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刚停,营里湿气重。
铁匠还在焊旗杆底座,叮当声断断续续。叶天寒回到主帐前,听见几个新兵挤在伙房后头说话,声音压得低,但一个词飘了出来——“吃人”。
他停下脚步。
新卒己背靠墙蹲着,脸发白,手里捏着半块饼,话都说不利索:“……真不是我瞎说!那刀缝里的血,干了是黑的,像肉渣子粘在上面。丁五说,统领以前在牢里……吃过人。”
旁边几个人缩脖子,没人接话。
老卒陈三提着水桶路过,听见这句,抬脚就把新卒己踹翻了。
“你活腻了?”
新卒己摔进泥里,饼也掉了。陈三把水桶砸在地上,上前一把揪住他衣领:“再敢胡咧咧,老子现在就割你舌头!你忘了昨夜谁带你们练闭眼格斗?要不是统领,毒旗一出,全营早乱了!”
新卒己嘴唇抖:“可……可那刀……”
“刀怎么了?”陈三吼,“你见过统领杀人?他是砍了霍天雄的人,可咱们死的兄弟,哪个不是血河宗下的手?你倒好,不恨敌人,先怕自己人!”
一群人散开,低头走的走,溜走的溜走。
叶天寒从暗处走出来,手里拎着那把没重铸的断刀。刀刃缺口多,磨了一夜还没整利索。他经过时,陈三松开新卒己,敬了个礼,没说话。
叶天寒看了他一眼,又看向地上爬起来的新卒己。
“让他们传。”他说。
陈三愣住。
叶天寒没再多讲,转身走了。
当晚,校场角落燃起一堆火。叶天寒坐在火边,膝盖上放着断刀,右手握着磨石,一下一下推过去。火光照在他脸上,左臂的疤从袖口露出来,一直延伸到手腕,像是被什么撕咬过。
新卒们路过,看见他都不往前凑。有人想绕远路避开,结果踩到水坑,哗啦一声。
叶天寒抬头。
那人立刻站住,不敢动。
他低下头,继续磨刀。声音刺耳,像骨头刮石头。
火堆噼啪响了一下,火星飞起来。
新卒己躲在十步外,和两个同批入营的挤在一起。他盯着叶天寒的手,看那磨石来回,看刀刃反光映出扭曲的脸。
“他真会吃人吗?”旁边人小声问。
“不知道……可你看他吃饭,从来不嚼菜,只吃肉,还专挑带血的。”
“别说了。”另一个哆嗦,“上次杀俘,我亲眼见他一刀劈开喉咙,血喷出来,他都没躲……”
他们没注意到,陈三站在后面听了半天。
他走上来,照着三人每人后脑勺拍了一巴掌:“都给我滚去加训!现在去把石墩举五十下,回来再睡!”
三人不敢吭声,灰溜溜跑了。
陈三站在原地,看着火边那人。
叶天寒察觉到视线,抬眼。
“有事?”他问。
“没事。”陈三摇头,“就是觉得……有些人不懂分寸。”
“懂分寸的人,活不到今天。”叶天寒把刀翻了个面,继续磨,“你当年刚来的时候,不也说我像野狗?”
陈三笑了下:“可野狗不吃人,您这……倒是越传越邪乎了。”
“邪乎?”叶天寒哼了一声,“比死牢里那些事,差远了。”
陈三不问了。他知道有些事不能提。十年前北境大败,死牢炸营,锁链崩断,十几名重犯暴起杀人,最后活着出来的只有叶天寒。有人说他靠吃同伴撑到援军来,这事没人查实,也没人敢问。
他抱拳:“属下告退。”
叶天寒点头。
火光跳动,四周安静下来。
又过了半个时辰,连巡逻的脚步都少了。只剩磨刀声,一声接一声。
忽然,新卒己又回来了。这次他没靠近,远远跪在泥地里,双手抱头,身子发抖。
叶天寒停下动作。
“你还有话说?”他问。
新卒己不敢抬头:“我……我娘说过,吃人的人,夜里鬼魂不散。我昨晚梦见旗杆上有影子在爬,绿液流下来,滴在我嘴里……我醒了就吐……”
“所以你觉得我会害你们?”
“我不知道……可大家都怕……真的怕……”
叶天寒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把断刀插进泥里。
“那你走。”他说,“明天一早收拾东西,去后勤队挖灶坑。我不留怕得睡不着的人。”
新卒己愣住。
“可……可我想打仗……”
“想打仗就得不怕死,更不怕活人。”叶天寒低头看他,“你以为我为什么让你们蒙眼训练?战场上没人给你看清敌人的机会。你要是连自己的统领都不敢信,等刀架脖子上了,还能动手?”
新卒己张嘴,说不出话。
“回去。”叶天寒挥手,“今晚加练一百下石墩,明早我要看到你能单手持盾跑完百步。做不到,就滚。”
新卒己磕了个头,爬起来跑了。
叶天寒拔出刀,坐回火边。
火快灭了,只剩红炭。
他把磨石放进水盆,拿起布条擦刀。布碰到刃口,立刻划开一道。他不管,继续擦。
远处传来脚步声。
丁五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份文书:“统领,哨岗记录查完了。三天内风雨最大的是昨夜子时,东侧换岗晚了七分钟,值官说是绳梯打滑,耽误了交接。”
叶天寒点头:“就这点?”
“还有一件……西线补防名单里,那个说旗子会动的挖壕兵,名字被人用墨涂改过,原本该调去南哨台,结果去了最远的冰河口。”
叶天寒手指一顿。
“查是谁改的。”
“已经报给穆先生了,他那边会处理。”
“嗯。”他把布条扔进火堆,火苗猛地蹿高,“让敢死营明日辰时集合,我要亲自操练。”
“还要加训?”
“不是加训。”他盯着火光,“是让他们记住,谁才是能护他们活下来的人。”
丁五走后,营地彻底静了。
叶天寒收刀入鞘,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肩胛骨咔的一声响。
他回头看了一眼旗杆方向。铁罩已经焊好,黑旗被封在里面,绿液不再滴落。但气味还在,风一吹就飘过来。
他没再回帐,而是走向校场中央。
那里摆着十几个石墩,是白天训练用的。他捡起一个,单手举起,绕着校场走了一圈,放下,又换下一个。一圈下来,额头冒汗,呼吸也没乱。
他停下,喘了口气,忽然笑了。
笑声很低,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他对着空荡荡的校场说:“怕了?这才刚开始。”
话音落,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亲兵跑得踉跄,冲到他面前,脸色惨白:“统……统领!东墙发现新的绳结!跟昨夜那根一样,挂在外面,打了三绕一扣!”
叶天寒摸了摸腰间的断刀。
“拿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