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田仓
东汉初年,天下初定,唯武陵山区一带仍不受朝廷管辖。那里层峦叠嶂,溪流纵横,世代居住着勇悍的溪夷族人。族中首领田强,已年过六旬,却仍精神矍铄,一双眼睛锐利如鹰。
这年春天,王莽旧部流窜至武陵,欲挟西夷之力对抗汉室。田强站在寨墙上,望着远方连绵的山脉,眉头紧锁。
“父亲,朝廷使者到了。”长子田鲁快步走来,声音低沉。
田强转身,黑袍随风飘动:“来的是何人?”
“威武将军刘尚,带着三千精兵,已驻扎在二十里外的平原。”
田强冷哼一声:“我溪夷族人世代居住于此,不向任何人称臣。”
当夜,田强召集三子于大堂。火把噼啪作响,映照着四人凝重的面容。
“朝廷大军压境,我族危在旦夕。”田强目光扫过三个儿子,“我已有对策。”
田鲁、田玉、田仓齐齐抬头,等待父亲的指令。
“我将在险要处建三座城池,互为犄角。田鲁,你为长子,驻守上城,统揽全局;田玉,你心思缜密,镇守中城,协调联络;田仓——”田强看向年仅二十的小儿子,眼神复杂,“你勇武过人,但性子急躁,下城最为险要,交与你守卫,切记凡事与你两位兄长商议。”
三兄弟跪地领命。田仓抬头时,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他终于有机会证明自己不比兄长们差。
三个月后,三座城池依山势而建。上城居高临下,可观察四方动静;中城扼守要道,粮草充足;下城则如一把尖刀,直插往来通道,首当其冲面对任何来犯之敌。
分别那日,田强将一枚烽火令交到田仓手中:“此烽火,非到万不得已,不可轻举。一见敌军,立即燃烽告警,你两位兄长便会率兵来援。”
田仓郑重接过:“父亲放心,我必守住下城。”
田鲁拍拍幼弟的肩膀:“记住,烽火关乎全族存亡,切不可轻易点燃。”
田仓点头,心里却有些不服气,为何兄长总当他是孩子。
光阴荏苒,转眼到了建武二十四年春。一天午后,田仓在城郊巡逻,忽见河边银光一闪。走近一看,竟是一只罕见的白鳖,通体雪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白鳖乃吉兆!”田仓欣喜若狂,命人将白鳖捞起,以其鳞片织成一件璀璨的罽衣。
“如此祥瑞,当与兄长共享。”田仓兴奋地吩咐士兵,“点燃烽火,请两位兄长前来赴宴。”
副将犹豫道:“将军,烽火乃军情紧急时所用,此举恐怕不妥……”
田仓不以为然:“不过是请兄长们一聚,有何不可?”
烽火燃起,浓烟直冲云霄。
上城中,田鲁正在巡查防务,忽见烽烟,脸色骤变:“下城有变!速集兵马!”
中城的田玉同样看到烽火,立即披甲持戟,率兵驰援。
两路兵马匆匆赶至下城,却见城头并无战事,只有田仓笑吟吟地站在门口。
“二位兄长,我捕得白鳖,织成罽衣,特请你们一同观赏!”
田玉气得脸色发青:“你为这点小事点燃烽火?可知我们一路疾驰,人马疲惫?”
田鲁长叹一声,拍了拍田仓的肩膀:“小弟,烽火不是儿戏。今日你为私事点燃,他日若真遇敌情,只怕我们不敢轻信啊。”
田仓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羞愧地低下了头。
就在此时,探马来报:刘尚大军已拔营而起,直向下城方向开来。
田鲁立即部署:“速回各自城池备战!记住,仓弟,只有确认敌军来攻,方可点燃烽火!”
然而,当刘尚的先头部队抵达下城时,田仓再次犹豫了。他担心又是误判,担心兄长们的责备。
直到敌军开始攻城,田仓才慌忙下令:“快!点燃烽火!”
狼烟再起,却迟迟不见援兵。
上城中,田鲁望着远处的烽烟,眉头紧锁。部将纷纷劝谏:“将军,恐怕又是三公子一时兴起……”
田玉也派人传信:“大哥,是否派人先去探查?仓弟年少,难免莽撞。”
田鲁沉思良久,最终还是决定:“再等等看。”
而此时的下城,已陷入血战。田仓身先士卒,手持长戟在城头厮杀。箭矢如雨,他身中数箭,仍奋力砍杀登上城头的敌兵。
“坚持住,兄长们一定会来!”田仓鼓舞着士气渐落的士兵。
一名满身是血的副将踉跄跑来:“将军,城门将破,援军……援军还没到啊!”
田仓这才明白,是自己曾经的轻率,断送了全城的生机。他望着越来越近的敌军,毅然举起长戟:“为了溪夷族的荣耀,战至最后一人!”
夕阳西下,下城终于陷落。田仓身负重伤,仍倚着残破的城墙站立不倒。当刘尚的士兵围上来时,他用尽最后力气喊道:“告诉我的兄长,田仓没有辱没家族之名!”
消息传到上城和中城,田鲁和田玉悲痛欲绝。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这一次烽火,真的是弟弟最后的求救。
两兄弟合兵一处,凭借对地形的熟悉,诱敌深入,终于击退了刘尚的部队。但下城已成废墟,他们最疼爱的小弟,再也回不来了。
战后,田鲁站在下城的残垣断壁上,望着那已被鲜血染红的烽火台,泪流满面:“一次轻率,一次犹豫,竟成永别。”
田玉默默拾起地上那件白鳖罽衣,轻轻覆在田仓最后站立的地方:“信任如帛,一旦撕裂,纵使缝合,裂痕犹在。”
有些错误,一生只能犯一次;有些信任,一旦失去就再难挽回。田仓用生命告诉我们:信誉如同白帛,沾污易,洗净难。每一声承诺,都应当如烽火般庄重;每一份信任,都值得以生命去守护。
2、临海人
三国吴末,临海郡有个名叫阿弘的年轻猎人。这一年秋天,他为了追捕一头伤了村民的野猪,独自深入云雾山。那野猪凶猛异常,獠牙如弯刀,已在山中伤了数条人命。
阿弘追了一日,直到日落西山,才在一处溪谷射中了那畜生。眼看天色已晚,他索性在山涧边生了堆火,准备歇息一夜再返程。
月光透过密林,洒下斑驳光影。阿弘正烤着干粮,忽听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惊得他手中的干粮险些掉落。
来人高约一丈,穿着一身黄衣,系着白色腰带,站在火光边缘,面容模糊不清。
“壮士莫怕,”那身影开口,声音低沉如山谷回响,“我有一仇敌,明日清晨将与我一战。望壮士能出手相助,事后必有重谢。”
阿弘握紧了身边的弓,强自镇定:“相助可以,何谈谢礼?”
那身影微微颔首:“明日辰时,请壮士到溪边等候。仇敌自北而来,我自南而往。系白带的是我,系黄带的是他。请壮士看准了,助我一臂之力。”
阿弘思忖片刻,点头应下:“好,我答应你。”
黄衣人躬身致谢,转身步入林中,身影渐渐消散在月色里。
阿弘一夜未眠,心中满是疑虑。天色微明时,他收拾好弓弩箭矢,依言来到溪边隐蔽处。
辰时刚到,忽听北岸传来阵阵异响,如狂风暴雨,草木纷纷倒伏。转头望向南岸,同样景象正在上演。只见两条十余丈长的巨蛇从两岸游出,在溪中相遇。
一条白鳞闪烁,系着一条醒目的白带;另一条黄鳞耀眼,系着黄带。两蛇相遇,立即缠绕在一起,翻滚搏斗,搅得溪水翻涌,浪花飞溅。
白蛇渐渐力竭,被黄蛇紧紧缠住,鳞片在阳光下泛着痛苦的光泽。
阿弘记起昨夜承诺,深吸一口气,搭箭上弦,瞄准黄蛇要害。箭离弦而去,正中黄蛇右眼。黄蛇痛极,松开白蛇,在溪中翻滚挣扎。阿弘又连发三箭,箭箭命中要害,黄蛇终于不动了,尸体随溪水缓缓漂走。
白蛇向阿弘方向点了点头,随即潜入水中消失不见。
夜幕降临时,阿弘回到昨夜宿营处,那黄衣白带人已等候多时。
“壮士信守诺言,助我除去仇敌,感激不尽。”神秘人躬身致礼,“你可在山中打猎一年,收获必定丰厚。但一年后务必离开,切记不可再来,否则必有大祸。”
阿弘郑重答应:“好,我记下了。”
此后一年,阿弘在山中打猎果真收获颇丰,每次出猎必有所得。他遵守诺言,一年期满便收拾行装下了山。
回到村中,阿弘用猎得的毛皮换了不少银钱,娶了妻子,建了新屋。起初几年,他还谨记那神秘人的警告,从不踏入云雾山深处。
然而岁月流逝,当年那份敬畏之心渐渐淡去。到了第四年春天,村里几个年轻猎人相约进云雾山深处猎鹿,来找经验丰富的阿弘带路。
“听说云雾山深处的鹿群肥美,毛皮油亮,阿弘哥带我们去吧!”年轻人们怂恿道。
阿弘妻子在旁听了,急忙劝阻:“不可!你当年不是答应过那山神,不再回去打猎吗?”
阿弘不以为然:“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况且我们只在外围狩猎,不进深山,能有什么祸事?”
在年轻人的再三恳求下,阿弘终究动了心。次日一早,他带着一行人重返云雾山。
初时一切顺利,他们猎到了两只麂子,收获颇丰。正当众人欢喜时,阿弘独自到溪边取水,忽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又出现在林间——依然是黄衣白带,高约一丈。
“我当年的告诫,你为何不听?”神秘人语气严厉,“我那仇敌的后代已经长大,它们认得你的气息。快带你的人离开,否则灾祸临头!”
阿弘心中一惊,连忙回到营地,催促众人速速下山。年轻猎人们不解,埋怨阿弘太过谨慎。正当争执时,林中忽然传来阵阵嘶鸣,声音愈来愈近,愈来愈密集。
“是蛇群!”阿弘脸色大变,“快走!”
众人慌忙收拾行装,却为时已晚。只见四面八方涌来无数黄鳞小蛇,目光凶狠,直朝阿弘扑来。阿弘挥舞猎刀,且战且退,掩护年轻人们先走。
蛇群紧追不舍,阿弘且战且退,手臂已被咬了好几口。危急关头,他突然看见前方出现那条白鳞巨蛇,它向阿弘点了点头,随即向蛇群发出一阵低沉嘶鸣。黄蛇们迟疑片刻,渐渐退入林中。
阿弘死里逃生,带着众人狼狈逃回村庄。自此之后,他再也不敢踏入云雾山半步,也告诫子孙后代:守信重诺,方能平安;忘乎所以,必招祸端。
人无信不立,诺言既出,当终身守之。山神尚知报恩复仇,何况人心?一时的侥幸,不该成为违背誓约的借口;短暂的诱惑,不该动摇立身的根本。信义二字,重如千钧,守之则安,背之则危。
3、陈甲
东晋元帝年间,吴郡海盐县北的乡亭里,住着一位名叫陈甲的士人。他本是下邳人,因避战乱南迁至此,在华亭觅得一处僻静宅院,平日里读书习武,偶尔入山狩猎。
这年深秋,陈甲独自一人前往东野大薮狩猎。这是一片人迹罕至的原始丛林,古木参天,藤蔓缠绕。日头西斜时,他循着兽迹来到一处土岗下,忽然停住了脚步。
但见岗下卧着一条巨蛇,身长六七丈,粗如舟船,周身覆盖着玄黄相间的五彩鳞片,在夕阳余晖中泛着奇异的光泽。最奇特的是,这巨蛇双目紧闭,似乎正在沉睡,呼吸间散发着浓烈的酒气。
陈甲屏住呼吸,悄悄张弓搭箭。他狩猎多年,却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蛇类。想到若能射杀这等异兽,必能名扬乡里,他心一横,瞄准蛇的七寸连发三箭。
巨蛇吃痛惊醒,猛地昂起头颅,但伤势太重,挣扎片刻便不再动弹。陈甲不敢久留,匆匆离去,对谁也不曾提起此事。
时光荏苒,三年转瞬即逝。这年春天,陈甲与几位乡邻结伴入东野大薮狩猎。行至当年射杀巨蛇的土岗下,他见景物依旧,不禁心生得意,对同伴们夸耀道:“三年前在此,我曾射杀一条巨蛇,长六七丈,五彩斑斓,可谓世间罕见。”
众人啧啧称奇,唯独一位白发老猎人摇头叹道:“这等异兽,怕是已通灵性,你既已得手,何必再说与人知?”
是夜,陈甲在睡梦中见一人身着乌衣,头戴黑帻,飘然而至。来人面容模糊,声音却异常清晰:“三年前,我醉卧岗下,你趁我昏醉,无端取我性命。那时我醉眼朦胧,不识你面目,故而三年来不曾寻你。今日既知是你,特来索命。”
陈甲惊醒,冷汗浸透衣衫。窗外月色如水,树影摇曳,方才梦境历历在目。他正要唤来妻子,忽觉腹中剧痛难忍,如刀绞般阵阵袭来。
妻子闻声赶来,只见陈甲面色惨白,汗如雨下。他强撑着将梦中之事告知妻子,叹息道:“当年一时逞强,铸下大错。这三年来,我每每想起那条巨蛇的奇异模样,心中总是不安。今日方知,举头三尺有神明啊!”
言罢,他腹痛愈烈,未及天明便咽了气。
消息传出,乡人皆惊。那位同行的老猎人叹道:“世间万物,各有其灵。陈甲若是当初不为一己之私伤害那异兽,或是事后心存敬畏,守口如瓶,或许还能保全性命。可他既造杀孽,又不知收敛,终招此祸。”
自此,海盐县猎户间便流传起一条规矩:不猎异兽,不伤灵物。每逢入山,必先祭拜山神,以示敬畏。
天地之间,万物有灵。一时的得意忘形,往往埋下来日祸根;片刻的侥幸得手,未必是真智慧。做人当常怀敬畏之心,谨言慎行,知止知足。须知冥冥之中自有天道,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4、麻姑
东晋太元八年,富阳江畔有个叫麻姑的妇人,以擅烹美食闻名乡里。她最拿手的是一道“蟕脍”,取最新鲜的鱼脍,配以秘制酱料,滋味鲜美无比。麻姑的知己华本,也是个讲究口腹之欲的,尤其爱吃用鳖甲纹路仿制的织品图案,人称“蟕鳖罽”。二人因这相似的癖好结为至交,常一同寻觅稀奇食材。
这年梅雨时节,连日大雨让富春江水势大涨。这日清晨,麻姑循例到江边寻觅新鲜鱼获,远远望见芦苇丛中卡着个硕大的物事。走近一看,竟是只大如锅盖的巨鳖,正挣扎着想回到江中。
奇怪的是,这巨鳖的头尾竟还保留着蛇的特征,细看之下,脖颈处的鳞片正在缓慢蜕变。麻姑从未见过这等异象,心下惊奇,便将这半蛇半鳖的活物拖回家中,养在后院水缸里。
一月过去,那物竟完全蜕变成了一只巨鳖,只是背甲上的纹路诡谲异常,似蛇似龟,在日光下泛着幽幽青光。
华本来访时见到这鳖,啧啧称奇:“这般奇物,若是取其背甲纹样织成蟕鳖罽,定是稀世珍品!”
麻姑却有些犹豫:“我观这鳖非同寻常,不如放生了吧?”
华本连连摆手:“暴殄天物啊!不如这样,你将它制成蟕脍,我取背甲纹样,岂不两全其美?”
