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的岁月,在警惕与修行中悄然流淌,如同清风观后山那条永不疲倦的溪流,看似重复昨日,实则早已奔涌向前。转眼间,春去秋来,寒暑交替,萧无涯已在苍岚山的怀抱里,在清风观的青灯古卷下,度过了整整八个年头。
当年那个瘦小孱弱、满心恐惧的五岁稚童,如今已抽条拔节,长成了十三岁的少年。常年不辍的修行与山间劳作,赋予了他远超同龄人的矫健与力量。他的身形依旧偏瘦,却线条流畅,蕴藏着豹子般的爆发力。昔日需要费力攀爬的门槛,如今一步便可轻松跨过,他的身高,已然快要追上一向清癯挺拔的清虚道长。
八年时光,足以改变太多。煞气依旧盘踞心口,却已不再是无法控制的洪水猛兽。在清虚道长日复一日的悉心教导下,在《静心咒》真意的不断浸润中,萧无涯对它的掌控日益纯熟。“收”与“放”的界限在他心中越发清晰,虽远未到圆融自如的地步,但至少,反噬的剧痛已成遥远的记忆,那力量更多时候如同一条被套上缰绳的烈马,虽仍桀骜,却已可供驱策。
清晨的薄雾中,少年赤着上身,手持一柄略显陈旧的斧头,正在院角劈柴。动作并不如何花哨,却异常精准高效。手臂起落间,肌肉线条微微绷紧,蕴含着稳定而充沛的力量。木柴应声而裂,断面光滑,几乎无需第二斧。很快,劈好的柴火便整齐地码放成一堆,足够道观数日之用。
放下斧头,他又挑起一旁的水桶,脚步稳健地走向观外的山泉。扁担压在略显宽阔起来的肩膀上,水桶随着他的步伐有节奏地晃动着,却不见多少泼洒。来回路程不短,但他气息绵长,回来时将两桶清冽的泉水倒入水缸时,额角也只是微微见汗。
这些粗重活计,他早已接手多年,做得比许多成年山民还要利索。清虚道长起初还会在一旁看着,偶尔出言指点发力技巧,后来便彻底放手,只是含笑注视,眼中是日渐增长的信任与欣慰。
八年。两千多个日日夜夜的相伴。
从需人寸步不离照料的病弱孩童,到如今能挑水劈柴、修行渐入佳境的少年。
清虚道长倾注的心血,萧无涯点点滴滴都记在心里。那不仅是师徒的传道授业,更揉杂了近乎父辈的呵护与关爱。
此刻,萧无涯正将清水注入廊下的陶罐,准备烹煮今日的茶水。阳光穿过院中老桃树的枝叶,在他日渐棱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的眼神专注而沉静,八年山居岁月的洗礼,加上《静心咒》的日夜修持,让他拥有了一种超乎年龄的沉稳气质。
清虚道长静立在殿檐下,默默看着这一幕。目光掠过少年已然宽阔的肩背,掠过他熟练沉稳的动作,掠过他眉宇间那份褪去稚嫩、逐渐显露的坚毅与从容。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重叠。清虚眼中看到的,不仅是眼前这个即将与自己比肩的少年,更是八年前那个雷雨夜中,被他抱回观中,气息微弱、浑身滚烫的小小孩童。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老道士心中无声地蔓延开来。有看着幼苗终成小树的欣慰与成就感,有如老农守护收成般的满足,但更深处的,是一丝难以言喻的怅惘与不舍。
八年蛰伏,八年守护。这清风观的一方天地,几乎就是萧无涯全部的世界。但他知道,雄鹰终要翱翔于更广阔的天空,潜龙岂能久困于浅滩?这孩子身负的秘密与力量,注定他不可能永远藏在这苍岚山一隅。
山外的风浪未曾停歇,那封锁的罗网或许反而催生了更深的漩涡。是时候,该为他筹划未来的路了。
萧无涯灌满水缸,放下水桶,用布巾擦了擦汗,一回头,正对上清虚道长凝视着他的目光。那目光深沉,包含着太多他一时无法完全读懂的情绪。
“道长?”他走上前,有些疑惑。
清虚道长收回远眺的思绪,微微一笑,笑容温和依旧,却似比平时多了些别的什么。他抬手,轻轻比划了一下两人的身高:“不知不觉,都快赶上老道我了。时光……过得真快。”
萧无涯也笑了,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对成长的些许自豪:“弟子还能再长呢!”
清虚道长颔首,目光再次投向观外,越过层峦叠翠的山峰,仿佛看到了山外那个遥远而纷扰的世界。他沉默了片刻,声音放缓,带着一种郑重的承诺与淡淡的感伤:
“无涯,再等两年。”
“等你根基再稳固些,气血再旺盛些,对自身力量的掌控再圆熟些……”
“两年后,我便带你下山,去看看山外的世界。”
山外的世界!
这五个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萧无涯心中骤然激起千层浪花!
他自幼长于山中,对外界的所有认知,几乎都来源于清虚道长的只言片语、货郎带来的零星消息以及那些泛黄书卷中的描绘。那是一个充满未知、危险,却也蕴含着无限可能与精彩的地方!是那些黑袍人来的地方,也是……他模糊的来处可能所在的地方。
期待、紧张、好奇、还有一丝难以避免的恐惧……种种情绪瞬间涌上心头,让他一时怔在原地,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但他清晰地看到,清虚道长在说出这句话时,眼中那抹深藏的、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对他未来的期待与展望,有对他羽翼渐丰的欣慰,但更多的,却是一种仿佛即将送雏鸟离巢的、难以割舍的眷恋与担忧。
两年。
这是一个期限,是一个承诺,也是一个倒计时。
倒计时着他在这座山中清净却封闭的岁月的结束。
倒计时着他踏入广阔天地、面对真正风浪的开始。
萧无涯望着道长那双蕴含了无数话语的眼睛,千言万语哽在喉间,最终只化作一句沉重而坚定的:
“嗯!弟子等着那一天。也定会……好好准备!”
清虚道长不再多言,只是伸出手,如同过去八年里无数次那样,轻轻拍了拍少年已然结实的肩膀。
阳光温暖,岁月仿佛依旧静好。
但师徒二人都知道,平静的水面之下,潜流正在加速涌动。
两年的约定,如同远天的风雷,虽未至,声已隐隐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