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夜寒嘶哑的反对声,带着血沫的湿气,在凝滞的空气中震颤、弥散,最终被起源之井永恒的低沉嗡鸣吞没。岩壳下陷入死寂,连时间也仿佛在极致的矛盾中停滞。每一名“摇篮”成员的目光在红绸冰封般的冷静与顾夜寒濒临瓦解的绝望之间逡巡,最终,所有视线的重量都沉沉压向风暴中心那唯一静止的身影——林蔷薇。
她站在那里,仿佛是喧嚣世界中唯一的寂然点。左胸深处,机械心脏正以完全紊乱的节拍疯狂敲打肋骨,不像战鼓,更像一面布满裂纹、即将崩碎的破锣。皮肤下细微的结晶刺痛,眼前顾夜寒胸前不断扩大、颜色诡谲的蓝黑血迹,脑海中母亲林星月在维生液中苍白失色的容颜,以及红绸口中那条冰冷而唯一的“途径”……无数尖锐碎片在她脑海深处冲撞、切割,几乎要将她的意志彻底撕碎。
几秒钟的沉默,被无形压力拉扯得无比漫长,仿佛一个世纪在指尖流逝。
终于,她深深地、几乎是贪婪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污浊压抑的空气纳入肺腑,填补内心的空洞与战栗;随后又极其缓慢地、带着决绝的意味,将它们尽数吐出。当她再次抬头时,眼中的迷茫与挣扎已然消失,如同被飓风卷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近乎残酷的坚定。
她转过身,目光投向那个倚靠着冰冷维生舱、几乎耗尽所有力气才勉强站立,却依旧用燃烧着生命最后火焰的眼神死死锁住她的男人。
“夜寒,”她开口,声音异常低沉,带着压抑后的沙哑,却字字清晰,不容置疑,“我没有选择。”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如最终审判的法槌,重重砸在顾夜寒心上。他眼中那簇拼命燃烧的火焰猛地摇曳,像是被泼上冰水,几乎熄灭,随即又爆发出更深、更沉的,混合着无尽痛苦与难以置信的绝望。
林蔷薇迈开脚步,走向他。她的步伐很稳,踏在焦脆而奇异的地面上,发出轻微却坚定的“沙沙”声。她无视他眼中几乎化为实质、欲将她捆缚原地的阻拦,无视他因激动和体内肆虐的痛苦而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径直来到他面前,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浓烈的血腥与苦涩药味。
他颤抖地伸出手,那只手苍白得毫无血色,指节凸出,沾染着黏稠的蓝黑色血污,指尖因用力而不住痉挛,想要抓住她的手臂,将她锚定在此。但林蔷薇的动作更快,也更决绝。她没有闪避,反而抬起手,不是迎接他的触碰,而是轻轻地、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沉稳力量,按在他微微颤抖的肩膀上,将他一点点、坚定地压回身后冰冷坚硬的维生舱壁。
“我必须去。”她凝视着他近在咫尺的、每一道线条都刻满痛楚的脸庞,声音放得很轻,却字字如重锤,敲打在彼此心上,“为了妈妈,也为了……弄明白这一切。”
她的话语有一个极其短暂的停顿,目光落在他胸口那片被蓝黑色浸透的绷带上,那诡异的颜色像一根毒刺,狠狠扎入她的眼底,让心脏随之抽搐。“包括你身上的枷锁,夜寒。不进入核心,我们永远只能像被困在蛛网上的飞虫,在圣殿早已设定好的棋盘上徒劳挣扎,直到力竭身亡。”
“不……蔷薇……别去……”顾夜寒剧烈喘息着,胸腔起伏如漏气风箱,他试图挣脱她那只仿佛带有千钧之力的手,但身体的极度虚弱和喉头不断涌上的、带着腥甜的咳嗽欲望,让他连一丝挣脱的力量都凝聚不起来。他只能死死看着她,用那双几乎被绝望浸透的眼睛哀求着,用尽肺腑里最后的气息,挤出破碎的音节,“那是……毁灭……彻底的……”
林蔷薇猛地避开他那令人心碎的目光,仿佛多看一眼,自己刚刚筑起的堤坝就会彻底崩溃。她转过头,视线扫过周围沉默伫立的“摇篮”成员。他们脸上写满凝重、担忧,以及对即将发生的、超越理解之事的一丝敬畏。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一个如同磐石般的身影上——石盾。他身材魁梧如山,眼神沉稳似古井,是“摇篮”最核心的护卫之一,一路上沉默寡言,却总能在最危险的时刻,以最坚实的姿态出现在最需要的地方。
“石盾,”林蔷薇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仿佛能将空气凝结的托付之重,“照顾好他。”她的目光回落,极快地瞥了一眼因脱力而身体正缓缓向下滑落的顾夜寒。“在我回来之前,看好他,别让他……做任何傻事。”这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异常艰难,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
石盾迎着她的目光,没有任何犹豫,重重地点了一下头。他没有吐出任何誓言,但那坚毅沉稳的眼神,已胜过千言万语,明确表示他会用生命执行这份沉重的嘱托。
“不——!!!”