禁不住华本再三怂恿,麻姑终究还是将巨鳖烹了。待她将做好的鳖脍端上桌时,满室异香,华本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连声赞叹:“妙极!妙极!这般美味,怕是皇宫御膳也比不上!”
麻姑却迟迟不动筷,那鳖在锅中烹煮时,她仿佛听见若有若无的哀鸣,心中很是不安。
华本见她犹豫,亲自夹起一块鳖肉递到她面前:“这般美味,不尝一口,岂不辜负?”
盛情难却,麻姑勉强吃了一小块。哪知鳖肉刚入口,便觉一阵恶心,俯身大吐起来。这一吐竟停不下来,直吐得脸色发青,浑身虚软。
当夜,麻姑便病倒了。最可怕的是,她总觉得喉中有物,不上不下,堵得她喘不过气。华本闻讯赶来探望,麻姑正难受得张口喘息,华本凑近一看,竟见麻姑喉中隐约有个蛇头,正吐着信子!
华本吓得魂飞魄散,夺门而逃。
说来也怪,自那日后,华本家中便开始出现怪事。先是夜半常有窸窣声响,接着厨房的食材总不翼而飞。这日华本酒醉归来,掌灯一看,赫然见一条大蛇盘在梁上,粗如两个壮汉合抱,长有五六尺,正对他吐着信子。
若是往常,华本定会避让。可这日他酒意上涌,又想起麻姑受的罪,竟怒从心中起,操起门闩便向大蛇打去。那蛇也不躲闪,任他击打,不出几下便没了气息。
次日酒醒,华本看着蛇尸,忽然想起麻姑最爱稀奇食材,便割下最肥美的蛇段,精心烹制成脍,邀请麻姑来品尝。
卧病多日的麻姑听闻有新奇美食,勉强打起精神赴约。她尝了一口蛇脍,果然鲜美异常,连日的病痛似乎都减轻了许多。
“这是何物?竟如此美味!”麻姑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可否再给我一些?”
华本酒意未消,见麻姑喜欢,得意地唤家人:“去把剩下的蛇肉都取来!”
当家仆捧着血淋淋的蛇皮蛇肉进来时,麻姑定睛一看——那蛇皮上的纹路,不正与一月前那只巨鳖背甲上的纹路一模一样吗?
她猛然醒悟,原来自己当日吃下的,竟是这等灵物!想到那日在喉中看到的蛇头,她只觉天旋地转,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当场呕血不止,倒地身亡。
华本这才酒醒,悔之晚矣。他这才明白,世间万物皆有灵性,口腹之欲终究是小事,若为一己私欲伤害灵物,终将招致灾祸。
欲望如刀,既能雕琢美好,也能斩断福报。麻姑与华本为满足口舌之欲,伤害灵物,最终自食恶果。人生在世,当知有所为有所不为,对自然怀敬畏,对生命存慈悲。须知祸从口出,灾由贪起,守住本心,方能平安长久。
5、谢盛
晋安帝隆安年间,曲阿有个名叫谢盛的年轻人,每日清早都会撑着小船,驶入村外那片烟波浩渺的菱湖。那日清晨,湖上雾气未散,水纹如丝,他的船头破开平静的水面,正要去采那初生的鲜嫩菱角。
船行至湖心,水色陡然转深,墨绿一片。谢盛俯身正要采摘,忽觉水下有暗流涌动,一股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未及反应,一道青黑色的长影便破水而出,直冲他的小船而来!那是一条他从未见过的异兽,头生独角,身披鳞甲,周身水汽氤氲,一双眼睛竟是澄澈的金色,不显凶戾,反倒带着几分探究。
谢盛心头一紧,慌忙撑篙,试图避开。小舟在水面打了个旋儿。那物却不离去,绕至船尾,再次逼近。水波激荡,小船剧烈摇晃。惊惧之下,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谢盛抄起手边那柄用来清理水草、加固船身的四股铁叉,用尽平生力气,朝着那青黑色的身躯猛刺过去。
铁叉入肉,一声沉闷的异响传来,不似寻常鱼鳖。那物吃痛,长尾一扫,搅起巨大漩涡,随即沉入深水,只留下一缕暗红在水面洇开,旋即被湖水涤荡干净。谢盛手握滴血的铁叉,呆立船头,方才的勇悍褪去,一股莫名的寒意从脚底升起。他草草收了船,回到家中,接连几日心神不宁,那对金色的眼睛总在梦中浮现。
岁月如流水,平静了十余年。谢盛几乎要将那日的惊险遗忘。直到晋安帝兴宁年间,天下大旱。烈日炙烤着大地,田畴龟裂,禾苗枯焦,连村外那一片曾经浩渺的菱湖,也水位骤降,露出了大片从未见过的湖床泥滩。
一日,谢盛与几位同族兄弟,为寻些残存的水产或可食的水草,深一脚浅一脚地步入这片近乎干涸的湖域。泥泞中,零星散落着腐朽的船板、蚌壳。走着走着,谢盛的目光被泥地里一截锈迹斑斑的物件吸引。他蹲下身,用手抹去上面的污泥,那物赫然便是他十多年前遗落湖中的那柄四股铁叉!叉身几乎被红锈蚀透,但形制依稀可辨。
“这是我的叉!”他脱口而出,带着几分他乡遇故知的惊喜。
族人围拢过来,面露诧异。这荒芜之地,何来他的旧物?有人便问起缘由。
或许是久远的记忆被触动,或许是干旱的焦灼让人失了分寸,谢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昔日“屠蛟者”的炫耀,将那桩沉埋心底的往事和盘托出。他如何与那异兽周旋,如何奋力一刺,描述得比实际更添了几分惊险。“那东西,怕是条蛟哩!”他最后总结道,语气复杂,混杂着后怕与一丝残存的得意。
众人听得啧啧称奇,谢盛心中那点莫名的阴霾,似乎也在这讲述中消散了些。他随手将那柄废铁般的旧叉丢弃在原地,几人继续前行。
然而,刚走出不过十数步,谢盛猛地停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捂住心口,一股毫无征兆的、撕心裂肺的剧痛骤然袭来,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攥紧了他的心脏,要将其捏碎。他额上冷汗涔涔,再无法挪动半步。
同族见状大惊,慌忙搀扶着他,踉跄着赶回村中。当夜,谢盛便在高热与心痛的折磨中,呓语不断,最终气绝身亡。
那柄被他二次遗弃在干涸湖底的铁叉,静静地躺在淤泥里,仿佛一个冰冷的注脚。他曾以它为武器,征服过深不可测的湖水,斩杀了看似强横的生命;也曾因找回它,而唤醒了一段本该被湖水永远封存的记忆。冥冥之中,那一次湖心的杀机,早已为今日的结局埋下了伏线。他与这湖,与那未曾细辨的生灵,结下的是一段必须清偿的因果。
可见,世间万物,相连相生,一念之杀的背后,是看不见的沉重代价。心存敬畏,行有所止,才是安身立命的长久之道。
6、李婴
东晋义熙年间,鄱阳郡的深山里住着李婴、李滔兄弟俩。两人都是出了名的好猎手,尤其善用弩箭,百步穿杨不在话下。
这年冬天格外寒冷,山中猎物稀少。眼看年关将至,兄弟俩却连过冬的粮食都还没备足。
“哥,再这么下去,这个冬天难熬了。”李滔蹲在火塘边,望着所剩无几的粮袋发愁。
李婴擦拭着心爱的弩箭,眉头紧锁:“明日我们往深山里去,听说那边的老林子里有麈群出没。”
李滔闻言一惊:“那可是灵物,老一辈都说打不得……”
“管不了那么多了!”李婴打断弟弟,“总不能饿死在这里。”
次日天未亮,兄弟俩便带着干粮和弩箭进了山。越往深山走,林木越密,光线越暗。正午时分,他们终于在一条溪涧边发现了一头雄麈。那麈体型硕大,毛色光亮,鹿角如冠,正在低头饮水。
李婴悄悄架起弩箭,瞄准了麈的脖颈。
“哥,你看它的眼睛……”李滔突然拉住兄长的衣袖。
那雄麈不知何时抬起了头,正静静地望着兄弟俩。它的眼神清澈温顺,竟似通人性一般。
李婴的手微微颤抖,但想到家中的存粮,还是咬了咬牙:“顾不得许多了!”
弩箭离弦,正中目标。雄麈哀鸣一声,倒地不起。
兄弟俩上前查看,只见那麈眼中竟流下两行清泪。李滔心中不安,低声道:“哥,这麈有些灵性,我们取了肉就走吧。”
李婴却不理会,想起连日来的焦虑,一股无名火起,竟抽出短刀,将麈的四条腿齐根砍下:“叫你躲在这深山里!叫你让我们好找!”
“哥!你这是做什么?”李滔被兄长的举动吓住了。
李婴不答,将四条麈腿悬挂在旁边的树枝上,又剖开麈腹,取出内脏放在火上烤制。不一会,一股奇异的肉香弥漫开来。
“来,先填饱肚子。”李婴撕下一块烤熟的麈肝递给弟弟。
李滔接过肉,却食不下咽。他总觉得林中有双眼睛在盯着他们。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兄弟俩抬头望去,只见一个巨人正从山下走来。那人身高足有三丈,每一步都震得地面微微颤动。他手中拿着一个巨大的布袋,面无表情地朝兄弟俩走来。
巨人走到他们面前,看也不看兄弟俩一眼,只是默默地将树上悬挂的麈腿取下,又将火堆旁的麈头、骸骨、皮肉一一拾起,全部装进那个大布袋中。最后,他连兄弟俩手中吃剩的肉块也一并收走。
整个过程,巨人一言不发,兄弟俩却像被施了定身法般动弹不得。
收拾完毕,巨人扛起布袋,头也不回地走入深山,消失在密林深处。
直到巨人走远,兄弟俩才回过神来。
“那……那是什么?”李滔声音发颤。
李婴强作镇定:“山精野怪罢了,不必理会。”可他自己的手也在微微发抖。
当晚回到家中,兄弟俩都一言不发。李滔眼前总是浮现那麈流泪的眼睛,李婴则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第二天一早,兄弟俩发现昨天带回来的麈肉不翼而飞,连挂在屋檐下的麈皮也不见了踪影。
“怕是招惹了不干净的东西。”李滔忧心忡忡。
李婴嘴上说着“无稽之谈”,心里却也打起了鼓。
第三天夜里,李滔发起高烧,迷迷糊糊中一直念叨着“麈来了”。李婴守在弟弟床边,忽听门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与那日山中的一模一样。
他透过门缝往外看,只见月光下,那个三丈高的巨人就站在院中,手中依然拿着那个大布袋。
“我们知错了!请饶了我们吧!”李婴终于崩溃,跪地求饶。
巨人 silent 地站了片刻,然后转身离去,脚步声渐行渐远。
李婴松了口气,回头想看看弟弟怎么样了,却见李滔已经没了气息。他悲痛欲绝,正要起身,忽然胸口一阵剧痛,也倒了下去。
次日,邻居发现兄弟俩死在家中,脸上还残留着惊恐的表情。更奇怪的是,他们家中所有与狩猎有关的东西——弩箭、捕兽夹、皮毛——全都消失不见了。
万物有灵,敬畏自然。贪婪与残忍终将反噬自身,尊重生命方能得享安宁。李婴兄弟的悲剧警示我们:取之有道,用之有度,对天地怀敬畏,对生灵存仁心,这才是立世之本。
7、许宪
义熙年间的余杭,山水清嘉,本是个安宁地界。只县北山脚下那座仇王庙,却终年透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森然。庙宇不知建于何年,瓦败墙颓,蛛网尘封,唯有那尊仇王神像,彩漆剥落,剩一双眼睛幽幽地俯视着殿前,叫人不寒而栗。
县令许宪,乃是高阳名门之后,自恃身份,对这乡野淫祠向来不屑一顾。他只觉这破庙有碍观瞻,盘算着哪日寻个由头拆了了事。其子许劭,年方十八,正值血气方刚,更将父亲的轻蔑学了十成。他平日便是个纵绔子弟,仗着县令公子的身份,飞鹰走犬,无所不为,对这阴森古庙,只有顽童戏耍之心,全无半分敬畏。
这一日,秋高气爽,正是畋猎的好时节。许劭带着三五豪奴,擎着苍鹰,牵着猎犬,呼啸来至仇王庙前。眼见四周荒草萋萋,兔走雉飞,他兴致愈浓,竟将庙前那片还算平整的石板地,当作了歇马饮宴的场所。酒肉之气弥漫开来,污秽之物亦随意弃于祠前,更有豪奴借着酒意,对着庙门便溺,狂笑之声,惊飞了林间宿鸟。
许劭饮得半酣,乜斜着眼看那黑洞洞的庙门,笑道:“都说此庙有灵,我今日便在此行猎,看它能奈我何!”
话音未落,忽闻庙中传来一阵窸窣声响。众人一惊,凝神看去,但见三团白影如电般自那残破的屋脊上一闪而出,轻盈落地,竟是三头通体雪白的獐子!那白獐毛色皎洁,不染纤尘,眼珠如同墨玉,灵动异常,立于荒草废垣之间,恍若非是凡间之物。
许劭何曾见过这等奇兽,先是愕然,随即狂喜:“好兆头!擒下它们,取其皮毛献与父亲!”
他当即张弓搭箭,觑得亲切,一箭射向领头那只最大的白獐。箭去如流星,眼看便要中的,那白獐却只微微一晃,箭矢竟擦着其身畔掠过,没入草丛。三头白獐并不惊慌,也不远遁,只在庙前空地上倏忽来去,身影飘忽,如同鬼魅,引得众豪奴纷纷引弓,却无一箭能够沾身。
许劭心头火起,那点酒意化作戾气。他环视左右,见秋日风干物燥,庙周荒草及腰,一个狠毒的念头涌上心来。“放火!将这四周荒草点燃,围住了烧,看它们还能往哪里逃!”
豪奴们得令,立刻取出火折,四处点燃。顷刻间,火借风势,噼啪作响,一道熊熊燃烧的火线迅速蔓延开来,形成一个不断缩小的火圈,将那三只白獐与仇王庙一同围在中央。浓烟滚滚,烈焰腾空,许劭立于圈外,面露得色,只待火灭之后进去收取猎物。
然而,异变陡生。
就在火势最旺之际,庙前那株枯死多年的老槐树,忽然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呻吟。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旋风,贴着地面骤然生成,卷起地上的灰烬与断草,猛地打了个旋儿。那本向内焚烧的火焰,被这怪风一催,竟如活了的长蛇般,扭头反向朝许劭一行人扑卷而来!
风火之势,迅捷无比。许劭首当其冲,那身锦缎袍服瞬间便被燎着。他惊骇欲绝,想要后退,却发现身后不知何时也已是一片火海,竟是退路早断。炽热的火焰舔舐着他的皮肤,浓烟呛得他睁不开眼,涕泪交流。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像一只无头的苍蝇,在火圈中左冲右突,却哪里寻得到生路?豪奴们自身难保,哭爹喊娘,四散奔逃,谁还顾得上这位县令公子?
