第三百八十七章:定力与实干
厂部会议室里,烟雾缭绕。长方形的木桌旁,玻璃厂的领导班子成员基本到齐了——副厂长张涛、生产科长老刘、供销科科长老赵、工会主席老周,以及几位主要车间的主任,连一贯泡在车间的雷师傅和张老头也被王超特意请了过来。气氛有些沉闷,窗外隐约传来下工工人们走向食堂的喧闹声,更衬得屋内一片凝重。
王超坐在主位,面前摊开着昨晚写就的那份简要情况说明。他没有急于开口,而是目光沉静地扫过在座的每一个人。副厂长张涛低着头,看着自己的笔记本,眉头微蹙;生产科长老刘猛吸着烟,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供销科长老赵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工会主席老周则面带忧色,习惯性地搓着那双长年与工友们打交道、布满粗茧的手;雷师傅和张老头并肩坐着,脸上是如出一辙的忧色。
“人都齐了,”王超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今天请大家来,就议一件事——眼下这股风,咱们玻璃厂该怎么看,怎么干。”
他顿了顿,将工人们近日来的抱怨、食堂面临的现实困难、以及外面其他单位食堂那种“丰盛”景象所带来的冲击,条理清晰地说了一遍。他没有夸大,也没有掩饰,平实的叙述反而更显问题的严峻。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王超总结道,“工人们心里有疙瘩,觉得咱们厂抠搜,比不上外面。这股情绪,已经带到了车间里,影响了干活的心思。咱们今天,必须统一一个认识,拿出个章程来。”
他话音刚落,供销科长老赵就忍不住叹了口气,率先发言:“厂长,工人们的情绪可以理解啊。现在外面都传疯了,说什么‘吃饭不要钱,共产主义在眼前’。别的单位食堂搞得红红火火,有鱼有肉,咱们厂要是太寒酸,工人们走出去都觉得矮人一头,这干劲怎么能足?咱们是不是……也想想办法,把食堂的标准提一提?哪怕偶尔改善一顿,也是个态度嘛!” 他负责对外联络,听到的、看到的“盛况”最多,感受的压力也最大。
副厂长张涛立刻抬起头,语气沉稳而带着忧虑:“老赵,提标准?钱从哪里来?厂里的每一分钱都有预算,原料采购、设备维修、工人工资,哪一样能省?食堂的经费就那么多,是按照计划内的标准拨付的。咱们要是擅自提高伙食标准,那就是寅吃卯粮,这个月的账目立刻就要出窟窿!到时候,发工资怎么办?买生产原料怎么办?” 他看向王超,语气坚定,“厂长,这口子不能开啊。表面风光一阵子,后面就是万丈深渊。我看过一些内部简报,这种……这种吃法,恐怕难以持久。”
生产科长老刘瓮声瓮气地说:“张副厂长说得在理。可眼下这局面,工人们的心思确实浮了。昨天下午,制瓶车间一个小组的次品率明显上升,我问了,几个小年轻光顾着讨论街道食堂的粉蒸肉,手上走了神!这还了得?百货大楼的订单要是出点岔子,咱们谁都担待不起!光靠压,怕是压不住啊。”
几位车间主任也纷纷附和,表达了类似的担忧:工人口服心不服,活计质量难保证。
这时,工会主席老周清了清嗓子,开了口,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与工人群众打交道的特有的诚恳和实在:“厂长,张副厂长,我说两句。我这几天在车间、在宿舍转,工友们的话听了不少。说实话,抱怨食堂的占多数,但也不是完全不讲道理。大家主要是觉得,同样是为国家做贡献,为啥别的单位油水足,咱们这就清汤寡水?心里有落差,觉得不公平。咱们工会做工作,光讲大道理不行,得理解他们的这种情绪。但理解不等于迎合,就像张副厂长说的,家底不厚实,经不起挥霍。我觉得,关键是要让工友们明白厂里的难处,知道领导和他们是一条心,同时,也得让他们看到,厂里正在想办法,不是不管不顾。”
老周的话,既反映了工人的真实想法,又点明了工作的难点和方向,让在座的人都微微点头。
会议室里一时间议论纷纷,有人倾向于想办法改善伙食,安抚情绪;有人坚决反对动用生产资金;更多人则是眉头紧锁,觉得左右为难。
王超静静听着,没有打断。直到大家的意见都表达得差不多了,他才将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雷师傅和张老头。
“雷师傅,张师傅,您二位是老资格了,说说看法。”
雷师傅和张老头对视一眼,雷师傅清了清嗓子,他声音粗粝,却带着一种车间里磨练出的沉稳:“厂长,各位领导,我老雷是个大老粗,不懂什么大道理。我就知道,车问里的机器,该加多少油,就得加多少油,加多了浪费,加少了拉缸。过日子也是一个理儿。咱们厂这点家底,就像这机器里的油,得细水长流。外面那吃法,”他摇了摇头,“我听着都心惊肉跳,那不是过日子,那是……那是败家!工人们现在有情绪,是只看到人家锅里的肉,没看到人家灶膛里烧的是啥。咱们不能跟着这么搞。”
张老头接口道,语气慢吞吞的,却更显分量:“老雷说得在理。我是看窑火的,火候不到,玻璃出不来;火候过了,就是一窑废料。现在外面这风气,就像一把虚火,烧得旺,但不实在。咱们厂刚刚有点起色,经不起这么折腾。工人们抱怨饭菜,是事实。但咱们不能因为人家吹嘘吃肉,就把自家保命的米都拿去换肉吃。关键是得让工人们明白这个道理。”
两位老师傅的话,像重锤敲在鼓点上,让喧闹的会议室安静了不少。他们来自生产一线,他们的忧虑最直接,也最本质。
王超点了点头,目光再次扫过全场,眼神变得锐利而坚定。
“几位老师傅的话,点到了根子上。老周的汇报,也反映了实情。”他拿起面前的情况说明,“老赵的难处,我理解。工人们需要安抚,士气不能散。张副厂长的坚持,我赞成。工厂的根基不能动摇,财务纪律就是生命线。老刘的担忧,更是迫在眉睫,生产任务容不得半点闪失。”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加重:“但是,我们不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外面刮什么风,咱们玻璃厂不能跟着乱晃悠!吴海涛局长上次怎么说的?‘自力更生,克服困难’!这八个字,不是只在设备更新被拒绝的时候有用,现在,更是咱们的定盘星!”
