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程 普
江边的风裹挟着血腥气,吹进程普的军帐。这位东吴老将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望着案前堆积的军报,眼前却总是晃动着几天前那冲天的火光。
那是他下令处决数百叛军的火场。
“将军,该用药了。”亲兵端着药碗进来,见他面色潮红,不由担忧,“军医说您是操劳过度,须好生静养。”
程普挥挥手,示意亲兵退下。静养?如今孙权初掌江东,内忧外患,他这个三代老臣哪有静养的福分。
他起身走向帐外,夜风扑面,却驱不散心头那股莫名的燥热。远处江涛阵阵,让他想起年轻时随孙坚将军征战的岁月。那时刀光剑影,却从无这般心神不宁。
“将军,叛军首领押到了。”副将前来禀报。
程普转身,看见一个浑身血污的年轻人被押上来,眼神却倔强如初生牛犊。
“为何叛变?”程普问道。
年轻人昂首:“我兄长随孙讨虏战死沙场,家中老母饿死,妻儿被豪强所掠。将军,你说我该不该叛?”
程普沉默。乱世之中,这样的悲剧太多,多到将领们已习惯用“大局”二字来轻轻带过。
“拉下去。”他最终下令,“明日午时,与其余叛众一同处决。”
次日,刑场设在江边一片洼地。
数百叛军被缚双手,跪在泥泞中。时值盛夏,烈日当空,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气息。
副将请示如何行刑。
程普望着那些面孔——有绝望的,有麻木的,也有仍不服输的。他想起年轻人的话,心头那股燥热又升腾起来。
“挖坑,置柴,投火。”他吐出六个字,声音冷得自己都陌生。
令下,士兵们开始动作。哭喊声、咒骂声、求饶声顿时响成一片。
一个老卒突然挣扎着抬起头:“程将军!我跟随你八年,身经十七战!今日就换来个火中成炭的下场吗?”
程普认得这张脸,确是他旧部。他攥紧拳头,指甲陷入掌心。
“执行。”他说。
火焰腾起时,程普端坐马上,纹丝不动。热浪扑面,他感到那股燥热从心底蔓延至全身,汗水浸透战袍。
黑烟滚滚,焦糊的气味令人作呕。惨叫声持续了约一炷香时间,渐渐微弱,终至寂静。
那天晚上,程普就病倒了。
高烧如野火般在他体内肆虐。军医来看,说是热毒入体,开了清热解表的方子。药喝下去,却如石沉大海。
昏沉中,他总看见那些在火中挣扎的身影。有时是叛军,有时却是昔日并肩作战的战友,有时甚至是他自己。
“将军烧得说胡话了。”他听见亲兵低声议论。
这不是胡话。程普心里明白,他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第七日,他勉强能起身,召来那名叛军首领的年轻人。
“你家中还有何人?”程普问,声音嘶哑。
年轻人冷笑:“全家死尽,只剩我一个。将军是要送我去团聚吗?”
程普看着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染了血。
“放他走。”他对副将说。
帐中诸将皆惊。副将急劝:“将军,此人桀骜,若放虎归山...”
“我说,放他走。”程普重复,目光扫过众人,“这是军令。”
年轻人愣在原地,难以置信。
“为何?”他问。
程普疲惫地摆手:“走吧。趁我还没改变主意。”
年轻人走后,程普的病并未好转。高烧时退时起,反反复复。他日渐消瘦,原本健硕的身躯变得形消骨立。
一个月后,消息传来,那年轻人在江北聚集流民,专与东吴作对。
“早该杀了他!”副将忿忿。
程普却摇头:“他没错。乱世之中,人只是想活下去。”
又过半月,程普已不能起身。孙权派来御医,亦束手无策。
这天夜里,他梦见自己站在江边,看对岸灯火通明,竟是太平盛世。百姓安居乐业,孩童嬉笑玩耍,没有战乱,没有饥荒。
醒来时,枕巾已湿。
他召来副将,口述最后一道奏章:“臣请主公轻徭薄赋,善待百姓。民心安,则天下安。”
副将记下,忍不住别过脸去擦拭眼角。
“将军,您一生征战,何必在此时还操心这些...”
