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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窦凝妾

唐开元二十五年,汴州城里住着一户博陵崔氏,是晋州刺史柳涣的外孙女,家世显赫,门第高贵。

扶风来的窦凝,听闻崔家小姐才貌双全,便上门提亲。几番往来,媒人说定了亲事,彩礼备齐,只等吉日迎娶。然而崔家小姐得知窦凝家中尚有一妾,且已怀有身孕,便提出条件:必须先将那妾室遣散,方可完婚。

窦凝满口应下,心中却另有盘算。

他带着妾室离开汴州,声称要去宋州安置她。马车颠簸,妾已有孕近十月,路上不时抚着腹部,眉头轻蹙。她不过二八年华,跟了窦凝不到一年,此刻还满心以为窦凝真会为她寻个妥善去处。

行至车道口,天色已晚,两人在一家小客栈住下。夜半时分,妾室突然腹痛如绞,竟是提前临盆了。

昏暗的油灯下,她挣扎了整整两个时辰,终于生下一对双生女婴。产后虚弱,她瘫在榻上,气若游丝。

窦凝看着眼前奄奄一息的妾室和两个嗷嗷待哺的女婴,心中烦躁。想到即将到手的崔家亲事,想到这三人会成为他攀附权贵的绊脚石,一个狠毒的念头在心中升起。

他走到床边,妾室微微睁眼,虚弱地唤了声:“郎君......”

窦凝没有回应,他拿起一旁的枕头,死死按在了妾室脸上。她双腿无力地蹬了几下,很快就没了声息。接着,他转向那两个刚刚降临人世的女婴......

次日清晨,窦凝独自一人离开了客栈。他花钱打点了店家,只说妾室已安置他处。没人知道,昨夜刚来到世间的三条生命,已被他残忍杀害。他将妾室的腹部塞满沙石,带着两个小小的尸体,趁着夜色投入了附近的河中。

回到汴州,窦凝面色如常地对崔氏说:“妾室已经打发走了,给了足够银两,让她回乡下过日子去了。”

崔氏信以为真,便应期与窦凝成婚。

婚后十五年,崔氏为窦凝生下了数个孩子,然而奇怪的是,男婴皆夭折,只有两个女儿活了下来,渐渐长大成人。

这十五年间,窦凝仕途顺利,家财日厚,似乎早已将车道口那一夜的罪恶忘得一干二净。只有偶尔夜半惊醒,才会想起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但很快他便安慰自己:不过是个妾室和两个女婴,不值一提。

永泰二年四月的一个清晨,窦家厅堂的几案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封书信。

崔氏先发现了它,打开一看,不禁惊呼出声。窦凝闻声赶来,接过信纸,只看了一眼,便面色大变。

信上的笔迹,竟是他已故父亲的手书!可父亲去世已有十年,这怎么可能?

信中写道:“吾儿窦凝,汝昔年所为之枉魂一事,即将事发,报应近在一月之内。宜速料理家事。长女可嫁汴州参军崔延,幼女嫁前开封尉李俶,此二人皆是良配。”

窦凝手抖得几乎握不住信纸,却强作镇定,对妻子道:“不过是狐狸精作怪,变出这等幻术,不必当真。”

崔氏疑惑地看着丈夫,欲言又止。她从未见过窦凝如此惊慌失措,即便是面对所谓的“狐狸精作怪”。

接下来的日子,窦家再无宁日。

十天后的黄昏,窦凝在书房中又发现了一封信。这一次,信直接出现在他的书桌上,墨迹未干,仿佛刚刚写完。

信上只有寥寥数语:“前已示警,汝竟不信。三日之内,必有征兆。”

窦凝终于慌了,他命家丁严加看守,夜里多点灯火,自己则夜不能寐,枕边始终放着一把短刀。

第二天夜里,窦凝突然发起高烧,胡言乱语。崔氏守在一旁,听他断断续续地喊着:“不...不要怪我...不得已...”