“救我……爹……”许劭的声音很快便被火焰的咆哮吞没。不过片刻,火势稍歇,原地只留下一具焦黑的尸身,面目全非,惨不忍睹。
消息传回县衙,许宪如遭雷击,痛失爱子的同时,更觉颜面扫地。然而,祸不单行。此事太过诡奇,迅速传遍全县,民议沸腾,皆言许家父子不敬神明,招此横祸。郡守闻之,亦觉许宪治家不严,有损官箴,一道文书下来,便免去了他的县令之职。
转眼间,家破人亡,前程尽毁。许宪离任那日,孤身一人,形销骨立,最后望了一眼那依旧森然矗立的仇王庙。庙宇被火燎过,更显破败,然而在那断壁残垣间,仿佛有三道白影一闪而过。
庙不在大,有灵则明。人无敬畏,灾祸必生。举头三尺,岂无神明?横行妄为,终损自身。
8、益州人
元嘉初年,益州的深山老林,是连当地最有经验的猎户也不敢轻易深入的。参天古木遮天蔽日,厚厚的落叶层下,是纠缠百年的根须与不见天日的湿滑苔藓。三个被刺史衙门征调的民夫,背着沉重的斧斤绳索,就在这样一片墨绿色的迷宫中彻底迷失了方向。
他们已经在这片不见人迹的原始森林里辗转了两天。带来的干粮即将见底,水囊也早已干瘪,更可怕的是,心头那点辨认方向的信心,已被无处不在、几乎一模一样的巨树和藤蔓消磨殆尽。绝望像冰冷的藤蔓,悄悄缠紧了他们的心脏。
就在第三日午后,领头的老张拨开一丛茂密的蕨类植物时,三人猛地顿住脚步,呼吸几乎停滞。
前方一片难得的林间空地上,正行进着一支他们毕生未曾想象过的队伍。为首一只巨龟,大如车轮,甲壳呈现出一种历经沧桑的暗沉青铜色,上面布满奇异而古奥的纹路。最令人骇然的是,它那粗壮如柱的四足之下,竟各自踏着一只巴掌大小的幼龟!那四只小龟在其掌下纹丝不动,仿佛本就生长在一起。巨龟步履沉稳,每一步都带着千钧之力,却又奇异地轻缓,不曾伤及足下分毫。
在巨龟身后,默默跟随着上百只黄壳的龟,它们体型稍小,但行列整齐,默然无声,如同朝圣的仪仗,又如同忠诚的护卫。整个队伍弥漫着一股庄重、古老而神秘的气息,连林间的风声鸟鸣,在此刻都诡异地消失了。
三人被这超越认知的景象震慑,双腿发软,几乎是本能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那为首的巨龟连连叩头。
“山神……是山神老爷!”老张声音发颤,语无伦次地哀求,“求山神老爷指点迷津,放我们三个迷路之人一条生路吧!”
那巨龟闻声,停下了脚步。它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那布满褶皱的长颈,一双深邃得如同古井的眼眸,静静地落在了三个瑟瑟发抖的人类身上。那目光中没有喜怒,只有一种洞穿岁月、明察秋毫的平静。
它似乎思索了片刻,然后向着一个特定的方向,缓缓伸长了脖颈,头颅微微一点,姿态清晰无误。
年纪最轻、性子也最活泛的李三儿反应最快,立刻扯着同伴的袖子,喜道:“指路了!山神给我们指路了!”
老张和另一名叫王大的汉子也反应过来,连忙又磕了几个头,口中念念有词地道谢。三人不敢怠慢,小心翼翼地站起身,保持着一段敬畏的距离,跟随着那只巨龟和它的队伍。
龟群行进的速度不快,但方向明确。它们穿过密林,绕过沼泽,踏过溪流,所过之处,连最凶猛的野兽也悄无声息。约莫走了一个多时辰,前方压抑的林木忽然变得稀疏,久违的天光大片洒落,甚至能隐约听到远处山涧的水声——那正是他们入山时做过标记的地方!
“出来了!我们出来了!”李三儿第一个欢呼起来,王大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巨龟和它的队伍在森林边缘停下了脚步,不再前行。它们回望三人,仿佛在确认他们已认得归途。
老张和王大再次躬身行礼,心中充满了感激与后怕。然而,李三儿在狂喜退去后,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巨龟足下那四只玲珑可爱的小龟。一个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这定是灵物!若能得其一鳞半甲,或许能延年益寿,或许能卖个大价钱……方才的敬畏,在脱离险境的狂喜和骤然升起的贪念冲击下,变得稀薄起来。
他趁着老张和王大不注意,又或许是仗着巨龟方才表现的“仁慈”,猛地一个箭步冲回龟群旁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就去抓巨龟左前足下那只小龟!
“李三!你做什么!”老张惊骇大喝。
但已来不及了。李三的手触碰到那小龟的瞬间,巨龟原本平静的眼眸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波动,但它并未阻止,也未动怒,只是静静看着。李三得手后,迅速退开,将那不断挣扎的小龟死死攥在手里。
“你疯了!这是山神座下的灵物!”王大又急又气。
“什么灵物!指个路而已,拿它一只小龟算得了什么?说不定是大补之物!”李三强辩着,眼中闪烁着贪婪与侥幸的光芒。他竟真的掏出随身的小刀,不顾老张和王大的劝阻,当场就将那只可怜的小龟宰杀,剥下其背甲,又割下些许血肉,胡乱在溪水中洗了洗,便迫不及待地塞入口中吞咽下去,仿佛多吃一口,便能多占一分灵验。
老张和王大看着他这番作为,心头俱是冰凉,一种不祥的预感紧紧攫住了他们。
三人怀着截然不同的心情,踏上了真正的归途。然而,走出还不到一里地,刚刚还生龙活虎的李三,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双手死死掐住自己的喉咙,面色瞬间变得青紫。
“痛……好痛……肚子里……有火在烧!”
他猛地栽倒在地,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口鼻中溢出黑血,双目圆睁,充满了极致的痛苦与恐惧。不过短短几个呼吸之间,他便彻底没了声息,暴毙于这刚刚获救的林边。
老张和王大呆立原地,面色惨白,冷汗瞬间湿透了衣背。他们看着李三那迅速僵硬的尸体,又回头望向那幽深如梦魇的森林入口。巨龟与它的队伍早已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林风拂过,带着山野的清新,却也让两人感到刺骨的寒意。
他们最终将李三草草掩埋,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深入骨髓的恐惧,沉默地回到了人间。老张和王大从此对山中万物充满了敬畏,再不敢有丝毫亵渎。而李三的结局,也成了益州人口口相传的训诫:
灵物指引,本是恩泽;贪念一起,福转为祸。心存良善,方得坦途;忘恩负义,天不庇护。
9、章安人
元嘉年间的章安县,山岭绵延,林木深秀,其中猛虎为患,伤及人畜,是以来往行商,无不谈虎色变。县中有个名叫陈猛的汉子,便是在这般环境中,搏出了一番名声。他生得魁梧雄壮,胆气过人,更兼一身猎杀本领,死在他手中的大虫已有数头。县中人称他“伏虎陈”,赞誉之下,陈猛眉宇间也渐渐染上了几分寻常猎户没有的悍戾与骄矜。寻常獐鹿野兔,他已瞧不上眼,唯有搏杀那些大型的凶兽,见其血溅五步,方能感到一丝快意。
这一日,陈猛听闻有樵夫在海口附近的山道旁见了新鲜的虎踪,他二话不说,拎起那柄饱饮兽血的钢叉,便独自一人进了山。他在山林间搜寻了半日,虎未寻得,却被正午的日头逼出了一身燥汗。口干舌燥之际,他想起海口附近有处甘冽泉眼,便迈步往那边行去。
将至海口,咸润的海风扑面而来,驱散了些许林间的闷热。绕过一片礁石,眼前是一片布满粗粝砂砾的浅滩。陈猛正欲俯身掬水,目光却被浅水洼中的一物牢牢吸住。
那是一只蟹。
可他从未见过,也绝计想象不出世间竟有如此巨大的蟹。其背甲浑圆,大如斗笠,色泽青黑,仿佛覆盖着一层历经岁月冲刷的古老铜锈。最令人心惊的是那对螯足与步足,长几三尺,粗壮如儿臂,关节处生着尖锐的棘刺,此刻正微微翕动,显示出内里蕴藏的惊人力量。它静卧在水洼中,宛如一块有了生命的怪异礁石,周身散发着一种不属于浅滩、而属于深海的、原始而荒蛮的气息。
陈猛初时一惊,手下意识握紧了钢叉。但见那巨蟹并无攻击之意,只是漠然地转动着一对黝黑的眼柄,他心头的惊惧迅速被一种更强烈的情绪取代——那是猎杀者的贪婪,与饕餮者的食欲。
“好个大家伙!莫非是蟹中之王?今日活该我陈猛有此口福!”
他狞笑一声,不假思索,手中钢叉如毒蛇出洞,猛地刺下!那叉尖贯入蟹壳,发出一种沉闷的破裂声。巨蟹遭受重创,长足剧烈地划动,搅得水花四溅,那对巨螯徒劳地开合,却终究无法触及岸上的攻击者。陈猛毫不手软,又是几叉下去,直到那巨蟹彻底不再动弹。
他生起一堆篝火,将那只巨蟹拆解,投入火中炙烤。不多时,一股异香弥漫开来,不同于寻常鱼蟹的腥气,倒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甘醇。陈猛大快朵颐,那蟹肉饱满紧实,入口鲜甜无比,确是他生平未尝之美味。他吃得满手油腻,心满意足,只觉得连昔日猎杀猛虎的豪壮,也比不上此刻饱餐一顿的酣畅。至于这巨蟹为何长得如此奇异,又为何独独出现在他面前,这些念头在他脑中一闪便被抛却,只余下饱食后的醺然快意。
是夜,海风呜咽,拍打着窗棂。陈猛在家中沉沉睡去,白日猎杀与饕餮的兴奋渐渐褪去,一股莫名的空虚与寒意悄然而生。
迷蒙之间,他仿佛又回到了那片浅滩。月光如水,将沙砾照得一片惨白。一个身着玄色衣裙的老妪,不知何时出现在他面前。那老妪身形佝偻,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唯有一双眼睛,亮得瘆人,没有丝毫属于活人的温度,直勾勾地盯着他。
“后生……”老妪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砂石摩擦,“你今日,吃得很痛快吧?”
陈猛想开口,却发现喉咙如同被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一股冰冷的恐惧从脚底瞬间窜至头顶。
老妪缓缓抬起枯瘦的手指,虚点向他的胸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如同刻印:“你啖我血肉,夺我生机……我便食你心肝,了你残躯!”
话音未落,那老妪的身影骤然模糊,化作一团浓重的黑影,向他猛扑过来!陈猛大叫一声,猛地从榻上坐起,周身冷汗淋漓,心脏狂跳不止,梦中那冰冷的话语犹在耳畔回响。屋内烛火早已熄灭,只有清冷的月光从窗户缝隙渗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喘着粗气,抚着依旧悸动的胸口,那极致鲜美的蟹肉滋味仿佛还在唇齿间,此刻却只剩下令人作呕的腥气。
“不过是个噩梦……”他强行安慰自己,“定是日间劳累所致。”然而,那股如影随形的不祥预感,却如同附骨之疽,挥之不去。
次日清晨,天色阴沉,山间笼罩着薄雾。陈猛虽因噩梦而心神不宁,但与人约好入山探查虎踪,依旧强打精神出了门。他需要一场新的、酣畅淋漓的猎杀,来驱散心头那莫名的阴霾。
一行人入了山林,循着踪迹搜寻。不知是否因心神恍惚,陈猛今日的脚步显得比往日沉重,那柄惯用的钢叉拿在手中,也似乎失了往日的得心应手。行至一处陡峭的山坳,草木格外深密。走在最前的陈猛忽然察觉侧后方草丛微动,一股熟悉的腥风扑面而来!
他反应极快,猛地转身,钢叉横在胸前。然而,就在他与那双嗜血的虎眼对上的瞬间,昨夜梦中那双冰冷无情的眼睛竟诡异地与之重叠!他心神剧震,动作不由得慢了半拍。
便是这电光石火的迟疑,决定了生死。那吊睛白额猛虎发出一声震山撼岳的咆哮,庞大的身躯带着万钧之力扑将过来,精准地避开了仓促迎来的钢叉,一只巨掌狠狠拍在陈猛的肩头!
骨裂之声清晰可闻。陈猛惨叫一声,被那股巨力掼倒在地。他挣扎着想要爬起,那猛虎已张开血盆大口,带着令人作呕的腥气,朝着他的胸膛猛噬而下!
剧痛瞬间淹没了他。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瞬,他仿佛又听到了昨夜梦中那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嘲弄:
“我食汝心……”
同行的猎户只来得及听到一声短促的惨嚎,待他们惊呼着围拢过来,猛虎已叼着猎物,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密林深处,只留下地上一滩殷红的血迹,和那柄沾了泥土的、曾令百兽辟易的钢叉。
曾伏猛虎者,终丧于虎口。世间因果,循环不爽。贪口腹之欲,种祸患之根;逞一时之凶,招身灭之灾。万物有灵,岂可轻侮?心存敬畏,方能行稳致远。
10、元稚宗
南宋元嘉十六年的一个春日,河东青年元稚宗奉命随钟离太守阮稑赴任。这日清晨,太守派他前往百里外的村落办事,同行的还有郡吏葢苟和边定。
元稚宗自幼好猎,箭术精湛,却也因此养成了杀心过重的毛病。临行前,太守特意叮嘱:此去途经山林,莫要贪猎误了正事。
他口中应承,心里却不以为然。马蹄踏着晨露,一行三人很快便没入苍翠山道。
行至晌午,他们在路旁一户农家歇脚。农舍简陋,院中却打扫得干净。老农奉上清茶,葢苟与边定在院中饮马,元稚宗独自坐在堂屋内小憩。
不知何时,他竟昏昏睡去。
这一睡,竟再未醒来。
葢苟和边定见他久不出屋,进屋一看,只见元稚宗面色青白,气息全无。老农闻讯赶来,探了探鼻息,摇头叹息:这位官爷怕是突发恶疾,已经去了。
二人悲痛欲绝,只得将抬到院中,准备料理后事。就在他们商议如何向太守禀报时,谁也没注意到,元稚宗的手指微微抽动了一下。
而此时,元稚宗正经历着一场噩梦。
恍惚间,他见百余名黑衣人破门而入,不由分说将他捆绑带走。一行人跋山涉水,行了数十里,来到一座古寺前。
寺中香火鼎盛,僧众往来,与寻常寺庙并无二致。可细看之下,元稚宗才发现这些僧人目光空洞,举止僵硬,仿佛提线木偶。
一位老僧缓步而出,声音冰冷:元稚宗,你生平好猎,杀生无数。今日该是你偿还之时。
不等他辩解,两名武僧已将他按倒在地。接下来的经历,成了他毕生的梦魇。
先是剥皮之痛。老僧取来利刃,手法娴熟地剥下他的皮肉,那动作竟与他平日剥鹿皮时如出一辙。每下一刀,他都痛彻心扉,偏偏神志清醒,连昏厥都不能。
接着是肢解之苦。他被大卸八块,四肢与躯干分离,如同他对待猎物的手法。鲜血染红了青石地面,他却仍能看见自己的残肢被随意丢弃。
最可怕的是烹煮之刑。他被投入滚水中,皮肉瞬间糜烂;又被架在火上炙烤,焦糊味扑鼻而来。可每当身躯即将化作焦炭时,又会奇迹般复原,然后重新开始受刑。
如此反复三次,痛楚一次比一次剧烈。
可知错了?老僧终于开口。
元稚宗早已魂飞魄散,连连叩头:知错了!求大师饶命!
老僧令他蹲下身,取来清水从他头顶浇下:一灌除罪五百。
清凉的水流带来片刻舒缓,元稚宗贪心地哀求:求大师多灌几次!
三足矣。老僧却收起水瓢,你可知,方才所受之苦,不及你施加于那些生灵的万分之一?
这时,几只蚂蚁爬过脚边。老僧俯身拾起:即便这般微小的生命,也知惜命畏死。你箭下亡魂,何尝不是如此?