程普望着帐顶,缓缓道:“我年少时,以为平定天下靠的是刀剑。如今才懂,刀剑能夺天下,却不能得民心。”
他停顿片刻,声音越来越轻:“那场火,烧的不只是叛军,还有我的良知。”
建安十四年秋,程普病逝,距那场火刑整整一百零三天。
据说他临终前最后一句话是:“愿天下再无叛军。”
也再无需要用火刑来震慑人心的乱世。
后世史家评说程普,多赞其忠勇,鲜少提及这最后百日里的悔悟。但或许,一个武将在生命尽头对和平的渴望,比他一生的战功更值得铭记。
烽火乱世,武将以刀剑止戈;太平年月,仁政以民心为基。真正的强大,不是让敌人恐惧,而是让百姓安心。这大概就是程普用生命悟出的道理——平天下者,必先平人心。
2、羊聃
庐江郡的夏天闷热难当,连蝉鸣都带着几分焦躁。羊聼斜倚在太守府凉榻上,两个婢女跪在一旁打扇,他还是觉得心头有团火在烧。
“人呢?都死绝了?”他猛地坐起身,案几上的冰镇梅汤被袖子带翻,溅湿了衣襟。
侍从连滚带爬地进来,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去,把前日那个在街上冲撞本官车驾的贱民带来。”羊聼眯起眼睛,“还有他全家。”
“大人…”侍从声音发颤,“那、那只是个卖菜的老人家,当时已经杖责二十…”
“嗯?”羊聼尾音上扬,侍从立刻噤声,倒退着出去了。
这是羊聼就任庐江太守的第三年。凭着与皇室联姻的权势,他在此地早已是说一不二的土皇帝。谁若敢对他的车驾避让慢了些,或是呈上的茶水烫了点,轻则杖责,重则丧命。
囚牢里,简良扶着栅栏艰难站起。他身上还带着那日杖刑的伤,每动一下都钻心地疼。
“阿爹…”八岁的女儿怯生生递上半碗水,“喝点水吧。”
简良看着女儿枯黄的头发,心头一酸。那日他不过是在街角收拾菜担,躲闪不及,冲撞了太守仪仗。二十杖下来,他这条命已去了半条。
牢门忽然打开,几个衙役冲进来,不由分说地将简良拖出牢房。
“官爷,这是要带我去哪?我女儿还在里面…”
衙役面无表情:“太守要见你。”
简良被拖到太守府后院时,才发现这里已经跪了上百人。有相识的街坊,也有面生的百姓,个个面如死灰。
羊聼摇着羽扇从廊下踱步而出,扫了眼院中众人,对身旁主簿笑道:“这些刁民,平日里不知敬畏,今日让他们长个记性。”
主簿躬身:“大人,这些人所犯皆是小过,是否…”
“小过?”羊聼冷笑,“今日冲撞车驾是小过,明日就敢犯上作乱。不严加惩治,何以立威?”
他挥挥手:“都押去西市,斩。”
简良猛地抬头:“大人!小人冤枉啊!小人那日只是…”
话未说完,已被衙役用破布塞住了嘴。
这一天,西市的青石板被血染成了暗红色。从午时到日落,刽子手的刀换了三把。二百九十颗人头落地,简良的女儿在牢里听说父亲被斩,哭晕过去三次。
消息传到建康时,征西大将军庾亮正在用晚膳。他放下筷子,久久无言。
“二百九十人…”他喃喃道,“这羊聼是疯了不成?”
幕僚低声道:“将军,羊聼是国戚,其侄羊贲尚南郡公主,此事恐怕…”
“恐怕什么?”庾亮拍案而起,“如此暴行,古今未有!即刻备轿,我要面圣。”
朝堂上,右司马呈上奏章,详细列数羊聼罪状:滥杀郡将官吏及平民简良等二百九十人,流放一百余人。一律当斩。
然而羊聼毕竟是皇亲,依“八议”之制,贵族犯罪可酌情宽宥。几位大臣出列,为他求情。
年轻的显宗皇帝看着奏章,手在微微发抖。他想起幼时太傅教导的“仁政爱民”,想起登基时立下的誓言。
“此事古今所未有。”皇帝声音不高,却让整个朝堂安静下来,“此而可忍,孰不可忍!何八议之有?”
羊聼被投入死牢,等待秋后问斩。
死牢里,羊聼第一次尝到了恐惧的滋味。潮湿的稻草,馊臭的饭菜,狱卒冷漠的眼神,这一切都让他夜不能寐。
“我要见陛下!”他抓着栏杆嘶吼,“我是国戚!你们不能这样对我!”