请来的大夫束手无策,只说脉象紊乱,似是受了极大惊吓。

第三天傍晚,窦凝状况稍好,能起身用饭了。他刚拿起筷子,忽然听得窗外传来女子哭泣声,隐隐约约,似远似近。

“你们听见了吗?”他猛地抓住妻子的手,紧张地问。

崔氏和仆从们面面相觑,皆摇头。

哭声越来越清晰,渐渐近了,仿佛就在房门外。窦凝脸色惨白,死死盯着房门。

突然,一阵阴风吹开窗户,烛火摇曳欲灭。在明明灭灭的光影中,一个身着白衣的女子身影缓缓浮现,她怀中抱着两个婴儿,三人浑身湿漉漉的,仿佛刚从水中出来。

“郎君,好狠的心啊......”女子抬起头,露出一张窦凝永生难忘的脸——正是十五年前被他杀害的妾室!

窦凝惨叫一声,从椅子上滚落在地,手脚并用地向后爬去:“不!不是我!别过来!”

崔氏和仆从们看不见什么女子,只看见窦凝对着空无一人的角落惊恐万状。

“车道口...车道口...”窦凝语无伦次,“我不该那样对你...和孩子们...”

崔氏听得心惊,连忙追问:“车道口?什么车道口?孩子们怎么了?”

然而窦凝已陷入癫狂,他抓起桌上的匕首,对着空气乱挥乱砍:“走开!走开!”

突然,他手中的匕首仿佛被什么力量控制,猛地转向,直直刺向自己的大腿!

鲜血喷涌而出,窦凝惨叫着倒地。更可怕的是,他的伤口周围开始迅速焦黑腐烂,仿佛被火烧过一般。

接下来的几个月,窦凝的伤口不断溃烂,蔓延至全身。他日夜哀嚎,说有三个鬼魂时刻缠着他,用沙石塞他的嘴,用水灌他的肺。请来的道士、和尚都束手无策,只说冤魂索命,无力回天。

在极度的痛苦中,窦凝终于向崔氏坦白了自己十五年前的罪行:如何在车道口杀害产后虚弱的妾室和两个刚出生的女儿,如何将她们沉尸河底。

崔氏听后,心如刀绞。她没想到自己当年的一个要求,竟间接导致了如此惨剧;更没想到同床共枕十五年的夫君,竟是这般心狠手辣之人。

窦凝受尽折磨,数年后方才断气。他死后,崔氏散尽家财,在东京出家为尼,日夜为那无辜丧命的三条生命诵经超度。而窦凝与崔氏所生的两个女儿,果真如信中所说,分别嫁给了汴州参军崔延和前开封尉李俶,婚后生活美满。

这段奇事在当地广为流传,人人听后无不唏嘘:天道轮回,报应不爽,举头三尺,真有神明。再隐秘的罪行,也终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再精心的伪装,也难逃良知的审判。

善恶之报,如影随形。窦凝用十五年的荣华,换来数年焦烂而死的结局;而那无辜丧命的母女三人,终以另一种方式讨回了公道。人世间最可怕的不是鬼魂,而是人心的黑暗;最应当敬畏的不是神明,而是每一个生命的尊严。

2、严武盗妾

唐天宝年间,京城里住着一位年轻的军使,家中有一女,年方二八,生得明眸皓齿,姿容绝世。这姑娘平日深居简出,却不知隔墙有双炽热的眼睛,早已将她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隔壁住着的,是年轻气盛的严武。那时他尚未发迹,整日里仗剑游荡,自诩侠义。那日偶见邻家女子在庭院中扑蝶,那窈窕身影、那明媚笑靥,竟让他魂牵梦萦,寝食难安。

“此等佳人,合该与我相伴。”严武抚剑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势在必得的光芒。

此后数日,他重金贿赂军使府中下人,终于探得消息:三月十五,姑娘将往慈恩寺上香。

是日春和景明,严武早早候在寺外。待那姑娘下了轿,他佯装偶遇,上前施礼。少女不防有诈,见他举止文雅,谈吐不俗,便也还了一礼。这一面之缘,竟让情窦初开的少女芳心暗许。