“同志们,”王超站起身,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咱们要清醒地看到,这股‘吃饭不要钱、敞开吃’的风气背后是什么?是实实在在的丰收,还是浮夸的虚火?如果真是粮食堆满了仓,为什么上级的计划供应没有大变?为什么咱们厂的原料采购依旧紧张?雷师傅说那是‘败家’,张师傅说那是‘虚火’,我看,一点没错!”
他环视众人,声音沉静而有力:“玻璃厂的根本是什么?是咱们生产出来的玻璃瓶子!是地区百货大楼的订单!是咱们好不容易立起来的‘南水玻璃’这块牌子!工人们为什么之前有干劲?不是因为吃得好,是因为看到厂子有希望,产品有市场,干活有价值!现在,难道我们要把工人们的注意力,从创造价值的车间,转移到只会比较油水的食堂去吗?”
这番话,如同醍醐灌顶,让在座不少人露出了深思的神色。
“统一思想,第一条,”王超竖起一根手指,“就是要认清根本,保持定力。不攀比,不跟风,不搞那些虚头巴脑、透支家底的面子工程!玻璃厂的成绩,是靠一炉一炉的玻璃水、一个一个的合格瓶子烧出来、做出来的,不是靠食堂的油水吃出来的!”
“第二条,”他竖起第二根手指,“要加强思想工作,把道理给工人们讲透、讲明白!这件事,工会要牵头,各车间配合!老周,你们要把班组会、谈心会都开起来,不能光让工人们听到外面的吹嘘,更要让他们看到家里的现实。食堂的困难,厂里的计划,财务的纪律,还有这种浮夸风气可能带来的后果,都要掰开了、揉碎了讲给大家听!要相信咱们的工人是通情达理的,只要领导把底交清楚,把利害关系讲明白,大多数人会理解、会支持的!”
老周重重点头:“厂长,我们工会一定把这项工作落到实处,深入到班组里去!”
“第三条,”他竖起第三根手指,“在坚持原则的前提下,我们要主动作为,想办法。伙食标准不能突破计划,但是不是可以在现有条件下,把饭菜做得更精细点?口味调剂一下?炊事班可以多动动脑筋。另外,”王超看向供销科长老赵,“老赵,你路子广,看看能不能通过一些正常的、计划外的渠道,比如跟附近生产队联系一下,用厂里的一些边角料或者积压物资,换点豆制品、蔬菜或者偶尔弄点鱼腥,给食堂加点料?前提是,不能违反政策,不能影响生产资金。”
老赵连忙点头:“厂长,这个我可以去试试!”
“最后,”王超的目光变得格外严肃,“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各级干部,从我们在座的开始,必须要跟工人同甘共苦。我吃什么,工人们就吃什么,绝不会开小灶!食堂打饭,干部和工人一个窗口,一样分量!老周,你们工会也要发挥监督作用。我们要用行动告诉全厂职工,厂领导班子和大家是站在一起的,的心是拴在工厂发展上的,不是只盯着自己碗里那点油水的!”
王超的这番话,层层递进,既有高度,又接地气,既分析了问题,又指明了方向,更拿出了具体措施。会议室里的气氛彻底变了,之前的迷茫和争执被一种清晰的共识所取代。
“厂长说得对!”老刘第一个表态,狠狠掐灭了烟头,“是得把心思拉回到生产上来!回去我就开车间大会,把道理讲清楚!”
“财务这边坚决守住底线,同时积极配合老赵,看看能不能在合规范围内搞点副食补充。”副厂长张涛也表明了态度。
赵德柱和其他车间主任也纷纷点头,表示回去后立刻传达会议精神,抓好落实。
“好!”王超重重一拍桌子,“思想统一了,行动就要跟上。散会后,老刘、张副厂长,你们配合各车间,把近期因为思想松懈导致的质量波动整理一下,作为反面教材。雷师傅,张师傅,还得靠您二位在工人中间多说说实在话,稳住军心。老周,工会的工作要立刻动起来,深入下去!咱们玻璃厂,不能被一顿饭搅乱了阵脚!人心散不了,队伍垮不掉!因为咱们靠的是实干,拼的是真本事!散会!”
会议结束了,众人带着明确的任务和重新凝聚的信心离开了会议室。王超最后一个走出来,夕阳的余晖透过走廊的窗户照进来,拉长了他的身影。他知道,思想工作不是开一次会就能一劳永逸的,外面的风气也不会立刻转变,接下来的日子依然挑战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