元稚宗怔怔地看着那些蚂蚁,想起自己曾经一箭射穿母鹿的咽喉,却不顾它身后嗷嗷待哺的幼崽;想起他为了取乐,将一窝野兔尽数剿灭;想起他剥皮抽筋时,那些生灵最后的哀鸣……
泪水模糊了双眼。
回去吧。老僧袖袍一拂,若再执迷不悟,下次便是永堕无间。
元稚宗猛地睁开双眼。
此时已是次日清晨,葢苟和边定正在院中与木匠商议棺木尺寸,见他突然坐起,吓得魂不附体。
鬼啊!边定尖叫着后退。
我不是鬼!元稚宗急忙解释,我只是……做了一场噩梦。
他将梦中经历细细道来,听得二人目瞪口呆。更神奇的是,当他卷起衣袖,臂膀上竟真的浮现出淡淡的烫伤痕迹。
回程路上,元稚宗一言不发。经过一片山林时,一只野兔突然从草丛中窜出,停在路中央与他对视。
若是往日,他早已张弓搭箭。可今日,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只兔子,直到它蹦跳着消失在林深处。
从那以后,元稚宗彻底放下了猎弓。他皈依佛门,终身持斋,每逢有人问起缘由,他总会说起那个如梦似真的午后。
众生平等,蝼蚁尚且惜命。我们以为的强大,不过是欺凌弱小的借口;我们享受的猎趣,是建立在其他生命的痛苦之上。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善待每一个生命,就是善待自己。
生命不分贵贱,众生皆具灵性。一时的快意,可能是他者的无尽痛苦;片刻的欢愉,或许种下来世的苦果。心存善念,敬畏生命,方能远离灾厄,得享平安。这世间最大的勇敢,不是夺取,而是放过。
11、王昙略
北宋年间,谯国城父县有个叫王昙略的汉子,做得一手好牛肉脯。他家的肉脯在城里是出了名的,选用上等黄牛,佐以祖传秘方,晒出的肉干咸香劲道,供不应求。
这年腊月,年关将近,订单如雪片般飞来。天还没亮,王昙略就提着尖刀往后院牛棚走去。棚里新到的几头黄牛似乎预感到了什么,焦躁地踏着蹄子。
他相中了一头体格健硕的公牛。那牛毛色金黄,肩峰高耸,本是犁田的好手,只因主人家中遭了灾,才被卖到屠坊。
王昙略解下牛绳,正要牵它出来,那牛却像是懂了什么,四蹄死死钉在地上,任他怎么拉扯都不肯挪动半步。
“畜生,还敢倔?”王昙略失了耐心,举起鞭子狠狠抽下。
牛身上顿时现出一道血痕,可它依然不动,只是转过头来,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直直地望着王昙略。那眼神里没有凶狠,倒像是含着泪,带着说不尽的哀恳。
若是心软的人,见了这眼神或许会动摇。可王昙略干这行十几年,早已习惯了牲畜临死前的挣扎。他啐了一口,用力拽紧缰绳:“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了你!”
谁知那牛突然发力,猛地向后一挣,竟把缰绳从王昙略手中扯脱了。它转身就要往棚外跑,蹄声惊动了其他牛,整个牛棚顿时骚动起来。
王昙略又惊又怒。这些年他宰牛无数,还从没遇到过这样难缠的。要是让这头牛跑了,其他牛也有样学样,这生意还怎么做?
一个恶念突然涌上心头。他提起尖刀,狞笑着走向惊慌失措的黄牛:“看你还怎么跑!”
寒光一闪,刀尖直刺牛眼。黄牛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疼得满地打滚,鲜血混着泪水流了满脸。王昙略却毫不在意,趁着牛痛苦挣扎时,利索地结束了它的性命。
这天晚上,王昙略在算账时,忽然觉得右眼一阵刺痛。他揉了揉眼睛,以为是白天太劳累,便早早睡下了。
谁知第二天清晨,他刚睁开眼就发觉不对劲。右眼火辣辣地疼,视线也变得模糊。对镜一照,竟见眼角渗出血丝!
他慌忙用清水冲洗,血却越流越多。请来的郎中看了也直摇头,说从未见过这等怪症,开了几副止血的方子,却毫无效果。
不过三日,王昙略的右眼就彻底看不见了。更可怕的是,那钻心的疼痛日夜不休,折磨得他寝食难安。
街坊们听说后,都在背后窃窃私语:“这是报应啊……那天的牛叫得那么惨,连邻村都听见了。”
王昙略的妻子也劝他:“当家的,这行当太损阴德,咱们换个营生吧?”
痛极之时,王昙略何尝没有后悔?可一想到肉脯生意带来的丰厚利润,他又犹豫了。他试着改用别的牲畜做肉脯,可老主顾们只认他的牛肉脯,生意一落千丈。
这天夜里,他又梦见了那头黄牛。在梦里,牛的眼睛完好无损,只是静静地望着他,目光悲悯。他突然惊醒,右眼的疼痛竟然奇迹般地减轻了。
他怔怔地坐在床上,想起这些年来死在他刀下的牛。有的温顺地引颈就戮,有的挣扎哀鸣,还有的,像那头黄牛一样,用最绝望的方式反抗……
第二天,王昙略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外的决定:他关闭了肉脯作坊,变卖了所有宰牛的工具,用积攒的钱财在城外开了间豆腐坊。
说来也怪,自从他放下屠刀,眼疾竟慢慢好转。虽然右眼终究没能复明,但至少不再流血疼痛。
有人问他为什么突然转行,他总是摸着失明的右眼,沉默良久才说:
“众生皆苦,何必再加一刀?那牛看我的最后一眼,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后来,王昙略的豆腐坊生意越来越红火,他做的豆腐洁白细嫩,人人称赞。每逢有人问起他独眼的缘由,他总是摇头不语。
只有他的小孙子知道,每年清明,爷爷都会独自到后山,在一座无名的坟前静坐半晌。那坟前从不立碑,只种着一片青草,春来秋往,岁岁枯荣。
善恶之报,如影随形。对弱者施以残忍,终将在生命中留下难以愈合的伤痕。放下屠刀虽不能立地成佛,却能让心灵重获安宁。须知万物有灵,每一个生命都值得被温柔以待。当我们学会慈悲,便是对自己最大的仁慈。
12、广州人
元嘉年间,广州地界山深林密,瘴气氤氲,自古多传异闻。有三个靠山吃山的汉子,常年结伴入莽苍山伐木,换取微薄生计。为首的叫李大,胆大贪利;年轻些的叫王二,素来唯李大马首是瞻;还有个年纪最长的张叔,为人本分谨慎,时常劝二人莫要过于孟浪。
这日,三人深入一处平日罕至的山谷。此处古木参天,藤萝密布,连鸟鸣声都显得稀疏,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带着腐殖质气息的寂静。正劳作间,王二眼尖,忽然指着崖壁下一处惊呼:“大哥,张叔,快看那里!”
二人循声望去,只见乱石杂草掩映下,有一个天然形成的石穴,穴中赫然躺着三枚卵。那卵大如升斗,蛋壳并非寻常鸟卵的洁白或斑驳,而是一种温润如玉的青白色,隐隐透着光泽,在幽暗的石穴中,竟自行散发着微光。
“我的娘嘞,这是什么蛋?怕是凤凰蛋吧!”王二咋舌道。
李大两眼放光,满脸贪婪之色,搓着手道:“管它什么蛋!长得这般稀奇,定非俗物。弄回去煮了,怕是比龙肝凤髓还要滋补!”说着就要上前去取。
张叔一把拉住他,眉头紧锁,压低声音道:“不可!阿大,你瞧这地方,这蛋的异象,绝非寻常禽鸟所生。深山老林,多有灵异,莫要招惹祸端!”
李大不以为然地甩开他的手:“张叔,你就是胆子小!三个无主的野蛋,吃了便吃了,还能惹来什么?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今日何该我们兄弟有此口福。”说罢,不顾张叔阻拦,执意将三枚巨卵尽数取出,那卵触手温凉,沉甸甸的。
三人就在林间空地上支起锅灶,生火煮水。张叔心中不安,远远坐着,不肯靠近那锅。李大与王二却兴致勃勃,盯着锅中逐渐升温的泉水,仿佛已闻到异香。
水刚泛起鱼眼泡,将热未沸之时,四周忽然起了一阵怪风。那风来得毫无征兆,穿林过叶,发出的却不是寻常的“沙沙”声,而是如同千军万马奔腾,又似暴雨倾盆前万钧雷霆在云层中滚动,低沉而充满压迫感。整片林子的空气瞬间凝固,鸟兽噤声,一股难以言喻的腥气随风弥漫开来。
“什么声音?”王二脸上的笑容僵住,有些惶恐地四顾。
李大也觉心惊,强自镇定道:“怕…怕是山雨要来了,快些煮熟……”
话音未落,只听“咔嚓”一声巨响,不远处一棵合抱粗的大树竟拦腰折断!一道巨大的黑影,如黑色的闪电般自密林深处激射而出!
那是一条蛇!其躯干之巨,需十人合抱(十围),其身之长,不下四五丈!通体覆盖着黑曜石般的鳞甲,在昏暗的林光下闪烁着金属般的冷硬光泽。它甫一出现,便带着一股摧枯拉朽的气势,所过之处,草木倒伏,乱石崩飞,目标明确,直扑那口架在火上的铁锅!
三人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呆立原地,连逃跑都忘了。巨蛇对近在咫尺的人类看也不看,它迅疾地低下头,张开巨口,那分叉的猩红信子一卷,精准地将锅中三枚尚未完全煮热的卵尽数衔起,动作轻柔得与其庞大的身躯毫不相称。它用那对毫无感情的、如同冰冷琥珀的竖瞳,扫了三人一眼。
那一眼,让李大如坠冰窟,仿佛灵魂都被冻结。
巨蛇不再停留,扭动庞大的身躯,如来时一般,倏忽间便消失在密林深处,只留下满地狼藉和那令人窒息的威压余韵。
风停了,林间的怪声也消失了,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锅中尚未平息的水波。
“完了……”张叔面无人色,喃喃道,“闯下大祸了……”
李大猛喘了几口粗气,劫后余生的感觉刚升起,便被一股强烈的懊悔与恐惧取代。他强撑着骂道:“晦气!到嘴的肉飞了!走…快走!”
三人哪里还敢停留,连斧头绳索都顾不上拿,连滚带爬地逃下山去。
然而,有些东西,一旦招惹,便不是轻易能逃脱的。
回到家中,当夜无事。但自第二日起,诡异的事情接连发生。
先是王二,次日清晨被人发现溺毙在自家门前不足膝深的水沟里,死状惊恐,仿佛见到了极恐怖的事物。
接着是李大。他自回来后便精神恍惚,茶饭不思,总觉得暗处有一双冰冷的竖瞳在盯着他。不过三五日功夫,一个壮硕的汉子竟迅速憔悴下去,形销骨立。某一日夜里,他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家人破门而入时,只见他七窍流血,蜷缩在地,已然气绝,身上却不见任何伤痕。
唯有张叔,因当时未曾参与煮卵,又屡次劝阻,心中虽也惊惧交加,却终究逃过一劫,只是自此之后,再也不敢踏入那座深山半步。
村人皆言,那三人定是触怒了山中灵物,遭了天谴。那石窠中的卵,岂是凡人可觊觎之物?那巨蛇衔卵而去时的一瞥,早已判定了贪婪者的死刑。
万物有主,冥冥之中自有定数。非分之福,常招莫测之祸。贪念一起,便已自断归路;敬畏常存,方是安身之法。那茫茫山林,沉默地见证着一切因果,无声,却雷霆万钧。
13、东兴人
临川东兴的深山老林里,住着一户姓周的人家。周大是个樵夫,每日上山砍柴,日子过得清贫。
这日清晨,周大照例背着斧头进山。行至半山腰,忽听树丛中传来窸窣声响。他拨开灌木,竟见一只小猿正在树下玩耍,毛色金黄,眼睛亮如琥珀。
周大心中一喜:若是将这稀罕物卖给城里的富户,定能换不少银钱。
他悄悄靠近,趁小猿不备,一把将其抓住。小猿受惊,发出凄厉的尖叫。
就在这时,一只母猿从树顶飞扑而下,双目赤红,龇牙咧嘴地朝周大扑来。周大慌忙用绳索捆住小猿,背起柴捆就往山下跑。
母猿紧追不舍,一路哀鸣。那声音凄厉悲切,在山谷间回荡,惊起一片飞鸟。
周大气喘吁吁地跑回家,刚关上院门,母猿就追到了。它不停撞击木门,发出咚咚巨响。
周大的妻子从屋里出来,见状不忍:“放了小猿吧,你看这母猿多可怜。”
周大却是不听。他将小猿绑在院中的梨树上,得意地对门外的母猿喊道:“有本事你就进来!”
母猿停止撞门,转而爬上院墙。当它看见树下挣扎的小猿时,突然安静下来。
接下来的一幕,让周大夫妻都愣住了。
母猿前爪合十,不停地向周大作揖,又用手指着自己的胸口,再指指小猿。它的眼中泪光闪烁,口中发出呜咽之声,分明是在哀求。
“当家的,它这是在求你啊!”周妻看得心软,“畜生尚且如此,咱们就发发慈悲吧。”
周大却狠下心来:“到手的钱财,岂能放了?”
他转身进屋,取了根木棍出来,对着墙头的母猿挥舞:“滚!再不滚连你一起打死!”
母猿见状,突然发了疯似的用头撞向树干,直撞得头破血流。它又用爪子猛抓自己的胸口,发出声声悲鸣,仿佛在说:宁愿自己受罪,也不愿见孩子受苦。
周大被这景象激怒了。他举起木棍,竟朝着树下的小猿狠狠砸下。
一棍,两棍……小猿的哀鸣渐渐微弱,终于不再动弹。
墙头上的母猿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啸,那声音让周大都打了个寒颤。只见它纵身一跃,竟一头撞在院中的石磨上,当场气绝。
周大上前查看,只见母猿双目圆睁,至死都望着小猿的方向。他心中莫名一悸,但还是硬着头皮将母猿开膛破肚。
这一看,他惊得连连后退——母猿的肝肠竟已寸寸断裂。
“这……这是怎么回事?”周大声音发颤。
周妻在旁看得清楚,泪流满面:“这是心痛而绝啊!当家的,我们造孽了……”
周大强自镇定:“不过是两只畜生,值得这么大惊小怪?”
他将两只猿的尸体随意埋在后山,心想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然而,从那天起,周家就怪事不断。
先是家里的鸡鸭无故死亡,接着耕牛在棚里发狂撞墙。不出三月,周大开始做噩梦,总梦见母猿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更可怕的是,村里开始流传瘟疫。周家首当其冲,周大夫妻先后病倒,高烧不退,身上长出恶疮。请来的郎中都摇头,说从未见过这般怪病。
不出半月,周家上下七口人,竟无一幸免。
村里老人说起这事,无不叹息:“畜生也有母子之情啊。周大若是当时心软放了小猿,何至于此?”