“小姐若是不弃,三日后西市有胡旋舞表演,在下愿护驾同往。”严武趁热打铁。

少女犹豫再三,终究点了点头。

三日后的夜晚,严武果然备了马车来接。谁知这一去,竟不是往西市,而是径直出了城门。

“这是要去何处?”少女惊慌失措。

严武握紧缰绳,头也不回:“你我既两情相悦,何不远走高飞?你父亲定不会答应这门亲事,不如先离了这是非之地。”

马车颠簸,少女泪如雨下,却已无力回天。

军使府中,直到次日清晨才发现小姐失踪。老军使勃然大怒,严刑拷问下人,终于得知竟是隔壁严武拐走了爱女。

“好个严武!我定要你付出代价!”军使当即告官,一纸状书直达天庭。

不过三日,缉捕文书已下,万年县捕贼官奉命专程追捕,日夜兼程,循迹而去。

再说严武带着军使之女,一路东行至巩县。这日正要雇船南下,忽闻驿站传来消息:捕贼官不日将至。

是夜,月黑风高。严武在客栈房中来回踱步,目光不时瞥向榻上熟睡的少女。不过月余相处,当初那份痴迷已淡去七分,如今她倒成了烫手山芋。

“若被擒获,按律当斩。”他喃喃自语,眼中渐露凶光。

他取过案上琵琶,这是少女平日解闷的乐器。指尖轻轻拨动琴弦,发出铮铮哀鸣。

“你既真心待我,不如再成全我这一次。”他低声说着,解下琵琶弦,缓缓走向榻前。

少女在梦中微微一笑,仿佛梦见了什么美好的事物。她永远不会知道,下一刻,那根曾为她奏出美妙乐曲的琴弦,会紧紧缠绕在她纤细的脖颈上。

次日清晨,河面飘起一具女尸。当地官府查验,说是溺水而亡。等捕贼官赶到,严武早已远遁,船上干干净净,不留半点痕迹。

时光荏苒,转眼已是十余年后。严武官运亨通,竟一路做到剑南节度使,坐镇西川。许是杀孽太重,他素来不信鬼神,若有下属提及巫祝之事,必遭重罚。

这年严武染了重病,卧床不起。这日正午,忽有道士直闯节度使衙门,声称要见严公。

“让他进来。”严武勉强坐起,倒要看看这道士有何能耐。

道士飘然而入,不施礼,不问候,直视严武双目:“严公可还记得巩县客栈,那根琵琶弦?”

严武浑身一震,手中药碗砰然落地。

“你...你是何人?”

道士冷笑:“贫道乃方外之人,特来告知:那女子冤魂不散,已在阴司状告严公。三日后,便是偿命之期。”

严武勃然大怒:“胡言乱语!来人,将这妖道拿下!”

不料道士身形一晃,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不见。

当夜,严武高烧不退,恍惚间见一白衣女子立于床前,颈上缠着一根琴弦,正是当年那个军使之女。

“郎君好狠的心...”女子幽幽道,“我苦等这些年,终于等到今日。”

严武惊骇欲绝,连声呼救。侍卫闻声而入,却什么也看不见。

如此折腾三日,严武已是油尽灯枯。临终前,他忽然瞪大双眼,指着虚空:“别过来...别用那琴弦...”

