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悄然来到了十一月了,这也意示着詹晓阳和他口腔班的同学们,在潮城卫校理论知识的学习仅剩两个月左右的时间了。
詹晓阳忽然有种淡淡的离别伤感涌上心头。
十一月的潮城,已是深秋。 天空变得异常高远,是一种近乎透明的、带着灰调的蓝色。
阳光失去了夏日的炽烈,变得温和而疏淡,透过光秃秃的梧桐枝桠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清晰、瘦硬、交织的影。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干爽的凉意,风吹在脸上,带着落叶和泥土的味道,提醒着人们季节的更迭。
校园里似乎也进入了一种相对的平静期。开学初的喧闹和新奇早已褪去,期末的压力尚未迫近,课程按部就班,生活仿佛进入了一条平稳流淌的河道。
对于潮城卫校95级的大多数学生而言,这是一段可以稍微喘息的时光。
然而,对詹晓阳来说,这种平静,却隐隐带来了一种陌生的、难以言喻的不适感,一种类似于……闲适带来的烦恼。
这是一个寻常的周四下午。 最后一节课《中医学》结束,放学铃声响起,同学们收拾书本,三三两两地讨论着晚饭吃什么,或者相约去操场打球。
詹晓阳随着人流走出教学楼,却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有明确的目的地。他站在楼前的空地上,有些茫然地四处看了看。
阳光斜照,带着暖意,却照不进他心里那一丝莫名的空落。
刘小惠被班上的女生拉去牌坊街买东西去了。
他发现最近一段日子,貌似蛮稳定的。
鹅肉的货款上周刚结过,后天又可以结新一周的了;
皮克那边的团购业务,在小姨和姑父的操持下,已经形成了稳定的流程,除非有重大决策,一般不需要他过多插手。
三家门店的业绩也是很平稳。
而汪胖子负责的波鞋虽没有再去拓展新客户,可是每周的销量照样平稳,刘厂长每周固定会把他中间的差价收入,打到刘小惠的账户上。
汪老板的家私厂“全屋定制”项目,方案已经交付,前期筹备如寻找样板间、设计宣传册等正在按计划推进,暂时也无需他时刻紧盯。
至于学习,内科外科的难点章节已经过去,最近的课程虽然不轻松,但凭借前世的底子和这一世的用心,应付起来也算游刃有余。
突然之间,他发现自己“无事可做”了。
这种状态,让他感到一丝不习惯,甚至……有些心慌。
他习惯了过去几个月那种高速运转的节奏:白天上课,课余盘算生意,晚上策划方案,周末奔波协调……像一只被鞭子抽打的陀螺,虽然疲惫,却充实,有一种清晰的、向着目标前进的踏实感。
而现在,鞭子似乎暂时停了下来,陀螺的旋转渐渐变缓,他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了。
他信步走到教学楼旁边那个熟悉的小花圃。花圃里,夏天盛开的月季早已凋谢,只剩下一些耐寒的、叫不上名字的灌木,在秋风中显得有几分萧瑟。
他在冰凉的水泥台阶上坐下,双臂抱膝,下巴抵在膝盖上,目光没有焦点地望着前方来来往往、充满活力的年轻身影。
“我这是怎么了?” 他在心里问自己。“闲下来,难道不好吗?”
按理说,这种“清闲”是他曾经梦寐以求的。
前世半生劳碌,为生计奔波,何曾有过这样安心坐在校园里晒太阳的时光?重活一世,他拥有了健康的身体,重返青春校园,有了心爱的女孩,生意也初步走上了正轨,甚至积累了一笔不小的财富。一切看起来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他应该感到满足,感到轻松才对。
可为什么,心里反而有种虚浮的、找不到着落点的感觉?仿佛一脚踩下去,下面是软的,不踏实。
“是不是我……变得浮躁了?” 一个更严厉的自我审问冒了出来。
是因为习惯了那种不断解决问题、不断迎接挑战、不断看到资金流入的“刺激”吗?是因为潜意识里已经开始享受那种运筹帷幄、被人需要和依赖的“成就感”了吗?所以,一旦节奏慢下来,一旦外部推力减弱,内在的那种不安分、那种对“增长”和“变化”的渴望,就开始蠢蠢欲动?
他想起前世看过的那些商业传记,很多成功者都无法忍受平庸和停滞,他们需要不断攀登新的高峰,挑战新的极限。
难道自己骨子里,也是这样的人?可他才十八岁,一个中专二年级的学生,现在就想这些,是不是太早,也太……好高骛远了?