后来有人在山中又见猿群,其中一只老猿格外奇特,每逢见到樵夫,便会作揖叩首,仿佛在替当年的母子谢罪,又像是在警示后人。
万物有灵,母爱无界。最残忍的,莫过于对真挚情感的践踏;最可悲的,是失去了对生命的敬畏。周家的悲剧警示我们:善待每一个生命,尊重每一份情感,这不仅是做人的根本,更是福泽绵长的源泉。心存善念,天必佑之;常怀慈悲,福必随之。
14、陈莽
临川郡的猎户间,若论箭术胆气,无人不晓陈莽之名。他年少时便以射猎为业,一张硬弓,三棱箭,不知饮过多少山兽的血。他尤好逐鹿,享受那追逐与收割的快意,箭囊中常备的倒钩箭矢,更是为了确保中箭的猎物绝无生理。
这日天光未亮,陈莽便与几个相熟的猎户入了苍云山。一行人追着一头健硕公鹿的踪迹,深入了人迹罕至的后山。此处古木参天,浓荫蔽日,连空气都带着一股陈年腐叶的湿冷气息。那公鹿极其狡猾,在山涧乱石间几个腾挪,竟失了踪影。
众人追得气喘吁吁,只得暂且歇息。陈莽倚在一棵巨树下,仰头望去,心中亦是一震。那树不知生长了几百年,树干之粗,恐需三十人方能合抱,树皮皴裂如龙鳞,虬枝盘曲,遮天蔽日,投下大片令人心悸的阴影。一股莫名的威压感,从这棵沉默的巨树身上弥漫开来。
正当他卸下弓,准备饮水时,异变陡生。
巨树前方不远,一片空地上方,毫无征兆地涌出一团白气。那气非雾非霭,凝而不散,离地约有十丈高,如一朵素云悬停,内里仿佛有光华流转。陈莽行走山林多年,何曾见过这等景象?他心头先是一惊,随即,常年猎杀养成的本能压倒了一切——管它是什么精怪,先射一箭再说!
说时迟那时快,他反手抽出一支倒钩箭,弓开如满月,箭去似流星,“嗖”的一声,那箭矢径直没入那团白气之中!
只听一声极轻微的、类似裂帛的声响,白气剧烈翻涌。紧接着,殷红的血珠竟如雨点般凭空洒落,淅淅沥沥,染红了下方的青苔与落叶,空气中顿时弥漫开一股浓重的、带着异样腥甜的血气。
与此同时,一个惊惶的声音仿佛从极高远的空中传来,清晰得如同在耳畔低语:
“正中大王!”
陈莽闻声,握着弓背的手指一紧。未及他细想,眼前景象让他浑身的血液几乎冻结。
只见那棵参天巨树的枝干间,一道巨大的阴影缓缓滑落、显现。那是一条大蛇,其身粗如巨瓮,长不可测,仅仅是垂挂下来的部分,就已让人胆寒。通体鳞片并非纯黑,反而在幽暗的光线下泛着一种类似玉石般的灰白光泽。而在它身躯中段,赫然插着一支箭矢——正是他陈莽方才射出的那支倒钩箭!
大蛇悬在那里,一双竖瞳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漠然、冰冷,直直地“钉”在陈莽身上。那目光中没有愤怒,没有痛苦,只有一种俯瞰蝼蚁般的、令人灵魂颤栗的平静。
“快……快走!”陈莽头皮发麻,终于感到了恐惧,嘶声对同伴喊道。
然而,已经太晚了。
四周的草丛、石缝、树干后,响起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沙沙”声。起初细微,继而连成一片,如同潮水涨漫。数不清的蛇,大大小小,花色各异,从山林每一个角落涌现。它们仿佛受到了某种无形的召唤,目标明确,如百川归海,向着陈莽所在的位置汇聚而来。
猎户们惊骇欲绝,挥舞着猎刀、棍棒,试图驱赶。但蛇群无穷无尽,击退一波,又来一波,它们无视他人的攻击,眼中只有陈莽一人。
陈莽狂吼着,弓弦连响,射翻了几条当先扑来的毒蛇,又用弓身奋力抽打。可蛇群实在太多,它们顺着他的腿脚攀援而上,冰冷滑腻的蛇身迅速缠满了他的腰腹、手臂、脖颈。他奋力挣扎,但那些蛇躯却如同逐渐收紧的铁箍,越收越紧。
更多的蛇涌了上来,层层叠叠,将他彻底淹没。他只觉周身被冰冷的活物紧紧包裹,窒息感与无边的恐惧攫住了他。耳边是无数蛇信吞吐的“咝咝”声,以及……一种更为诡异、细密的“咂咂”声,仿佛……
他最后的意识,停留在那令人牙酸的、皮肉被撕裂吮吸的声响中。
蛇群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片刻工夫,那令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再次响起,如同退潮般,无数蛇影没入山林,消失得无影无踪。
原地,只剩下陈莽方才站立处,一堆森然白骨。骨架上干干净净,不见一丝血肉,连筋络都被剔刮得一丝不剩。那张他曾引以为傲的硬弓,断成两截,散落在一旁。那支插在白色蛇王身上的箭矢,不知何时也已消失。
空山寂寂,唯有那棵巨树依旧沉默矗立,枝叶微摇,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山林深处,自有其不可触犯的法则。杀心一起,祸便随之。敬畏二字,是行走于天地间,不可或忘的保身之道。莫恃强凌弱,须知一物降一物;当常怀仁心,方能趋吉避凶。那堆白骨,便是最触目惊心的警示。
15、沛国人
沛国有个姓张的士人,家道殷实,为人乐善好施,在乡里颇有声望。可就是这样一位人人称羡的君子,却有一桩难以启齿的心事——他的三个儿子,都已年近二十,却至今不能言语。
这三个儿子是一胎所生,容貌端正,四肢健全,听得见声响,看得见事物,偏偏发不出半点人声。平日里与人交流,全靠手势比划,或是写在竹简上。
张士人请遍了方圆百里的名医,试过了无数药方,三个儿子的病情却不见丝毫起色。眼看同龄人都已娶妻生子,他的三个儿子却连声“爹娘”都唤不出口,这成了张士人心中最深的痛。
这日傍晚,张家门前来了位云游道人。这道人须发皆白,手持拂尘,站在门前驻足良久,忽然开口问道:“贫道途经此地,听见宅中有人言语,却不见有人说话。不知这是何故?”
张士人正在院中踱步,听见问话,不禁悲从中来:“道长有所不知,那是我的三个儿子。他们年将弱冠,却至今不能言语。方才您听见的,怕是风吹树叶的声响。”
道人微微颔首,目光如炬:“施主可曾静心自省,为何会遭此厄运?”
这句话如惊雷般在张士人耳边炸响。他怔在原地,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这些年来,他行善积德,修桥铺路,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为何会遭此报应?
他请道人入内奉茶,自己却坐立不安。夜深人静时,他独坐书房,将生平所作所为细细回想。忽然,一桩尘封已久的往事浮上心头。
那是三十多年前,他还是个顽皮孩童。那年春天,一对燕子在他卧房的梁上筑巢,不久便孵出三只雏燕。每日里,母燕飞来飞去,衔来小虫喂食雏鸟。三只雏燕总是争先恐后地张开嫩黄的小嘴,等待母亲投喂。
一日,他突发奇想:若是用手指伸进巢中,雏燕会不会也当是母亲来喂食?他试了试,果然三只雏燕都张开了嘴。这个发现让他兴奋不已。
恶念往往就在一念之间滋生。他想知道,若是喂给它们别的东西,它们会不会也吃下去?
他跑到后院,摘了三颗蔷茨。这种野果味道酸涩,连鸟儿都不愿啄食。他小心地将蔷茨塞进三只雏燕口中,看着它们艰难地吞咽下去。
第二天,他发现三只雏燕都死了,小小的尸体僵硬地躺在巢中。母燕绕着巢穴飞旋,发出凄厉的哀鸣,那声音至今还在他耳边回响。
这件事很快就被他遗忘了。毕竟,那只是三只燕子而已。可如今想来,那三只雏燕,不正对应着他的三个儿子吗?都是三子,都不能言语——不,雏燕是再也不能言语了。
冷汗浸湿了他的衣衫。
次日清晨,道人如约而至。张士人跪倒在地,将童年往事和盘托出,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我年少无知,害死三条性命,如今报应在儿子身上,实在是罪有应得!”
道人扶起他,长叹一声:“施主既然知错,便不算太晚。那三只雏燕虽小,也是一命。你可知,母燕归巢见子女惨死,那份悲痛,与为人父母者何异?”
说也奇怪,就在张士人忏悔完毕的瞬间,内堂突然传来一声惊呼:“父亲!”
那是大儿子的声音!张士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紧接着,二儿子和三儿子的声音也相继传来:“父亲,我们能说话了!”
张家上下顿时欢腾一片。三个儿子相拥而泣,他们终于能够用语言表达心中的喜悦。
道人临行前,对张士人说:“万物有灵,皆具佛性。你当年一时顽劣,害死三条性命;今日诚心忏悔,换来三个儿子的新生。这便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张士人牢记教诲,从此更加勤修善德。他在院中特意搭建了许多燕巢,每年春天燕子归来时,他总会想起那段往事,提醒自己要善待每一个生命。
更令人称奇的是,他的三个儿子后来都成了能言善辩之士,长子做了说客,次子当了讼师,三子更是成为一代名儒,着书立说,教化一方。
有人问起他们突然能够说话的原因,三子总是这样回答:“是父亲用他的忏悔,为我们换来了生音。这世上最珍贵的,不是金银财宝,而是一颗知错能改的心。”
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一时的过错或许不可避免,但难能可贵的是幡然醒悟、真心忏悔。张士人的故事告诉我们:无论过错大小,勇于承认并改过自新,终能化解厄运,迎来新生。心存善念,方能口出善言;胸怀慈悲,自会福泽绵长。
16、齐朝请
南齐之时,有官拜奉朝请者,其名已佚,然其豪奢之名,却传遍都城。府邸连云,僮仆成群,绮罗满库,珍馐盈厨。然此人有一癖好,堪称酷烈——极嗜食牛肉,且非亲手宰杀之牛,便觉滋味寡淡,难以下咽。
在他看来,庖厨代劳,失了那份掌控生死的快意,也缺了血肉最新鲜时刻迸发的“气”。于是,他那华美的府苑后院,常设一刑场般的宰牛之地。每当他饕餮之欲兴起,便亲赴牛栏,挑选最为健壮、毛色光亮的活牛。他不用重锤击晕,偏爱那柄特制的狭长尖刀,要看着牛儿那温顺哀怜的眸子,在恐惧中逐渐黯淡,要感受利刃刺入温热脖颈时,那肌肉的颤抖与生命的抗拒。鲜血喷涌,染红他锦绣的袍服,他却浑然不觉,只深深吸一口那带着铁锈味的空气,面露满足的潮红。他认为,唯有经他手,在牛极度惊恐、血气奔涌时瞬间放血取肉,方得至味。
府中老仆或有不忍,私下议论:“杀生太多,终非福事。”他闻之,不过嗤之以鼻:“畜生命贱,生来便是人口中之食。我亲手取之,乃物尽其用,何罪之有?”他沉溺于这种主宰他者生死的权力感与随之而来的口腹之欲,年复一年,死在他手下的牛,早已不计其数。
流光易逝,这位奉朝请年至三十许,正是仕途有望、精力尚旺之时,却忽然一病不起。起初只是精神倦怠,食欲不振,医者诊脉,只言是虚火上亢,开了几副清心降火的方子,却如石沉大海,毫无效用。病情日渐沉重,他缠绵病榻,形容枯槁,夜间更是噩梦频频。
这一夜,他高热不退,意识模糊间,忽见房中雾气弥漫,腥风扑面。雾气散处,一头庞然大物蹒跚而来——竟是一头筋肉虬结的巨牛!那牛眼赤红如血,充满了无尽的悲愤与怨毒,死死盯住他。更可怖的是,巨牛周身并无完肤,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伤口,每一道伤口的形状,都与他那柄特制尖刀所造成的别无二致!
“不……不要过来!”他惊骇欲绝,想逃,身体却像被钉在床上。
那巨牛不发一声,只是缓缓逼近。他随即感到周身剧痛,仿佛有无数柄无形的尖刀,正沿着他记忆中曾施加于那些牛只身上的伤口位置,一遍遍地切割、穿刺!那痛楚清晰无比,深入骨髓,比他曾给予牛只的,要强烈百倍千倍。他仿佛能听到皮肉被割开、血液流淌的声音,能感受到生命随着剧痛一点点流逝的冰冷。
“呃啊——!”他发出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双手在空中胡乱挥舞,似要驱赶那无形的利刃,“饶了我!饶了我吧!”
闻声赶来的家人只见他在榻上翻滚哀嚎,体表却不见丝毫伤痕。不过片刻,叫声渐歇,他双目圆睁,瞳孔中凝固着极致的恐惧,气息已绝。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活活痛死。那暴突的双眼,仿佛至死仍看着那头索命的怨牛。
无独有偶。
与此同时,在北方王朝的疆域内,幽州地界,有一人名唤高伟。他本是从南方江陵而来,为谋生计,在这北地大泽中以捕鱼为业。幽州淀,水域广阔,鱼产丰饶。高伟仗着年轻力壮,又习得一手捕鱼绝技,每每出海,必是满载而归。
他捕鱼,不似寻常渔夫,用网亦用叉,专挑那肥美大鱼。眼见鱼群在网中挣扎,银鳞在日光下闪烁,他心中涌起的不是收获的喜悦,而是一种近乎残忍的兴奋。他常用鱼叉,将那些活蹦乱跳的大鱼刺穿,看着它们在叉尖扭动,鲜血染红水面,方才心满意足地取下。数年下来,死在他手中的鱼鳖,已难估量。
后来,高伟患了怪病。起初是身上泛起红疹,奇痒无比。继而,他精神日渐恍惚,常常对着空气胡言乱语。
“鱼!好多鱼!它们咬我!走开!走开啊!”
他总说眼前有无数鱼影翻飞,张开布满细齿的嘴,疯狂地啃噬他的皮肉。家人请来大夫,汤药灌了无数,病情却一日重过一日。
一夜,侍奉他的家人被他房中传来的惨叫声惊醒。冲入房中,只见高伟在床上蜷缩成一团,双手死死护住头脸,浑身剧烈颤抖,口中发出断断续续的哀嚎:
“痛!它们在咬我的腿!我的胳膊!我的肚子!”
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上,赫然出现一道道细密的、仿佛被什么细小尖锐之物啃噬过的血痕。他双目圆睁,眼神涣散,充满了被群起而攻之的绝望与痛苦。他就这样在无形的、持续不断的“啮咬”中,挣扎了许久,最终气息奄奄,在极度的痛苦和恐惧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两个故事,一南一北,一为显宦,一为平民,却因同样的残虐,招致了同样的恶果。他们视生灵如草芥,以虐杀为乐事,殊不知,每一次手起刀落,每一次利叉入水,都是在自己的命运簿上,刻下了一笔笔无法消除的业债。
万物有灵,生命皆值得敬畏。暴虐之心,终将反噬己身;残忍之行,必招致同等的苦痛。常怀慈悲,善待生灵,不仅是积德修福,更是对自身良知与命运的守护。举头三尺,天道循环,报应不爽,绝非虚言。
17、伍寺之
南野的猎户伍寺之,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狠角色。他身手矫健,箭术精准,更有一手绝活——擅捕活物。不论是山间的野狐林中的獐,只要被他盯上,鲜有逃脱。
这年盛夏,烈日炙烤着南野的每一寸土地。伍寺之背着弓箭,独自行走在滚烫的山路上。连日干旱,猎物稀少,他的心情也如同这焦灼的土地,燥热难当。
行至村口的社树下时,他忽然听见一阵细微的声响。抬头望去,浓密的枝叶间,一只母猴正小心翼翼地摘食野果。更让他注意的是——母猴腹部隆起,竟是怀了身孕。
若在平时,伍寺之或许会放过这只母猴。可今日,一股无名火在他心头窜动。想起今早空手而归的窘迫,他冷笑一声,取下背上的绳索。
怀了崽的母猴,城里那些贵人们最喜欢。活捉了去,定能卖个好价钱。
他悄无声息地攀上杉树,动作敏捷如猿。母猴察觉危险,惊慌地向树梢逃去。可它怀有身孕,行动不便,很快就被伍寺之逼到了树梢尽头。
跑啊,怎么不跑了?伍寺之狞笑着,手中的绳索打了个活结。
母猴蜷缩在枝头,双手护住隆起的腹部,眼中满是哀怨。它低声呜咽着,像是在为未出世的孩子求饶。
伍寺之却丝毫不为所动。他猛地甩出绳索,精准地套住了母猴的脖颈。母猴拼命挣扎,爪子在空中乱抓,发出凄厉的惨叫。
吵死了!伍寺之被叫声激怒,用力一拽绳索。母猴从高高的树梢坠落,重重地砸在干硬的土地上,顿时没了声息。
他敏捷地滑下树干,走到母猴身边。只见母猴双目圆睁,身下缓缓渗出一滩血迹。伍寺之蹲下身检查,发现这一摔,不仅母猴当场毙命,连它腹中的小猴也没了生机。
晦气!他悻悻地踢了踢母猴的尸体,白忙活一场。
最终,他剥下猴皮,随手将尸体抛在社树下,扬长而去。
当夜,伍寺之在睡梦中见到一个身影。那人身着玄衣,面容模糊,周身散发着令人敬畏的气息。
伍寺之,你可知罪?那声音如同雷鸣,震得他心神俱颤。
我、我何罪之有?