话音未落,竟已气绝。

消息传出,世人皆叹:举头三尺有神明,善恶到头终有报。再大的权势,也逃不过良心的审判;再精明的算计,也算不过天理循环。

那一根琴弦,缠住的不仅是少女的脖颈,更是一个灵魂永远无法解脱的罪孽。而严武用余生书写的,不过是一场迟到的审判。

3、缘翘

长安城的咸宜观,在晚唐的烟雨里,像一株遗世独立的兰。观中有位女道士,名唤鱼玄机,字幼微,本是里巷寻常人家的女儿,却生就一副倾国倾城貌,更兼才思敏捷,灵慧入神。她爱读书,善属文,尤精于诗词吟咏。还在十六岁稚龄,便已心生向道之意,慕那清虚之境。咸通初年,她终于在咸宜观披上道服,戴上了女冠。

然而,道观的清静并未能完全束缚住她蓬勃的才情与生命。那些风月赏玩的清词丽句,不时从观中流出,播于文人墨客之口,引得士林侧目。只是,她蕙心兰质,却终究体质柔弱,心性也未能坚如磐石,不免被长安的豪侠之士引动,与之交游相处。一时间,风流才子争相修饰仪容,以求亲近。或有人携美酒来访,她必与之鸣琴赋诗,其间夹杂着戏谑玩笑,常让那些才疏学浅之辈自惭形秽。她笔下曾有“绮陌春望远,瑶徽秋兴多”的闲情,也有“殷勤不得语,红泪一双流”的幽怨,更有“焚香登玉坛,端简礼金阙”的虔敬,以及“云情自郁争同梦,仙貌长芳又胜花”的自赏。这些诗句,都堪称绝唱。

她身边有一名贴身女僮,名叫缘翘,生得亦是明艳聪慧,很得玄机喜爱。然而,祸事也由此而生。

一日,鱼玄机被邻近道院的女伴相邀,临出门前,特意叮嘱缘翘:“好好待在观中,莫要出去。若有客来访,只告诉他们我在某处便好。”

谁知这场女伴间的聚会格外投缘,玄机被多留了许久,直至暮色四合才匆匆归来。回到自己院中,却见缘翘迎上前来,神色间似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玄机并未立刻在意,只随口问起今日可有客来。缘翘垂首答说没有。

然而,当玄机步入内室,目光扫过妆台时,心头猛地一沉——她珍爱的那支玉簪,位置似乎移动了分毫。再环顾四周,空气中仿佛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属于观众常用的熏香气味。她快步走到窗前,瞥见院门处似有熟悉的衣角一闪而过,那背影,像极了她曾倾心、后又对她渐趋冷淡的一位名士。

一个念头如毒蛇般窜入心中:莫非自己不在时,缘翘不仅私自会客,见的还是他?并且引客入了内室?那支玉簪,那缕陌生的香气,还有那仓促离去的背影……种种迹象交织,在她被猜忌和失落灼烧的心上,添了一把疯狂的柴火。

妒火与怒火瞬间吞噬了理智。她猛地转身,死死盯住跟进来的缘翘,厉声喝问:“我待你如何?你竟敢背着我做下这等事!”

缘翘被这突如其来的雷霆之怒吓住了,脸色煞白,连连摇头否认:“师父,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此时的玄机,早已被猜忌蒙蔽了双眼,哪里还听得进辩解。长久以来积压的、在情感中求而不得的委屈与愤懑,仿佛找到了一个决堤的出口,尽数倾泻在这个她平日颇为喜爱的女僮身上。她顺手抄起身边用于惩戒的藤鞭,朝着跪地求饶的缘翘,没头没脑地抽打下去。

一下,两下……她仿佛听不见缘翘凄厉的哭喊和逐渐微弱的求饶声,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盘旋:连最亲近的人都背叛我!都在欺我!

不知过了多久,当她气喘吁吁地停下手,才发现地上的缘翘早已没了声息,衣衫破损处血迹斑斑。

一盆冷水般的恐惧瞬间浇熄了怒火。鱼玄机踉跄后退,看着眼前的情景,浑身冰凉。她,竟在盛怒之下,失手打死了缘翘!