顾夜寒发出一声困兽濒死般的、绝望到极致的低吼。他明白了,他彻底被留下,被排除在这最终、最危险的旅程之外。他不甘心,挣扎着想要再次挺直那具如同破碎玩偶般的身体,想要冲上去拦住她,哪怕是用自己这具早已残破不堪、正从内部崩坏的身躯作为最后壁垒。
然而,一阵更猛烈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痉挛,如同无情海啸般轰然袭来,彻底打断了他所有徒劳的企图。他猛地弓身,粘稠的、蓝黑色的血液如决堤洪水,不受控制地从他口中狂涌而出,染红了他自己颤抖的手,也有几滴灼热的、带着不祥颜色的血点,溅落在林蔷薇冰冷而沾染尘土的衣角上,如同烙印。视野开始天旋地转,黑暗如拥有生命的潮水,从边缘疯狂向上侵蚀、蔓延,耳畔那永恒的嗡鸣声变得遥远而模糊,世界最后残留的感知,只剩下林蔷薇决然转身时,衣袂翻飞带起的、微弱到几乎不存的风声。
他的意识飞速流逝,身体里最后一丝力量被彻底抽空。倚靠着冰冷维生舱,他像一尊正从内部崩裂、瓦解的石膏雕塑,无法控制地、缓缓向下滑落。就在彻底瘫软下去的前一刻,他几乎是凭着本能,竭尽全力向前伸出手,徒劳地向着她离去的方向抓去。
指尖,只来得及极其短暂地、轻微地触碰到她转身时扬起的、沾染了此地尘埃与他自身血迹的衣角。
冰冷。
粗糙。
转瞬即逝。
然后,那一点微弱得可怜的触感,也彻底消失了。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被无边黑暗彻底吞噬的最后一刹那,就在林蔷薇向着那片被红绸以某种奇异频率暂时稳定下来的能量通道入口迈出第一步的瞬间——一股不知从身体何处压榨出来的、回光返照般的力量,猛地支撑住了顾夜寒最后的清明。
他一直死死紧握着的、藏在身侧的手中,那朵由乌木伞最终核心与他的执念共同化作的、约莫掌心大小、通体暗沉锈红色的金属莲华,被他用尽这残存的、最后的一丝力气和意志,猛地向前一递!
精准地、几乎是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强行地,塞进了林蔷薇恰好因前行而微微摊开、准备迎接前路一切未知与危险的掌心!
触感,微凉。
那锈莲的边缘并不光滑,带着天然的、属于锈蚀本质的粗砺纹理,硌人掌心。然而,在其冰冷的核心处,却似乎顽固地残留着一丝……属于顾夜寒手掌的、最后的、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的体温。除此之外,更有一种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决绝的意味,仿佛他将自己所有未竟的话语、破碎的希望、以及无法言说的牵挂,都一同毫无保留地、沉重地压在她的掌心里,交付出去。
林蔷薇向前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甚至在感受到掌心突然多出的那抹冰凉与难以承受的沉重时,她向前倾覆的身形,连一丝最微小的晃动都不曾有。她只是条件反射般地、几乎是本能地、死死收拢五指,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朵暗红色的、承载了太多的锈莲,紧紧、紧紧地攥在掌心!