社树乃一方生灵庇护之所,你却在树下残害怀孕的母猴。一尸两命,其罪当诛!
伍寺之强辩道:不过是一只畜生......
畜生?那声音陡然转冷,天地万物,皆有灵性。那母猴临死护崽,其情可悯。你心狠手辣,不配为人!
话音未落,伍寺之只觉得浑身剧痛,仿佛每一寸骨骼都在碎裂重组。他痛苦地嘶吼,却发现发出的不再是人的声音,而是野兽的咆哮。
不——!
他从梦中惊醒,浑身已被冷汗浸透。窗外月色如水,一切如常。他长舒一口气,原来只是一场噩梦。
然而,当他起身想喝口水时,却觉得四肢着地分外自在。再看自己的双手,不知何时已生出了厚厚的肉垫和利爪。
他惊恐地跑到水缸前,借着月光,水面倒映出的竟是一颗斑斓虎头!
这、这不可能!他发出的却是震天的虎啸。
更可怕的是,他心中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野性。看着熟睡中的妻儿,他竟然产生了捕食的欲望。
不!我不能伤害他们!
他用尽最后一丝理智,撞开房门,头也不回地冲进了深山。
次日清晨,伍寺之的妻儿在院中发现了一串巨大的虎脚印,从卧房一直延伸到深山。而伍寺之,就此人间蒸发,再也没人见过他的踪影。
只有深山里的樵夫偶尔传言,说是在云雾缭绕的山谷中,见过一只奇特的老虎。那虎从不伤人,只是每到月圆之夜,总会对着村口的方向,发出悲怆的长啸。
村里的老人说起这事,总会叹息:社树下的母猴,那是受了天地庇护的灵物。伍寺之造下杀孽,合该有此报应。
从此,南野一带多了条规矩:不杀怀崽的母兽,不捕幼小的生灵。猎户们上山前,都会在社树下敬一炷香,祈求平安。
而那棵社树,依然枝繁叶茂。每年春天,总有一群猴子在树上嬉戏玩耍。有人说,其中一只母猴的眼神特别温柔,总爱摘了野果,分给小猴们吃。
万物有灵,生命可贵。一时的残忍,或许能换来片刻的利益,却终将付出惨痛的代价。伍寺之的故事警示我们:对待生命,当存敬畏之心;举头三尺,自有天道轮回。善待生灵,便是善待自己;尊重生命,方能得享安宁。
18、苏巷
南阳新野之地,有一农户名曰苏巷。他与妻子赁了城外几亩薄田,搭起两间茅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过得清贫却也安稳。田畴之外,便是连绵的草坡与疏林,人迹罕至,自有一番野趣。
这一年春耕时分,苏巷正在田埂边歇息饮水,忽见草丛中传来一阵细微的窸窣声。他定睛看去,心中不由一惊。那并非田间常见的黄鳝或水蛇,而是一条长约七八尺的光洁生物。它通体覆盖着五彩的鳞片,在春日暖阳下,折射出锦缎般柔和而绚丽的光泽,头部生着不大的肉冠,一双眼睛黑亮温润,竟似通晓人性般,静静望着他,并无丝毫惧意。
苏巷生性淳厚,虽觉惊奇,却未起恶念。他见那物并无攻击之意,反而像是远道而来的客人,便将自己带作午餐的一块饼饵,小心翼翼掰下一角,轻轻放在地上。那五彩蛇(姑且这般称呼)迟疑片刻,缓缓游近,嗅了嗅,竟真的将那饼饵吞食下去,随后又抬头望了苏巷一眼,眼神中似乎带着一丝感激,旋即悄无声息地滑入草丛深处,消失不见。
苏巷只当是田间偶遇,并未十分放在心上。谁知自此以后,每逢他至田间劳作,那五彩蛇总会适时出现,不远不近地待在田边,仿佛陪伴。苏巷也习惯了与它分享自己的食物,有时是一块干粮,有时是几颗野果。这蛇极有灵性,从不侵扰作物,也只在苏巷独处时才现身。如此往来,竟成了默契。
说来也怪,自这五彩蛇出现后,苏巷家的境遇竟悄然好转。那几亩薄田,连年风调雨顺,收成总比旁人家多上几分;家中饲养的鸡鸭,也鲜少病瘟;甚至苏巷有次无意在坡上掘得前人遗落的一小瓮铜钱,虽不算暴富,却也解了燃眉之急。数载下来,家中竟也添置了些许产业,茅舍翻新,仓廪渐实,光景一年胜似一年。
苏巷心中感念,隐约觉得这与那常来的灵蛇有关,待它愈发亲厚。其妻王氏,起初也觉惊奇,得了实惠,便也默认了丈夫这“额外”的布施。然而,时日久了,妇人心中却渐渐生出别样念头。她见那蛇来得愈发频繁,丈夫待它极好,心中竟无端起了妒意与猜疑。加之村中偶有闲言,说什么“妖异之物,久必为殃”,王氏越听越是心惊。
一日,她私下对苏巷道:“夫君,我瞧那东西终究非我族类。常言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它如今虽似无害,焉知他日不会反噬?且它来得如此蹊跷,家中这些年所得,莫不是它用妖法挪来的不义之财?长久下去,只怕折损福报,引来大祸啊!”
苏巷闻言,连连摆手:“妇人见识!它若有歹意,何须等到今日?这些年来,它何曾害过我们分毫?反倒是我家因它之故,日渐宽裕。此乃善缘,岂可妄加揣度,行那不义之事?”
王氏见丈夫不听,心中怨怼更深,一个狠毒的念头就此扎根。
翌日,苏巷被邻人请去帮工,不在田中。那五彩蛇如常而至,在田边静静等候。王氏早已备好一根沉重的洗衣棒槌,藏于身后。她假意靠近,脸上堆着平日的笑容。那灵蛇对她并无防备,依旧温顺。说时迟那时快,王氏眼中凶光一闪,举起棒槌,用尽平生力气,朝着那毫无防备的蛇头猛砸下去!
只听一声闷响,那五彩蛇受此重击,长躯猛地一颤,它抬起头,那双温润的黑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痛苦与悲凉,望了王氏最后一眼,便软软地瘫倒在地,绚烂的鳞片瞬间失去了所有光泽。王氏心慌意乱,匆匆将蛇尸拖至远处乱草中掩埋,自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傍晚苏巷归来,未见老友身影,心中若有所失,问及妻子,王氏只推说不知。苏巷虽有疑虑,却也未曾深究。
然而,报应来得迅疾而酷烈。
自那日起,苏巷便得了一种奇怪的病症。他忽然变得食量惊人,腹中如同燃着一团永不熄灭的饥火。寻常一餐,他需吃下数人份的饭食,却仍觉饥肠辘辘。家中存粮,被他以惊人的速度消耗着。他仿佛变成了一个只知索取的无底洞,面色蜡黄,双眼深陷,唯独对食物的渴望燃烧得如同疯魔。
“饿……我好饿……”这成了他终日不绝的呢喃。他曾一顿吞下三斛米饭,仍抱着空碗,用乞求的眼神望着妻子,呻吟着说还未吃饱。王氏又惊又怕,悔恨交加,却已无可奈何。家中本就不甚厚实的产业,迅速被这无底洞般的胃口消耗殆尽。
不过月余,曾经勤恳健壮的苏巷,便在极度的饥饿与痛苦中形销骨立,油尽灯枯而死。他至死都不明白,自己为何会遭此奇祸。而王氏守着空空如也的米缸和徒有四壁的家,回想当日那狠绝的一击,与灵蛇临终时那悲凉的一瞥,方知是自己一时的猜忌与狠毒,亲手斩断了家中的福缘,也将丈夫推向了绝路。
善缘恶果,皆由心造。一念仁慈,得享厚报;一时歹毒,万劫不复。万物有灵,当存敬畏与感恩,切莫因猜疑与贪念,自毁福基,追悔莫及。那田间曾有的五彩光华,与苏巷憨厚的笑容,都化为了乡野间一则警醒世人的叹息。
19、阮倪
阮家庄有个叫阮倪的汉子,生得膀大腰圆,却有一副远近闻名的狠毒心肠。他平日里杀猪宰羊,手法利落得让人心惊,偏又嗜酒如命,三杯黄汤下肚,更是蛮横无理。
这年秋收刚过,阮倪在邻村喝了喜酒,醉醺醺地独自往回走。夕阳西下,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行至半路,酒劲上涌,他只觉得浑身燥热,便在一处山坡的歪脖子树下歇脚。
坡下是一片水草丰美的河滩,几头黄牛正在悠闲地吃草。其中一头母牛格外温顺,毛色油亮,见人走近也不躲闪,反而抬起头,用那双湿漉漉的大眼睛望着阮倪。
若是常人,见了这般温驯的牲口,心中难免生出几分怜爱。可阮倪醉眼朦胧地盯着母牛,一个邪恶的念头突然冒了出来。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从腰间掏出随身携带的剔骨刀,咧嘴笑道:“都说牛舌鲜美,今日倒要尝尝滋味。”
那母牛见他持刀走近,竟也不逃,依旧温顺地站在原地,仿佛相信这个两足生灵不会伤害它。
阮倪一把抓住牛头,左手捏住牛嘴,右手持刀便往牛嘴里探。冰凉的刀刃触到温热的牛舌,那母牛这才意识到危险,开始拼命挣扎。
可已经晚了。
只见刀光一闪,一截鲜血淋漓的牛舌已被阮倪攥在手中。母牛痛极,发出一声沉闷的哀嚎,鲜血从口中汩汩涌出,染红了脚下的青草。
阮倪却哈哈大笑,将还在抽搐的牛舌在草叶上擦了擦血,随手塞进怀里:“今晚下酒菜有了!”
回到家中,他果真将牛舌切片炙烤,就着烈酒大快朵颐。妻子王氏见他满嘴是油,好奇问道:“当家的,今日这肉好生鲜嫩,是什么野味?”
阮倪得意洋洋地说起日间所为,王氏听得脸色发白:“你、你怎么能做这种事?那耕牛是农家的命根子啊!”
“不过是一头畜生罢了。”阮倪不以为意,又灌下一碗酒,“少了一条舌头,又死不了。”
王氏还要再劝,却被阮倪一眼瞪了回去:“妇道人家,懂什么!”
当夜,阮倪睡得极沉,却做了一个怪梦。梦中那头被割去舌头的母牛站在他床前,眼中含泪,张口似要嘶鸣,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它只是静静地望着他,目光悲戚而绝望。
第二天阮倪醒来,想起梦中情景,心里莫名烦躁。他起身想去查看那头牛的情况,却得知牛主人发现母牛受伤后,不忍见它受苦,已经给它一个痛快。
这个消息让阮倪心中掠过一丝不安,但很快就被他抛在脑后。
转眼冬去春来,王氏怀胎十月,即将临盆。接生婆早就请到家中,阮倪在院中焦躁地踱步。忽然,产房里传出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
“生了!生了!”接生婆笑着出门报喜,“是个大胖小子!”
阮倪喜出望外,正要进屋看望,却见接生婆脸色突变,支支吾吾地说:“阮家大哥,孩子……孩子有些不太对劲。”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屋内,只见王氏怀中抱着一个男婴,五官端正,四肢健全,可当孩子张嘴啼哭时,阮倪如遭雷击——那口中空空如也,竟没有舌头!
“这、这是怎么回事?”阮倪浑身发抖,几乎站立不稳。
王氏泪如雨下:“造孽啊……这都是报应……”
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阮家庄。村民们在背后窃窃私语,都说这是阮倪割牛舌的报应。更有老人叹息道:“牲畜也是一条性命,何苦下那样的毒手?”
阮倪起初还不肯信,抱着孩子四处求医。可所有郎中看过之后都摇头,说这是天生的缺陷,药石无灵。
一天傍晚,他抱着无舌的儿子坐在院中发呆,忽然看见邻家的孩童正在咿呀学语。那稚嫩的童声如针般刺进他心里。他低头看着怀中的孩子,儿子正睁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望着他,小嘴一张一合,却永远发不出声音。
这一刻,阮倪猛然想起那头母牛——它被割去舌头时,是否也是这般绝望?是否也曾试图发出最后的哀鸣?
“报应……真是报应……”他喃喃自语,两行热泪终于滚落。
从那天起,阮倪像是变了个人。他戒了酒,再也不做杀生的营生,改行做了佃农。每逢见到耕牛,他总会多喂一把嫩草,眼神中满是愧疚。
他的儿子渐渐长大,聪明伶俐,却因不能言语,受尽了同龄人的嘲笑。阮倪每每见此,心如刀割,却也无能为力。他只能更加勤恳地劳作,希望为儿子积攒些家业,让他日后能安稳度日。
有人劝他再娶一房,生个健康的孩子,他却总是摇头:“这是我造下的孽,活该由我来还。”
晚年的阮倪,常常独自坐在夕阳下,望着远处的牛群发呆。有人说,曾听见他对着空无一人的田野忏悔:“我当年一时糊涂,害你受苦。如今报应在我儿身上,也算是天理循环……”
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一时的残忍,或许能带来片刻的快意,却终将在生命中留下难以愈合的伤痕。阮倪的故事警示我们:举头三尺有神明,伤生害命,终将反噬自身。唯有常怀慈悲之心,善待每一个生命,才能远离灾祸,得享平安。
20、邵文立
梁时建康城,定阴里一带,有座小庄严寺,香火鼎盛,梵音悠远。然而,若将时光倒推数十年,此地却并非佛门净土,乃是前朝晋室零陵王的旧庙基址。天监六年,得道高僧度禅师发愿在此兴建道场,其间有一段因果,至今仍为寺中老僧所津津乐道。
故事的主角,名叫邵文立。他家世代居于建康,祖传的营生,便是那操刀宰牲、烹制肉食的行当。传到邵文立这一代,手艺愈发纯熟,心肠也磨得愈发冷硬。在他眼中,那些哀鸣的猪羊,挣扎的雉鸡,都不过是砧板上的银钱,锅中待煮的货物。他每日里听得惯了,看得惯了,那血腥气仿佛已渗入他的肌理,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
这一日,有猎户送来一头刚捕获的母鹿,言明要现杀取肉,以求新鲜。那母鹿被绳索捆缚,丢在院中,一双温润的棕黑色眼眸里,竟蓄满了泪水,它望着步步逼近的邵文立,前腿一曲,竟“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口中发出“呦呦”的悲鸣,凄切哀婉,如同泣血。
邵文立握刀的手,微微一顿。他宰杀牲口无数,牛羊临死前的哀嚎也听过不少,却从未见过如此通晓人性、似在哀求的举动。一丝莫名的不安,如同细小的冰刺,扎了他心头一下。“莫非是不祥之兆?”他暗自嘀咕。但旋即,那点微弱的怜悯便被职业的惯性冲散。“不过是个畜生,死到临头,徒作怪状罢了。”他定了定神,不再看那双流泪的眼睛,示意伙计上前将鹿按住。
尖刀精准地刺入脖颈,温热的鲜血喷涌而出。母鹿发出一声短促至极的哀鸣,便不再动弹。当邵文立熟练地剖开鹿腹时,他整个人都僵住了——那鹿腹之中,竟已孕育着一只已然成形的小鹿,茸毛初生,四肢蜷缩,随着母体的死望,它也永远失去了见到天光的机会。
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生命骤然断绝的冰冷气息,扑面而来。邵文立看着那母鹿至死未闭的、仿佛凝固着无尽哀恳与控诉的眼睛,又看了看那团了无生息的幼小生命,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他强压下不适,草草处理完,只觉今日这鹿肉,拿在手中沉甸甸的,竟有些烫手。
自那日之后,邵文立便患上了怪疾。起初是身上起了些红疹,奇痒难耐。他并未在意,只当是寻常湿热。谁知那红疹迅速蔓延,溃烂成疮,脓血交流,恶臭扑鼻。更可怕的是,他的眉毛、胡须,竟开始一绺一绺地脱落,不过旬月,眉骨光秃,下颌干净,整个人变得如同寺里的塑像,透着一种诡异的病态。遍请名医,汤药不知灌了多少,银钱如流水般花出去,病情却无半点起色,反而日渐沉重。
昔日健壮有力的屠夫,如今缠绵病榻,形销骨立。每当夜深人静,剧痛与奇痒如同万千虫蚁啃噬,他辗转反侧,眼前总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头母鹿跪地流泪的模样,浮现出那腹中已成形的、毫无生机的小鹿。那无声的控诉,比任何酷刑都更折磨他的心神。
“是我……是我造下的孽吗?”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如野草般疯长,再也无法遏制。他想起了祖辈相传的“杀生过甚,必遭天谴”的老话,想起了自己手下了结的无数生命。那些被他视为“货物”的生灵,它们的恐惧、它们的痛苦,此刻仿佛汇聚成一股冰冷的洪流,反噬到他自己的身上。那浑身的脓疮,不正是如同被千刀万剐?那脱落的须眉,不正是生机断绝的象征?