短暂的恐慌过后,一个更可怕的念头涌现——必须掩盖此事!她强自镇定下来,趁着夜色深沉,在观中后院寻了一处僻静角落,仓促挖坑,将缘翘的尸身掩埋。她自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无人察觉。

然而,几天之后,有来观中游玩的客人,偶然在那片新翻动的泥土旁,嗅到了不寻常的气味,并看到了隐约渗出的污迹。惊疑之下,报了官。

京兆府的衙役很快到来,掘出了缘翘已然开始腐烂的尸体。证据确凿,鱼玄机被当即逮捕。公堂之上,面对府吏的严厉诘问,她自知无法抵赖,只得伏罪认供。

此案一出,震动长安。鱼玄机才名卓着,交往广泛,朝士中有不少人为她求情说话,试图转圜。府尹也将案情详细表列上奏。然而,杀婢毕竟是重罪。待到秋决之时,敕令下达,鱼玄机最终被推上了刑场。

在阴暗的牢狱之中,等待最终命运的她,曾提笔写下诗句,其中有云:“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明月照幽隙,清风开短襟。”这浸透着血泪的感悟,成了她生命的绝响,字字句句,道尽了她一生情路坎坷与最终际遇的苍凉。

一段因猜忌而失控的怒火,不仅焚毁了一个年轻的生命,也葬送了一位才情横溢的女子。鱼玄机的悲剧,警示后人:情绪如猛虎,理智为缰绳。冲动之下的言行,往往需用一生来偿还。无论面对何种境况,保持冷静与宽和,既是善待他人,更是守护自己。心有山海,静而不争,方得自在从容。

4、马全节婢

魏帅侍中马全节的府邸,深院高墙,戒备森严。这位权倾一方的武将,在朝堂上威风八面,在府中更是说一不二。

那是个梅雨绵绵的午后,一名唤作芸娘的侍婢,在奉茶时不小心将茶水溅到了马全节的袍袖上。不过刹那的疏忽,却让马全节勃然大怒。

“没眼力的东西!”他猛地起身,面目狰狞。

芸娘慌忙跪地求饶:“大人恕罪,奴婢这就去换一盏……”

话未说完,马全节已抄起桌上的玉如意,狠狠砸向芸娘的额头。一下,两下……鲜血顺着芸娘清秀的脸颊流下,她连一声完整的求饶都未能说出,便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旁边的侍从们个个噤若寒蝉,无人敢上前劝阻。谁都知道,马大人性情暴戾,稍有不顺便会大发雷霆。只是往日里最多鞭笞几下,今日这般狠手,却是头一回见。

“拖出去。”马全节扔下沾血的玉如意,语气冷漠得像在吩咐处理一件废弃的杂物。

这事很快就被马全节忘在脑后。一个侍婢的性命,在他眼中不过草芥。他依旧在朝堂上运筹帷幄,在府中宴饮享乐。

转眼三年过去。

这年寒冬,马全节染上了重病,起初只是咳嗽,后来竟卧床不起。名医请遍了,汤药吃了无数,病情却一日重过一日。

某个深夜,烛火摇曳,马全节从昏睡中惊醒,忽见床前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芸……芸娘?”他声音嘶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女子额上鲜血淋漓,正是三年前死在他手中的侍婢。她不言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尔来有何意?”马全节强自镇定,额上却已渗出冷汗。

芸娘的魂魄依旧沉默,那双曾经温顺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冰冷的恨意。

马全节慌了神:“与尔钱财!我为你烧纸钱,让你在阴间享福!”

见那魂魄不动,他又急忙补充:“为尔造像书经!请高僧为你超度!”

他一句接一句地许愿,声音因恐惧而颤抖。守在门外的家人只听得屋内马全节时而哀求,时而许诺,仿佛正与人激烈争辩,却看不见另有他人。

“你究竟要什么?”马全节终于崩溃地大喊。

这时,一个冰冷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他耳中:“只要你的命。”

自此,马全节的病情急转直下。他夜不能寐,一闭眼就看见芸娘站在床前。不过七八日光景,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权臣,便在惊恐与痛苦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权势再大,也大不过天理;地位再高,也高不过良心。马全节以为一条婢女的性命轻如鸿毛,殊不知在因果面前,众生命运同样珍贵。善待他人,就是善待自己;敬畏生命,方能平安长久。