冰冷的金属棱角深深陷入柔软掌肉,带来清晰而尖锐的痛感。而那一丝残存的、属于他的微弱体温,却像一滴骤然滴落在灵魂上的、滚烫的蜡油,带着灼人温度,瞬间穿透皮肤,沿着手臂血脉,一路灼烧,直抵心底最深、最柔软的地方。
她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失去血色的苍白。
她没有回头。
一眼也没有。
她不敢。她知道,哪怕只是回头看一眼,只看一眼他此刻倒卧在维生舱旁、被蓝黑色血液与绝望浸染的凄惨模样,她好不容易才凝聚起来的、如同覆盖在火山口上的薄冰般的决心,就会在瞬间彻底崩碎、消融,万劫不复。
前方,是红绸以自身能量引导、暂时稳定下来的能量通道入口。它不再是之前那般狂暴无序地翻涌,呈现出一种相对清晰的、边缘却依旧不断扭曲闪烁的路径形态,内部是亿万条色彩混乱到极致、如同拥有生命的毒蛇般疯狂窜动的能量光流。入口处的空间肉眼可见地微微波动,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既带有强大吸力又蕴含排斥感的诡异力场。
林蔷薇能清晰地感觉到,手中紧攥的锈莲正在发出极其细微的、持续的震颤,与她胸腔内那颗因前路未知而躁动不安的机械心,产生着某种微弱而奇异的共鸣。皮肤下的结晶刺痛感也在这一刻骤然加剧,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冰冷的针尖,正顺着她的血管网络急速游走,无一例外地,全都指向通道那幽深不可测的尽头。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再是贪婪,而是带着一种仪式般的决绝。随后,她将外界所有的声音——红绸可能发出的最后指令、其他成员压抑不住的抽气与低呼、甚至是那仿佛永恒的背景嗡鸣——都彻底屏蔽在外。她的整个世界,在此刻急剧收缩,只剩下前方那条光怪陆离、通往未知的险恶通道,掌心中那朵冰冷与残存温热残酷交织的锈莲,以及胸腔里那颗正为不可测的命运而疯狂搏动、仿佛随时会挣脱束缚的心脏。
然后,她抬脚。
一步踏出!
鞋底彻底离开那片令人不安的焦脆地面的瞬间,整个世界的所有声音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猛地攫取,陷入绝对静音。紧接着,是远超之前任何体验的、狂暴到极致的能量流轰鸣,如同亿万头凶兽同时咆哮,瞬间席卷、淹没了她所有感官!
她的身影,如同一点投入沸腾炼钢炉的雪花,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瞬间就被那扭曲闪烁、色彩混乱到吞噬一切理性的光流彻底吞没!通道入口在她进入之后,猛地发生一次剧烈的、仿佛痉挛般的扭曲,随即又迅速恢复之前那种不稳定翻涌的状态,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那个决绝投入其中的身影,都只是一场短暂而诡异的集体幻觉。
聚集点内,陷入一片更深沉、更死寂的静默。
只有顾夜寒彻底失去意识、身体无力瘫软在维生舱旁发出的沉闷细微声响,以及石盾沉默而迅捷地上前,小心翼翼将他沉重而了无生气的身躯扶起的动作,打破着这令人窒息的凝固。
红绸依旧站在原地,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静静望着那道恢复原状、仿佛亘古如此的能量疤痕,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在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最深处,一丝极其难以察觉的、复杂难明的波澜,如同深水下的暗流,倏忽一闪,便消逝无踪。
林蔷薇,已押上所有,孤注一掷,踏入了那深不见底的未知深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