深深的悔恨,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不再求医,而是开始求索内心的安宁。他听闻定阴里来了位度禅师,德行高深,便挣扎着让人抬了他去,拜倒在禅师面前。
他涕泪交加,将自己杀鹿的经过,以及这缠身的恶疾,心中的悔恨,一一道出,未有丝毫隐瞒。最后,他伏地叩首,发下宏愿:“弟子邵文立,自知罪孽深重,愿罄尽家财,赎此罪愆,求禅师慈悲,指引明路!”
度禅师静默听完,目光悲悯,如同看待一个迷途知返的孩童。他并未多言,只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施主能生大忏悔心,便是无上善因。此地本是旧庙,合该重建伽蓝,广种福田。”
邵文立闻言,心中如拨云见日。他回到家中,不顾病体,变卖了所有家产,连同祖传的屠坊、屋舍、田产,尽数换成银钱,悉数捐出,用于购置零陵王庙的这块旧地,并全力资助度禅师在此兴建寺院。
说来也奇,自他发愿之后,那缠身已久的恶疾,虽未立刻痊愈,那日夜不休的剧痛与奇痒却渐渐平息。他心怀虔诚,日日随着禅师及众僧诵经念佛,忏悔业障。虽眉须未能再生,身疮留下累累疤痕,但身心却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与轻快。
后来,寺庙建成,取名“小庄严”。邵文立便留在寺中,做了一个洒扫庭除的净人,粗茶淡饭,了却残生。他常常凝望着那庄严的佛殿,回想自己半生杀孽与后来的顿悟,深知是那头以性命点化他的母鹿,是这场几乎夺去他性命的恶疾,也是他最终生起的悔责与誓愿,共同铺就了他的救赎之路。
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一念慈悲,可消弥天罪业;真心忏悔,能感召大因缘。莫道前尘不可改,放下屠刀,便是彼岸。这小庄严寺的每一片砖瓦,仿佛都在无声诉说着这颠扑不破的至理。
21、梁元帝
南朝梁宫深处,阮修容的寝殿内突然乱作一团。宫女们跪了一地,战战兢兢地看着这位向来温婉的主子罕见地发了火。
再去找!阮修容脸色煞白,那是先帝亲赐的东海明珠,若是丢了,你们谁都担待不起!
宫女们慌忙四散寻找,翻遍了寝殿的每个角落。谁也没有注意到,角落里蹒跚学步的小皇子萧绎,正捧着那颗流光溢彩的珠子玩得开心。见无人理会,他竟将珠子塞进了嘴里,一不小心便吞了下去。
找到了吗?阮修容焦急地问。
掌事宫女颤抖着回话:修容,整个寝殿都翻遍了,怕是......怕是被人偷了去。
阮修容跌坐在榻上,喃喃道:查!给我严查!
就在这时,小萧绎突然哭闹起来。阮修容忙将儿子抱起,却见他小脸通红,呼吸困难。御医匆匆赶来,诊脉后也说不出了所以然。
莫非是中了邪?阮修容忧心忡忡。
一位老宫女低声道:修容,民间有个说法,若是丢了贵重物件,可用鱼眼炙烤,那偷盗之人自会现身。
病急乱投医的阮修容当即下令:去御膳房取最新鲜的鱼眼来!
不一会儿,一碟还带着血丝的鱼眼被端了上来。阮修容亲自将鱼眼放在炭火上炙烤,诡异的焦糊味在殿中弥漫。说来也怪,就在鱼眼被烤焦的同时,小萧绎突然剧烈咳嗽,竟将那颗明珠吐了出来。
原来是你这小淘气!阮修容又惊又喜,紧紧抱住儿子。
然而喜悦并未持续太久。次日清晨,乳母突然惊慌来报:修容,七皇子的左眼......左眼看不见了!
阮修容奔到摇篮边,只见萧绎的左眼瞳孔浑浊,已然失明。御医们束手无策,都说这病症来得蹊跷。
消息传到宫外,一位老渔夫求见阮修容。他跪在殿外,颤声道:修容,草民听说昨日宫中炙烤鱼眼为皇子治病。这鱼眼通灵,您烤了多少鱼眼,皇子的眼睛就......
阮修容如遭雷击,这才想起昨日为了逼出,她命人足足烤了三十对鱼眼。
岁月如梭,萧绎渐渐长大。他虽然失去一目,却天资聪颖,博览群书。每每对镜自照,那只失明的眼睛总会让他想起母亲的讲述。
绎儿,阮修容常常抚摸着他的脸颊,泪眼婆娑,都是母亲的过错,若不是当年......
萧绎却总是温声安慰:母亲不必自责,这是孩儿自己的业障。
然而在无人看见的深夜,年轻的皇子常常对月独酌。他恨那只失明的眼睛,恨那些在背后窃窃私语的大臣,更恨那些看似同情实则嘲讽的目光。
登基为帝后,梁元帝萧绎的性格越发乖张。他尤其痛恨鱼类,宫中严禁食鱼,甚至连字都成了禁忌。
一日,有个不知情的地方官进贡了一幅《鱼藻图》,元帝当即勃然大怒,下令将献画之人杖责八十。宫中老太监私下议论:陛下这是把对鱼眼的恨,迁怒到所有鱼身上了。
更可怕的是,元帝开始迷恋各种巫蛊之术。他命巫师制作鱼形木偶,每日以银针刺其眼目,仿佛这样就能化解心中的怨恨。
陛下,一位老臣冒死进谏,万物有灵,还请您放下执念。
元帝独目圆睁:你可知道独眼看世界的滋味?若不是那些鱼......
可当年烤鱼眼,本是宫中的主意啊。老臣叩首道。
元帝沉默良久,忽然冷笑:那就让天下所有的鱼,都尝尝失明的滋味!
他下令在长江沿岸大肆捕捞,专门取鱼眼制药。一时间,江面上飘满无眼的鱼尸,腥臭弥漫数里。
就在这道命令下达的当晚,元帝做了一个噩梦。梦中无数无眼之鱼将他团团围住,空洞的眼窝中流出鲜血。一条巨大的鲤鱼口吐人言:你取我们一目,我们便要你半壁江山!
元帝惊醒时,浑身已被冷汗浸透。
没过多久,侯景之乱爆发,叛军势如破竹,很快就攻破了建康城。站在烽火连天的城墙上,元帝独望着滚滚长江,忽然明白了那个梦的含义。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被叛军困于宫中。望着镜中自己那只失明的眼睛,他忽然对身边的侍从说:你去告诉天下人,就说梁元帝最后明白了:善恶之报,如影随形。朕因一念之差,失一目;因迁怒众生,失天下。这都是......咎由自取。
说完这番话,他纵身跃入火海,与他最憎恨的过往一同化为了灰烬。
一念慈悲,可保周全;一念偏执,终酿大祸。梁元帝的悲剧告诫世人:与其迁怒外物,不如反省自身;与其怨恨过去,不如珍惜当下。生命中的每一次得失,都是修行的契机;每一次磨难,都是成长的阶梯。心怀善念,方能化解厄运;宽容大度,才能走出阴霾。
22、望蔡令
南朝梁孝元年间,江州地界刚经历过刘敬躬之乱,满目疮痍。望蔡县的县衙在战火中被焚毁,新任县令张子廉只得暂居在一座古寺中。
这张县令年纪尚轻,本是建康城中的世家子弟,初到地方任职,满心想着要做出政绩。可惜他生性骄纵,又笃信佛法不过是愚民之术,对寺庙里的佛像法器,向来不放在眼里。
这日正值春社,乡民们抬着肥牛、担着美酒来到寺前。为首的老者颤巍巍行礼道:县尊为民操劳,暂居寒寺,小民特备薄礼,聊表心意。
张县令见那黄牛膘肥体壮,顿时喜上眉梢:来得正好!本官正愁没有好菜招待宾客。
寺中住持闻讯赶来,双手合十劝道:大人,佛门清净地,不宜杀生。这牛既是百姓心意,不如放生积德......
荒谬!张县令拂袖斥道,本官在此理事,便是官衙。佛若真有灵,怎会让寺庙被战火所毁?
他当即命差役在佛堂前架起大锅,又令人将佛像用布幔遮掩。那黄牛似有所感,跪在地上,发出阵阵悲鸣。
就在屠夫举刀之际,黄牛突然挣脱绳索,径直跑到台阶前,前膝跪地,对着张县令连叩三首。牛眼中泪水涟涟,哀鸣之声不绝。
围观的乡民无不动容,纷纷跪地求情:大人,这牛通人性啊!
张县令却放声大笑:畜生也知求饶?真是奇谈!笑声未落,他已夺过屠刀,亲自上前,一刀结果了牛命。
鲜血溅上佛堂前的石阶,宛如点点红梅。
是夜,县衙设宴。张县令醉眼朦胧地指着被遮盖的佛像对宾客道:都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可本官在此杀生饮酒,神明何在?
他开怀畅饮,直至酩酊大醉,最后竟卧在檐下石阶上沉沉睡去。
半夜,张县令被一阵奇痒惊醒。起初只当是蚊虫叮咬,不料越挠越痒,浑身上下很快布满红疹。侍从掌灯一看,只见他皮肤上泛起片片红斑,状若牛毛。
无妨,不过是水土不服。张县令不以为意,继续饮酒食肉。
谁知过了数日,红疹非但未消,反而开始溃烂流脓。请来的郎中见了无不色变,都说从未见过这般怪病。张县令浑身恶臭,痛痒难当,只得辞官养病。
十年间,他访遍名医,试尽偏方,病情却日益沉重。曾经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如今浑身溃烂,形如枯槁。
这年寒冬,张子廉已是奄奄一息。弥留之际,他突然对家人说:我昨夜梦见那头黄牛了......它说,它本是寺中护法,因乱世暂化牛身......
他艰难地抬起溃烂的手臂,指向窗外:你们看,它就在那里......
家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庭院中空空如也,唯有积雪映着月光。
我错了......张子廉长叹一声,佛门清净地,不该......不该啊......
话音未落,他已气绝身亡。
消息传回望蔡县,百姓无不唏嘘。老住持在寺中为他和黄牛各立了一座往生牌位,日日诵经超度。
说也奇怪,自那以后,每年春社那日,总有一头黄牛会自行来到寺前,对着当年染血的石阶跪拜。乡民们都说,那是牛魂不忘旧怨,也是上天给世人的警示。
举头三尺有神明,善恶到头终有报。张县令的悲剧告诫世人:对天地万物常怀敬畏,对生命存有怜悯。纵使权势在手,也不可肆意妄为;即便不信神明,也要守住做人的底线。心存善念,方能行稳致远。
23、僧昙欢
北周武帝年间,敷州地界的义阳寺,有个掌管田产的僧人,法号昙欢。这昙欢师父亲理庶务,颇有些经营之才,将寺产打理得井井有条。寺中不仅田亩丰饶,更于后山山谷里,放养着数百头羊。那些羊儿洁白如云,散落在青翠山峦间,本是极富生趣的景象,却成了昙欢心头一份沉甸甸的“产业”。他每日遣派座下小沙弥与寺中奴仆,轮番前往山谷牧放,心中盘算的,无非是羊群的繁衍、毛皮的收获、以及年节时能换得的香火钱。
时日一久,被派去牧羊的小沙弥们,回来时脸上总带着几分惶惑与欲言又止。终于,一个胆大的沙弥在晚课后退到昙欢身旁,低声道:“师父,那山谷……近来有些异样。”
昙欢正拨弄着算盘,头也未抬:“何事惊慌?”
“总有一人,不知从何处来,穿着不似近处乡民,在山谷间驱赶我们的羊群。羊儿被惊得四散奔逃,收拢起来颇费功夫。”小沙弥声音越说越低,“那人……形貌有些奇特,弟子们心中害怕。”
昙欢停下手中的动作,眉头微蹙。他首先想到的,是是否有贼人觊觎这群肥羊。羊群是寺里重要的资财,断不容有失。“许是附近顽童,或想顺手牵羊的宵小,不必大惊小怪。”他口中虽如此安抚,心下却已决定亲自去查看一番。
翌日,昙欢带了寺中几名健壮些的净人(未正式出家而在寺中劳作的男子),手持棍棒,隐在山谷高处岩石之后,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下方悠闲啃草的羊群。日头渐高,山谷中除了风声、羊叫声,并无异样。就在众人以为虚惊一场,渐生懈怠之时,下方情形突变。
羊群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猛地骚动起来,惊慌地向西边奔窜。而在羊群东侧,靠近崖岸的一棵老松树下,不知何时,竟立着一个人影。那人身形颀长,穿着一袭略显宽大的葛袍,面容隔着距离看不真切,只觉得异常清癯,不似凡俗。
那人并未追逐羊群,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似乎穿透了空间,直直落在昙欢藏身的方向。他并未提高声量,那清朗而带着一丝空茫的话语,却清晰地传入昙欢及众人耳中,仿佛就在身旁言语:
“汝身为出家之人,畜养如此众多猪羊,贪图资财,此等行径,于诸罪中,其孽最甚。祸患不久当至,何须如此劳心费力,护惜这些身外之物?”