5、鲁思郾女

鲁思郾家的千金今年刚满十七岁,生得眉目如画,性情温婉,是府中的掌上明珠。

这日清晨,晨曦透过雕花窗棂洒进闺房,她坐在梳妆台前,执起那把常用的犀角梳,对镜理妆。铜镜打磨得光亮,清晰地映出她姣好的面容。忽然,镜中的影像微微晃动,她看见自己肩后多了一个人影——那是个披头散发的妇人,赤着双脚,怀中紧紧抱着一个婴儿。

她心头一紧,猛地回头,身后空空如也。再转回来看向镜中,那妇人竟还在原处,一双哀怨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她。

啊——她惊叫一声,手中的犀角梳地落地,整个人也随之软软倒下,不省人事。

待她醒来,已是午后。父母守在床前,关切地问起缘由。她颤抖着说出所见,鲁思郾只当女儿体弱眼花,温言安抚了几句,吩咐下人煎了安神汤。

谁知从那天起,那抱婴的妇人便如影随形。起初只有鲁小姐自己能看见,后来连伺候的丫鬟们也偶尔能瞥见一抹模糊的身影。再后来,就连鲁思郾夫妇也在深夜听见女儿房中有婴儿啼哭,可推门进去,却只见女儿一人蜷缩在床角发抖。

鲁府上下笼罩在一片诡异的气氛中。鲁思郾请来道士作法,佛堂里日夜诵经,却都无济于事。

这夜,鲁思郾亲自守在女儿房中。子时刚过,烛火无风自动,屋内气温骤降。他看着女儿突然睁大眼睛,瞳孔中映出一个模糊的人影。

你究竟是何人?为何纠缠小女?鲁思郾强自镇定,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发问。

一个凄楚的女声在房中响起,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本是杨子县一个民女。那年,建昌县录事某公因公务来到杨子县,见我貌美,便纳为妾室。您的女儿,就是他的正妻。

鲁思郾心头一震,他确实将女儿许配给过一位建昌县的录事,可惜女儿命薄,嫁过去不到两年就病故了。

那声音继续道:一年后,我生下这个孩子。某公奉命前往邻县公干,您女儿趁他不在,将我们母子推入后院古井,又投下石块填埋。待某公回来,她只说我带着孩子逃走了。

声音渐渐凄厉:我在阴司状告,恰逢您的女儿阳寿已尽。如今她虽转世为您女儿,这笔债,却不能不还!

鲁思郾听得浑身发冷。翌日一早,他立即派人快马赶往建昌县查证。使者回报:那位录事果然还在世,已是白发苍苍的老者。问起往事,他长叹一声,带着使者来到后院一口早已废弃的古井旁。

当年爱妾突然失踪,我只当她真狠心弃我而去。老录事喃喃道,这些年来,总觉得此事蹊跷。

官府派人下井挖掘,果然在淤泥中发现两具紧紧相拥的骸骨,一具成年女子的,一具婴孩的。骸骨旁,还找到一枚当年老录事送给爱妾的银镯。

真相大白,鲁府上下更是惶惶不可终日。鲁思郾想尽办法为女儿禳灾解厄,请遍高僧名道,却都束手无策。

后来,鲁小姐嫁给了褚家子弟。本以为出嫁后能摆脱这冤魂纠缠,谁知那妇人跟得越发紧了。新婚之夜,新郎就被新娘凄厉的惊叫声吓醒,只见她指着空无一人的墙角,哭喊着别过来。

日复一日,鲁小姐被这无休止的惊惧折磨得形销骨立。不过半年光景,这个刚刚绽放的生命,就在无尽的恐惧中香消玉殒。

善恶之报,如影随形。再精心的伪装,也掩不住良心的审判;再久远的罪孽,也逃不过因果的循环。人生在世,当时时心存善念,刻刻谨守本分。莫道幽冥无报应,举头三尺有神明。清白做人,善良处世,方能心安理得,福泽绵长。