“或许,这只是阶段性的平台期?” 他试图理性分析。任何事物的发展都有其周期,有高速增长,就有平台整理。生意如此,学习亦然。
现在的“平静”,也许正是为了下一阶段的冲刺积蓄力量。
他需要做的,不是焦虑,而是利用这段相对空闲的时间,进行沉淀、思考和布局。
想到“布局”,他的思绪开始飘散。
鹅肉生意稳定,但天花板明显;皮克运动服依托品牌和团购,目前势头不错,但需要思考更长期的品牌建设和产品创新;家私厂的“全屋定制”是个潜力巨大的方向,但投入大、周期长,需要耐心培育市场;还有……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存折,那里面不断增长的数字,是底气,也意味着责任。
下一步,该投向哪里?是继续深耕现有的几个点,还是寻找新的机会?潮城的发展日新月异,下一个风口会在哪里?房地产?不,现在入场还为时过早,但可以开始留意相关信息了。互联网?那更是遥远未来的事情……
思绪如同脱缰的野马,在可能的未来之间奔腾。但这种漫无边际的遐想,反而加剧了他内心的不确定感。
他知道,很多想法超越了当前的时代和自身的实力,是空中楼阁。
“嘶——有点痒。” 脸颊靠近耳朵的地方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痒感,打断了他的沉思。他下意识地抬起手,用指甲去抠挠那个地方。指尖触到一小片凹凸不平的、微微发硬的小颗粒。
是痘痘。青春痘。
这几天,他洗脸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了。额头、下巴,还有脸颊侧面,冒出了几颗红色的小点,有些还带着白色的尖顶,摸上去有点痛,不碰的时候又隐隐发痒。
他之前没太在意,以为是最近熬夜或者吃了上火的东西。
刘小惠发现了,每次他忍不住想去挤的时候,她总会拍开他的手,用带着嗔怪又有点好笑的语气说:“老伙!别用手挤!那是青春痘! 越挤越厉害,还会留印子!”
青春痘。
这三个字,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他原本有些纷乱的心湖,漾开了一圈不一样的涟漪。
是啊,青春痘。
他几乎快要忘记这种感觉了。前世的他,在真正属于这个年纪的时候,似乎并没有如此“旺盛”地长过痘。
而重生回来大半年,身体一直处于一种超乎年龄的“老成”状态,忙碌和压力似乎压制了青春期的某些生理特征。
现在,当外部的节奏稍稍放缓,身体内部的、属于这个年龄的荷尔蒙,仿佛才迟来地、宣告主权般地开始活跃起来。
长青春痘,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新陈代谢旺盛,意味着激素水平波动,意味着……他这具重生的躯体,正不可逆转地、真切地经历着“青春期”的尾声。
他在心理上是个“老灵魂”,但在生理上,他依然是个十八九岁的青年。
那些躁动、不安、对未来的迷茫、对自身变化的敏感……或许并不仅仅是源于“事业”的思考,也掺杂了这具年轻身体本身固有的情绪波动?
这是一种奇特的割裂感:内心住着一个历经沧桑的灵魂,冷静地规划着未来;身体却诚实地上演着青春的戏码,用几颗红肿的痘痘提醒他——你依然年轻,依然会为琐事烦恼,依然会面临成长的阵痛。
他无奈地摇摇头,嘴角扯出一丝自嘲的苦笑。或许,自己这几天的“心烦意乱”,并不全是“事业心”作祟,也可能只是……青春期综合症的另一种表现形式?把一种生理和心理上的普遍焦躁,投射到了对“事业停滞”的担忧上?
想通了这一点,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心情也莫名地轻松了一些。
原来,重生者也会长痘,也会有无聊和烦恼,也会有多愁善感的时候。
这反而让他感觉更真实,更贴近这个年龄,而不是一个永远理智、永远目标明确的“怪物”。
阳光渐渐变得柔和,染上了淡淡的金黄色。
远处的操场传来打球少年的呼喊声和笑声,充满了纯粹的活力。广播站开始播放轻柔的音乐,是那首熟悉的《童年》,歌声在校园里飘荡。
詹晓阳深吸了一口微凉的、带着秋意的空气,缓缓吐出。
心里的那点浮躁和空落,似乎被这口浊气带走了不少。
闲,就闲一下吧。 急什么呢?日子还长,路要一步一步走。
该忙碌的时候全力以赴,该沉淀的时候也要学会享受平静。看看书,陪陪惠儿,和兄弟们打打球,甚至……就只是这样坐着,发发呆,看看秋天的云,感受青春痘在脸上的轻微刺痒,不也是一种体验吗?
重活一世,不就是为了体验那些前世错过的、或匆忙度过的一切吗?包括这略带烦恼、略显无聊,却又无比真实的、青春的尾巴。
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脸上的痘痘还在隐隐作痒,但他决定不去管它了。就让它长着吧,这是成长的印记,是活着的证明。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估计刘小惠和同学她们就在外面吃晚饭了吧。他迈开步子,朝着食堂楼的方向走去。
脚步不再茫然,变得轻快而踏实。烦恼依旧存在,但似乎,已不再那么令人困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