昙欢闻言,心头先是巨震,如同被揭破了心底最深处的隐秘。那“其罪罪甚”四字,像重锤般敲在他心上。随即,一股被窥破、被指责的羞恼涌了上来。他霍然起身,也顾不得隐藏,厉声喝道:“你是何人?在此妖言惑众!”同时翻身上了带来的马匹,一夹马腹,带着手下众人,疾驰着绕向山谷东岸,想要擒住那口出妄言之人。
谷地崎岖,马行不便。待他们气喘吁吁地赶到那棵老松树下,四周空寂,哪里还有半个人影?只有山风穿过松针,发出呜呜的声响,仿佛一声悠长的叹息。昙欢命人四下搜寻,草丛、石后,皆不见踪迹,那人竟如凭空蒸发了一般。
回寺的路上,那人的话语如同魔咒,在昙欢脑中反复回响。“其罪最甚……不久自知……”他试图用“护持寺院资产,乃分内之事”来说服自己,但那底气,终究不如以往足了。
此事过去不到一年,北周武帝下诏,敕令全面禁断佛、道二教,史称“建德毁佛”。诏令森严,限期执行,不容违逆。一时间,天下寺院,风雨飘摇。义阳寺亦未能幸免,昔日庄严梵刹,顷刻间被抄没资财。田产、房舍、积蓄,连同后山谷中那数百头曾让昙欢引以为傲的羊只,尽数被官府登记造册,充入公库。
僧侣们被强令还俗,各自散去。昙欢看着寺中物件被如狼似虎的官差一样样搬走、抬出,那些他精心计算、努力增置的产业,如今都成了“赃物”,被贴上封条,运往未知之处。他本人也在官差的呵斥与登记下,脱下了僧袍,换上了俗家的粗布衣服,茫然地走出了义阳寺的山门。
他曾是掌管一寺资财的“能僧”,如今却成了孑然一身的还俗者,身无长物。往日的经营算计,如今看来,竟是一场空忙,还落得那神秘人“其罪罪甚”的评语。他无家可归,也无谋生之技,只得四处漂泊,乞食度日。内心的悔恨、失落,与对未来的绝望,交织在一起,重重地压垮了他的身心。
不过一两年光景,曾经那个精于算计的昙欢师父,便在贫病交加中,悄无声息地死在了异乡的一处破庙角落里。
那山谷中的警告,一语成谶。贪着财物,积聚无厌,不仅背离了出家修行的本意,更为自己种下了祸根。当大难来临,曾经视若珍宝的一切,顷刻间烟消云散,最终只落得两手空空,悲凉终局。这故事提醒世人,尤其是修行者,当看清何为真正的珍宝,莫被浮财所累,迷失了本心方向。
24、释僧群
霍山,孤悬海外的一座仙山。岛上云雾缭绕,古木参天,传说这里是群仙曾经居住的地方。在山顶一处平坦的岩石上,有个天然形成的石盂,盂中泉水清澈见底,终年不竭。
释僧群选择在这里结庐修行,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年。
他的茅屋建在石盂对面,中间只隔着一道窄窄的山涧。僧群用一根圆木搭成小桥,每日踏着独木桥去石盂取水。山下的渔民偶尔会看见他在晨雾中打坐的身影,都说这位高僧不食人间烟火,只饮石盂中的清泉度日。
确实,僧群早已断绝五谷,每日除了打坐诵经,便是静观潮起潮落。他的面容清癯,眼神却清澈如石盂中的泉水,虽然年过百岁,行动依然轻健。
这天清晨,僧群照例提着瓦罐去石盂取水。走到独木桥前,他却停下了脚步。
一只折翅的野鸭,正匍匐在桥头。它的左翼不自然地垂落着,每欲展翅,便发出痛苦的哀鸣。见僧群走近,野鸭惊恐地扑腾着,却怎么也飞不起来。
僧群轻轻抬起手中的锡杖,想要将野鸭拨到一旁。可锡杖刚要触及鸭羽,他又收了回来。
若是强行动它,只怕这翅膀就要彻底断了。他喃喃自语。
野鸭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安静下来,用一双黑亮的眼睛望着他。
僧群在桥头坐下,与野鸭静静对视。恍惚间,他想起了一百多年前的往事。
那时的他还不是僧人,只是个在山间放牛的少年。一日,他看见溪边有只野鸭在梳理羽毛,一时兴起,捡起石子朝它掷去。本想吓唬它玩玩,不料石子不偏不倚,正打断了野鸭的翅膀。
野鸭哀鸣着在草丛中挣扎,他却因为害怕,头也不回地跑开了。这件事,成了他心中一直不曾愈合的伤口。
是你吗?僧群轻声问桥头的野鸭,你是来讨债的吗?
野鸭自然不会回答,只是将头埋进完好的右翼下。
僧群站起身,对着野鸭深深一揖:既然是你挡在路上,贫僧便不过去了。
他提着空瓦罐回到茅屋,在佛前长跪不起。
第一天,他只觉得口干舌燥。
第二天,四肢开始乏力。
第三天,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山下的渔民觉得奇怪,往常这个时候,总能看到僧群在崖边打坐的身影。几个年轻人划船上岛,才发现僧群已经奄奄一息。
大师,您这是怎么了?渔民们慌忙要去找水。
僧群微微摆手:不必了。石盂前的独木桥上,有只折翅的野鸭。你们莫要惊扰了它。
可是大师,您这样会渴死的啊!
僧群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丝解脱的微笑:一百多年前,我打断了一只野鸭的翅膀。今日它来讨债,这是天理循环。
他示意渔民们靠近,用最后的气力说道:人生在世,一举一动,都有因果。我年少时造下的业,今日总算还清了。
渔民们还要再劝,却见僧群已经安详地闭上了眼睛。他的面容平静,仿佛只是睡着了。
说来也怪,就在僧群圆寂的瞬间,石盂前的独木桥上,那只折翅的野鸭突然振翅而起,在空中盘旋三圈,然后向着西方飞去。它的翅膀完好无损,仿佛从未受过伤。
渔民们将僧群安葬在茅屋旁,墓碑上刻着他临终的教诲:诸恶莫作,众善奉行。
从此,霍山上的石盂依然清泉不竭,只是再也看不到那位每日过桥取水的高僧。偶尔有修行人上岛,总能在僧群的墓前看到野鸭的脚印,它们时而驻足,时而盘旋,仿佛在守护着什么。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一举一动,皆有因果。僧群用生命诠释了因果不虚的真理。世间万物,息息相关,今日种下的善因,是明日收获的福果;一时妄为的恶行,终将成为未来的枷锁。善待每一个生命,珍惜每一次缘起,方能在因果的轮回中,寻得心灵的安宁与自在。
25、竺法惠
嵩高山的清晨,总带着几分禅意。雾霭在山林间流淌,鸟鸣在幽谷中回荡,偶有钟声从深山古寺传来,悠远而空灵。
竺法惠师徒二人,正在这山道上徐徐而行。
老法师眉宇间凝着岁月沉淀的智慧,每一步都踏得沉稳。弟子法昭紧随其后,年轻的面庞上却带着几分浮躁,眼神不时瞥向路旁的野花飞鸟。
“师父,我们已在嵩高山中修行半月,不知何时启程往别处去?”法昭终于忍不住问道。
竺法惠不答,反而在一处清溪旁驻足。溪水潺潺,几只野鸭正在水中嬉戏。老法师的目光忽然变得深邃,转身凝视着弟子。
“法昭,你可知因果不虚?”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你过去世中,曾折断一只鸭脚。这段业缘,如今即将成熟。”
法昭怔在原地,脸色微变:“师父何出此言?弟子今生从未伤害过水禽……”
“因果通三世。”竺法惠轻轻摇头,“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就在这时,山路转弯处传来喧闹声。几个樵夫正扛着柴捆下山,彼此说笑着。其中一个年轻樵夫脚下一滑,肩上的柴捆突然散开,几根粗大的木柴直朝着法昭滚来。
“小心!”竺法惠疾呼。
法昭慌忙闪避,却已来不及。一根碗口粗的松木不偏不倚,重重砸在他的左脚踝上。
“咔嚓”一声脆响,剧痛瞬间袭来。法昭惨叫一声,跌坐在地。
樵夫们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上前搀扶。那年幼的樵夫更是面如土色,连连作揖:“大师恕罪!小的实在不是故意的!”
竺法惠俯身查看伤势,轻轻叹了口气:“业力如此,怪不得你。”
他转向疼得满头大汗的法昭,目光中既有慈悲,也有警示:“现在你可明白了?昔日你伤它一足,今日你自受其苦。因果循环,分毫不差。”
法昭咬着牙,冷汗顺着额角滑落。他突然想起,自从随师父修行以来,每逢见到跛足的禽鸟,心中总会莫名一紧。原来冥冥中早有征兆。
樵夫们帮着将法昭背到附近寺庙安置。寺中老僧为他接骨敷药,却也只能摇头:“伤及筋骨,纵然愈合,怕是也要留下残疾。”
三个月后,法昭的伤虽然好了,左脚却再也无法恢复正常。每当阴雨天,伤处便隐隐作痛,仿佛在提醒他那段看不见的因果。
一日,法昭拄着拐杖在寺后院中散步,见一只野鸭一瘸一拐地在池边觅食。他心中忽然一阵刺痛,想起师父当日所言。
“师父,弟子如今方才真正信受因果。”他回到禅房,对着正在打坐的竺法惠深深一拜,“若不是亲身经历,怎知业力如此精准?”
竺法惠缓缓睁眼:“如今你可知道,为何我平日再三叮嘱你们,连蝼蚁都不可伤害?”
法昭垂首:“因为不知道哪个无心之过,就会在将来结出苦果。”
“正是。”老法师示意他在对面坐下,“你今日虽受了这腿脚之苦,却也消了一段业障。更重要的,是让你真正明白了因果可畏。这对你的修行,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从此,法昭像是变了个人。曾经的浮躁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沉稳与精进。他再也不敢轻视任何微细的戒律,对一切生命都怀抱着敬畏之心。
后来,竺法惠继续云游四方,法昭则因腿疾留在寺中修行。虽然行动不便,他的道心却比许多健全之人都要坚定。
有人问他为何能如此坦然接受残疾,他总是平静地回答:“这是我该受的。若不是师父点破,我至今还在迷茫中造业。如今虽然腿脚不便,心里却比从前明亮得多。”
数年后,竺法惠途经嵩高山,特地回来看望弟子。见法昭正在禅堂领众诵经,神态安详,目光清澈,老法师欣慰地点头。
课后,法昭拄着拐杖来到师父面前:“弟子一直有个疑问——师父既然预知此事,为何不设法为弟子化解?”
竺法惠微微一笑:“因果是天地间的法则,就是佛陀也不能改变。我能做的,只是提前让你知晓,让你在受苦时能够醒悟,而不是怨天尤人。”
他望着远山,语重心长地说:“你要记住,真正的慈悲不是帮人逃避因果,而是教人认识因果、敬畏因果。只有这样,才能从根源上断恶修善。”
法昭豁然开朗,从此更加精进修行。后来他虽然终身腿疾未愈,却成为一代高僧,度化无数众生。每逢开示,他总要以自身经历告诫学人:“莫以恶小而为之,因果面前,无人能侥幸。”
举头三尺有神明,因果循环不虚。竺法惠师徒的故事警示我们:今日所受,皆是昨日所种;明日所获,全在今日所为。对因果常存敬畏,对生命永怀慈悲,方能在人生路上行稳致远,终得自在安宁。
26、冀州小儿
隋朝开皇初年,冀州郊外有个张家村,村里有个十三岁的少年叫张小宝。这孩子聪明伶俐,却有个改不掉的毛病——最爱偷邻家的鸟蛋。
这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小宝就蹑手蹑脚地溜出家门,熟门熟路地爬到村头李老汉家的桑树上。树梢的鸟窝里,三颗鸟蛋还带着母鸟的体温。
“今天可以吃烤蛋了!”小宝窃喜着把鸟蛋揣进怀里。
这已不是他第一次偷蛋。一年来,村中几乎每户人家的鸟窝都遭过他的毒手。有次王寡妇家的母鸡刚下了蛋,咯咯叫着报喜,转眼蛋就被他摸去,在村后土坡上烤着吃了。
日上三竿时,小宝正躲在草垛后烤蛋,忽听有人叩响家门。
“张小宝在家吗?”门外传来陌生的声音。
小宝的父亲张老憨推开院门,见是个身着青衫的差役模样的人。
“官爷有何贵干?”张老憨恭敬地问。
差役面无表情:“官府有事,要传张小宝走一趟。”
小宝在屋里听见,忙跑出来说:“既是官府传唤,容我收拾些干粮衣物。”
差役却摇头:“不必麻烦,这就走吧。”
小宝心里纳闷,官府传人哪有不让带行李的?但见差役神色严肃,也不敢多问,只得跟着出了门。
出了村子向南,是一片刚耕过的桑田。春雨初歇,泥土的芬芳扑鼻而来。小宝记得这片地一直空着,今日却见田边立着一座小城。
这城好生奇怪,城墙不高,却修着四座门楼,朱漆彩绘,甚是庄严。小宝揉揉眼睛:“怪了,这里什么时候多了座城?”
差役厉声喝止:“休得多言!”
二人来到北门前,差役示意小宝进去。少年刚迈过门槛,身后城门“轰”的一声关闭。回头一看,差役已不见踪影。
更可怕的是,整座城里空无一人,地上铺满热灰和碎火,踩上去烫得钻心。灰烬没至脚踝,每走一步都疼痛难忍。
“放我出去!”小宝惊恐地冲向南门。
眼看就要跑到门前,南门却“砰”地关上。他又转向东门,东门也是如此;再奔西门,同样在他赶到前紧闭。
小宝在空城中哭喊着奔跑,热灰烫得他双脚起泡。而此刻,田里劳作的村民们却看见另一番景象:
“那不是张家的孩子吗?在田里跑来跑去做什么?”
“怕是疯了吧?从早上就在那儿转圈,又哭又喊的。”
“你看他跳脚的样子,像不像踩在火炭上?”
众人议论纷纷,都觉得这孩子中了邪。
直到晌午,村民们收工回家,这才发现小宝还在田里打转,双脚已经鲜血淋漓。几个壮汉上前拉住他,他却拼命挣扎:“烫!好烫!”
张老憨闻讯赶来,见儿子这般模样,又惊又痛。村里最年长的孙爷爷仔细查看了小宝的伤势,沉声问:“孩子,你最近可做了什么亏心事?”
小宝支支吾吾,终于承认了偷蛋的事。
孙爷爷长叹一声:“造孽啊!你可知那些蛋若是孵出,都是一个个小生命?你这一年来,害了多少性命?”
张老憨这才知道儿子在外胡作非为,气得浑身发抖。他按照孙爷爷的指点,带着小宝挨家挨户赔罪,又请来僧人诵经超度。
说也奇怪,自那日后,小宝脚上的伤渐渐好转,但那双脚却永远留下了烫伤的疤痕,每逢阴雨天就会隐隐作痛。
更神奇的是,后来村里人发现,那片桑田边根本没有什么城池,那日的差役也无人认得。
经此一劫,小宝彻底改了性子。他不但不再偷蛋,还在自家院里搭起鸟窝,每天撒谷子喂鸟。有人见他对着鸟窝自言自语:“以前是我错了,你们好好孵蛋,我再也不偷了。”
三年后的一个春天,小宝在田间救起一只受伤的母鸟,精心照料它直到康复。母鸟飞走时,在他头顶盘旋三圈,似在道谢。
孙爷爷听说后,欣慰地捋着胡须:“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这孩子总算明白生命的可贵了。”
后来张小宝成了村里最爱护鸟类的人,活到九十高龄。临终前,他还不忘叮嘱儿孙:“万物有灵,切莫伤害。我年轻时造的孽,到老都记得清清楚楚。”
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一时的顽劣,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伤害;真心的悔改,却能弥补过往的过错。张小宝的经历告诉我们:尊重每一个生命,既是慈悲,也是智慧。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心怀敬畏,福泽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