6、鄂州小将

鄂州有个姓某的小将,本是农家出身,靠着几分本事在军中谋得一官半职。地位变了,心思也变了。他渐渐觉得,家中那个陪他吃过苦、受过累的糟糠之妻,实在配不上他如今的身份。

这年开春,他动了攀附权贵的念头,想娶一位将军的千金。可家中妻子成了绊脚石。几番思量,一个恶毒的念头在他心中滋生。

这日,他陪着妻子回娘家。马车行至江边僻静处,他借口歇脚,将妻子和随行的婢女骗下车。趁二人不备,他突然拔出佩刀,狠狠刺向妻子的心口。

“为、为什么......”妻子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同床共枕多年的夫君。

他面无表情,又连补数刀,直到妻子彻底断气。一旁的婢女吓得魂飞魄散,刚要呼救,也被他一刀毙命。

他将两具尸体拖到江边,绑上石块,沉入江底。做完这一切,他整理好衣冠,策马直奔岳父家。

“不好了!路上遇到强盗,夫人和婢女都......”他一进门就扑倒在地,捶胸顿足,哭得撕心裂肺。

岳父家虽悲痛欲绝,却从未怀疑过他。毕竟,谁会想到一个丈夫竟能对结发妻子下此毒手?

这事就这样过去了。不出半年,他如愿娶了将军的女儿,仕途更是平步青云。

转眼五年过去。这年秋天,他奉命出使广陵,住进了一家颇为气派的客栈。

一日午后,他正在客栈前厅饮茶,忽见一个卖花妇人从门前经过。那身影、那步态,竟像极了五年前被他杀死的婢女。

他心头一紧,手中的茶盏险些掉落。定了定神,他快步追出门外。

“卖花的,过来。”他强作镇定地喊道。

那妇人转过身来——竟真是当年的婢女!她看见小将,先是一愣,随即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你、你是人是鬼?”小将声音发颤。

妇人淡淡一笑:“将军说笑了,自然是人。当年遇袭,我侥幸未死,醒来后遇到商船相救,便随船来了广陵。如今与夫人在此卖花度日罢了。”

“夫人?哪个夫人?”小将的心跳得更快了。

“就是您的夫人啊。她也在广陵,就在前面不远。”

小将只觉得天旋地转。这怎么可能?他明明亲手将妻子......

“带我去见她。”他迫不及待地说。

婢女领着他穿过几条小巷,在一处破旧的院落前停下。

“夫人就住在这里。”婢女推门而入,片刻后,一个素衣女子款步走出。

正是他那“死去”的妻子!

“夫君,别来无恙?”妻子面色平静,眼中却藏着深不见底的哀伤。

小将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眼前这一幕,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

“当年你下手虽狠,却不知我命不该绝。”妻子缓缓道,“江水冲开了绳索,我被渔民所救。这些年来,我隐姓埋名,就是等着今日。”

她忽然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夫君既然来了,就请进屋喝杯茶吧。”

小将鬼使神差地跟着进了屋。妻子亲自斟茶,婢女则去招待他的随从。

茶香袅袅,小将看着眼前死而复生的妻子,心中五味杂陈。他既恐惧,又愧疚,更多的却是困惑。

“这些年,你过得可好?”他试探着问。

妻子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让他不寒而栗。

夕阳西下,随从们在外间喝得酩酊大醉,而小将始终没有从内室出来。直到月上中天,才有人觉得不对劲。

一个亲兵壮着胆子推开内室的门——

只见小将倒在血泊中,胸口插着一把他自己的佩刀。而那位“夫人”和婢女,早已不知所踪。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罪行,终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以为可以随意践踏的生命,终会等到正义的审判。做人要守住良心的底线,莫因一时贪念,铸成终身大错。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7、金卮

夏日的蜀地青石镇,总是笼罩在湿热的水汽里。陈洪裕家的宅子临水而建,本是镇上数得上的好住处,可这些日子,宅子里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压抑。

