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晌午过后。
秋日的阳光透过窗棂,暖融融地洒在床榻上。惊轲的眼睫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意识如同沉船般从漆黑的深海中艰难浮起,随之而来的是周身无处不在、撕裂般的剧痛,让他瞬间蹙紧了眉头,闷哼出声。
“师兄!你醒了?!”一直守在床边的月秀立刻惊喜地凑上前,声音带着小心翼翼和如释重负。
惊轲的目光有些涣散,适应了片刻光线,才逐渐聚焦。他看到了月秀疲惫却欣喜的脸,闻到了空气中浓重的草药味,也感受到了身体被层层包裹的束缚感和刺痛。记忆如同碎片般涌入脑海——陶吴镇的宴席、李祚的嘴脸、白泽他们的恳求与倒下、宋珀安的围杀、那从天而降的黑衣…以及最后彻底失去意识前的颠簸。
他没有说话,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尝试动一下手指,却引来一阵钻心的疼痛,让他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别动!千万别动!”月秀连忙按住他,“伤口太深了,刚缝合好,好不容易才止住血…”她声音哽咽。
惊轲闭了闭眼,复又睁开。那双深邃的眼眸中,之前的悲怆与暴怒已被一种极致的冰冷与沉静所取代,如同暴风雪过后的荒原,死寂,却蕴含着更可怕的力量。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月秀会意,连忙用棉布蘸了点温水,小心地润湿他的嘴唇,又一点点喂他喝了小半盏参汤。
些许暖流涌入喉咙,惊轲才觉得缓过一口气。他声音嘶哑微弱,几乎如同气声:“…几天了?”
“昨天夜里的事,现在刚过午时。”月秀连忙答道,“你昏迷了不到六个时辰。”
惊轲目光微转,扫视了一下房间:“…谁送我回来的?”
“是一位穿着黑斗篷的前辈,”月秀压低声音,脸上带着敬畏与疑惑,“他不言不语,身手极高,将您送来后便消失了,只留下一张字条,让我们等您醒了再议后计。”她将那张纸条取出,递给惊轲看。
惊轲目光扫过纸上那凌厉霸道的字迹,眼神微微一动,但并未多言,只是缓缓闭上了眼睛,仿佛在积蓄力气,又像是在思索。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一阵熟悉的、洪亮却刻意压低了的大嗓门:“那小子呢,老子来了!他娘的,京口这地方弯弯绕绕真难找!”
脚步声咚咚咚地上楼,刀哥那魁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显然是一接到消息就立刻从码头赶了过来,风尘仆仆,脸上带着急切。当他看到床上浑身裹满纱布、脸色苍白如纸的惊轲时,铜铃般的眼睛瞬间瞪圆了,倒吸一口凉气!
“小子!你这…你这…”刀哥几步冲到床前,想碰又不敢碰,急得搓手,“哪个龟孙子把你伤成这样?!老子去扒了他的皮!”
惊轲微微睁开眼,看到刀哥,眼中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暖意,声音依旧微弱:“…来了就好。弟兄们都安顿好了?”
“安顿好了!按原计划,船泊在天上来渡,弟兄们都在船上候着,没敢乱动。”刀哥连忙道,随即又忍不住追问,“惊老大,这到底怎么回事?”
月秀把昨夜的事说给刀哥听,又看了看那纸条上的字迹,脑中猛地闪过一个念头,脱口而出:“他娘的秀金楼,还有三更天那些两面三刀的家伙。这黑衣人难道是…”他及时刹住话头,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用几乎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声道:“…是江…”
惊轲极其轻微地摇了一下头,制止了他后面的话。
刀哥立刻会意,脸上露出恍然大悟又心照不宣的表情,重重一拍大腿:“嘿!俺知道了!肯定是…”他含糊过去,转而愤愤道,“总之这笔账老子记下了!迟早跟他们算清楚!”
惊轲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缓了口气,问道:“我们的人…到齐多少?”
“咱们清河来的弟兄基本都到了,醉花阴、九流门、梨园的人手也陆续汇合了一些,但主力…尤其是开封那边,估计还得两三天。”刀哥估算道。
惊轲沉默片刻,眼中锐光一闪,做出了决断:“传令下去…所有人,按兵不动,再等三日。”
“三日?”刀哥有些急,“你的伤…”
“死不了。”惊轲打断他,语气虽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三日后,无论开封的人到没到齐,所有人,直接开赴江宁府。”
“江宁府?”刀哥一愣,“不去找秀金楼那帮龟孙子算账了?”
“账,一笔一笔算。”惊轲闭上眼睛,声音冰冷。
刀哥闻言,眼中凶光一闪,不再多问,重重点头:“好!俺这就去传令!让弟兄们养精蓄锐,三日后,直奔江宁府!”
就在惊轲于京口客栈中艰难下达指令的同时,江宁府,秀金楼内。气氛却并非那般紧张,反而透着一丝诡异的凝滞。
李祚负手立于窗前,看着窗外庭院中的假山流水,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千夜站在他身后不远处,低垂着头,双手紧握,指节有些发白。
“…你私自带走红线,可知后果?”李祚的声音平淡地响起,听不出责备,却让千夜的身体微微一颤。
千夜咬了咬唇,抬头道:“主子,红线她…她无事,只是怕醉花阴那边有动作…我只是好奇,主上为何要放走惊轲?”千夜终于忍不住,将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顶撞,“那本是绝杀之局!只要我们再…”
“够了。”李祚淡淡打断他,缓缓转过身。他的目光落在千夜身上,依旧没有什么波澜,却让千夜瞬间感到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力,将后面所有的话都堵了回去。“我的事,何时轮到你来过问?”李祚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放与不放,自有我的道理。”
千夜脸色一白,低下头:“属下…僭越了。”
李祚看了他片刻,才缓缓道:“看来是阴罗部的日子太清闲,让你忘了规矩。”
千夜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恐:“主上…”
“回去。”李祚挥了挥手,仿佛驱赶一只苍蝇,“阴罗部,闭门思过。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踏出一步。”
千夜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阴罗部闭门思过…那几乎是等同于软禁的惩罚!他想说什么,但在李祚那毫无温度的目光注视下,所有的话都哽在了喉咙里。他最终深深地低下头,声音干涩: “…是。属下…领罚。”
他倒退着,一步步离开房间,背影充满了不甘与压抑。
李祚看着他消失的方向,目光深沉难测。窗外,秋风吹过,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下。“弟弟,他怎么跟你那么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