陈洪裕的妻子丁氏,是镇上出了名的美人。柳叶眉,樱桃口,一双手白嫩得能掐出水来。可这双手,三日前却沾上了人命。

那日黄昏,婢女金卮在书房给陈洪裕研墨。丁氏路过时,正巧看见丈夫的手轻轻拂过金卮的手背。金卮慌得后退半步,脸上飞起两朵红云。

就是这一退一红,点燃了丁氏心中的妒火。

夜深人静时,丁氏把金卮叫到后院。

“跪下!”丁氏的声音冷得像冰。

金卮战战兢兢地跪在青石板上,月光照在她稚嫩的脸上,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

“夫人,奴婢做错了什么?”

丁氏不答,只从袖中抽出一根藤条:“今日在书房,你与老爷眉来眼去,当我瞎了不成?”

金卮连连磕头:“夫人明鉴,奴婢不敢……”

话未说完,藤条已经狠狠抽在她背上。一下,两下,金卮的哭喊声在夜色中格外凄厉。

“夫人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

可丁氏像是着了魔,手中的藤条越抽越狠。她想起这些年渐渐冷淡的夫君,想起自己始终无出的尴尬,想起金卮那青春饱满的脸庞……所有的怨恨,都发泄在了这个无辜的婢女身上。

不知抽了多久,金卮的求饶声渐渐微弱,最后彻底没了声息。

丁氏这才停手,用脚踢了踢金卮:“别装死,起来!”

地上的人一动不动。

丁氏蹲下身,探了探金卮的鼻息——已经没了气息。

一阵夜风吹来,丁氏打了个寒颤,这才清醒过来。看着地上的尸体,她慌了神。

“来人!快来人!”她压低声音唤来两个心腹老仆。

老仆见到这一幕,也吓得不轻。

“夫人,这、这可如何是好?”

丁氏强作镇定:“把这贱人埋在后院墙角,对外就说她偷了东西逃跑了。”

两个老仆不敢违抗,趁着夜色,在后院墙角挖了个深坑,将金卮的尸体草草掩埋。

第二天,丁氏果然对外宣称金卮偷了她的金镯子逃走了。她还特意让管家去镇上各个路口张贴寻人告示,做足了样子。

陈洪裕听闻此事,只是淡淡说了句:“跑就跑了,再买一个便是。”竟连一句追问都没有。

丁氏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却也开始夜夜难眠。一闭上眼,就看见金卮满身是血地站在床前。

如此过了一年,陈洪裕在夹江谋了个新差事,举家搬迁。

就在他们离开后不久,蜀地连降暴雨,江水暴涨。一场罕见的夏雨冲毁了青石镇多处房舍,也冲垮了陈家旧宅后院的渠岸。

洪水退去后,村民们在坍塌的渠岸旁,发现了一具女尸。

令人惊异的是,这尸体在土中埋了一年,竟然容颜如生,仿佛刚刚睡去。更奇的是,她身上的伤痕还清晰可见。

“这不是金卮吗?”有眼尖的镇民认了出来。

消息很快传开,镇将不敢怠慢,立即将此事上报州府。

此时的丁氏,正在夹江的新宅中品茶。听说州府派人来查金卮的案子时,手中的茶盏“啪”地摔得粉碎。

差役在她面前挖开后院墙角,金卮的葬处果然空空如也。

铁证如山,丁氏无从抵赖,只得招认了因妒杀害金卮的罪行。

就在她画押的当晚,狱卒来报:存放在义庄的金卮尸体,在一夜之间腐烂殆尽,仿佛这一年不腐,就是为了等待真相大白这一刻。

丁氏最终被依法处决。临刑前,她望着青石镇的方向,喃喃自语:“若当初能管住心中妒火,何至于此……”

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嫉妒如毒火,先伤他人,终焚自身。人生在世,当时时勤拂心尘,莫让一时的情绪蒙蔽了双眼,更莫让一时的冲动,铸成无法挽回的大错。心存善念,方得心安;待人以宽,才是真正的福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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