回应他的只有走廊里空洞的回音。
羊家乱成一团。羊贲上书请求解除与南郡公主的婚约,以减轻家族罪责,但皇帝不准。
这时,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走进了皇宫。她是琅琊孝王妃山氏,羊聼的亲姐姐。
“陛下,”山太妃跪在殿前,老泪纵横,“臣妾唯有这一个弟弟,纵然罪该万死,恳请陛下念在山家只有这一脉香火…”
皇帝急忙扶起太妃:“太妃这是做什么?”
“先帝在时,常教导要宽仁治国。羊聼罪孽深重,臣妾不敢求赦免,只求留他一条性命,让山家有人祭祀先祖…”
山太妃说着,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竟咳出一口鲜血,晕倒在地。
太医诊治后,悄悄告诉皇帝:太妃忧思过度,若再受刺激,恐有性命之忧。
这一夜,皇帝辗转难眠。他想起自己幼年丧母,是山太妃像亲生母亲一样抚育他长大。如今太妃奄奄一息,他怎能无动于衷?
次日朝会,司徒王导慷慨陈词:“羊聼罪不容恕,若不严惩,何以告慰那二百九十条冤魂?何以面对天下百姓?”
皇帝沉默良久,缓缓开口:“太妃昨夜又吐血了。朕…受太妃抚育之恩,同于慈亲。若太妃因此殒命,朕何颜自立于天地间?”
满朝寂静。
最终,诏书下达:免羊聼死罪,削职为民,终身软禁。
消息传到庐江,百姓们默默收拾亲人的尸骨,在江边立了一座无字碑。
羊聼出狱那日,是个阴雨天。他形销骨立地走出牢门,看见姐姐的马车等在雨中。山太妃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被侍女搀扶着,向他伸出手。
“姐姐…”羊聼跪在泥水中,第一次流下悔恨的眼泪。
回到家乡后,羊聼闭门不出。有人说他疯了,总在夜里惊醒,喊着“别过来”;有人说他皈依了佛门,日日诵经超度亡魂。
三年后的一个清明,有乡人看见羊聼独自来到后山,面向庐江方向长跪不起。他烧了整整二百九十张往生咒,灰烬随风飘散,像无数灵魂飞向远方。
权力如利刃,持之者当知敬畏。羊聼用二百九十条性命换来一命,却终生困在自责的牢笼里。法理之外,尚有慈悲;但慈悲之后,公道自在人心。这世间最重的枷锁,从来不是牢狱之灾,而是良知深处那永不熄灭的火光,照亮每一个无法安睡的夜晚。
3、刘毅
江陵城的冬天来得特别早,才过立冬,刺史府庭院里的老槐树就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在风中抖着,像无数只伸向天空求救的手。
刘毅披着貂氅,站在廊下看雪。上任荆州刺史不过月余,他已经处置了三批桓玄余党。昨天刚杀的牧牛寺四个僧人,是第四批。
大人,寺主已经招了。副将踩着积雪快步走来,压低声音,他说确实藏匿过桓家的孩子,但那孩子三个月前就病死了。
刘毅哼了一声:死无对证,自然是随他说。
可是...那四个僧人坚持说不知情。要不要再查查?
查什么?刘毅转身,目光冷峻,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桓玄虽死,其党羽未尽。这些人,留着就是祸患。
他想起离开建康时,高祖私下交代的话:荆州乃军事要冲,务必肃清桓氏残余。这句话像把尚方宝剑,悬在每个人头上。
行刑是在牧牛寺后的空地上。寺主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僧,被按在地上时还在念经。另外四个年轻些的僧人,有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吓得浑身发抖。
大人明鉴!寺主忽然抬头,贫僧确实不曾藏匿要犯。出家人不打诳语...
刘毅摆摆手。刀光闪过,五颗人头落地,鲜血染红了寺院的青砖。
那天晚上,刘毅做了个梦。
梦里回到行刑的地方,老僧完好无损地站在他面前,双手合十:君何以枉杀贫道?
刘毅想开口,却发不出声音。
贫道已白于天帝,老僧的声音空灵而遥远,恐君亦不得久。
刘毅猛地坐起,冷汗浸透了寝衣。窗外风声呜咽,像极了梦里的余音。
从那天起,他吃不下饭。厨子换了好几个,菜肴试了一遍又一遍,每次勉强入口,不多时就会呕吐出来。不过旬日,原本魁梧的身形就瘦得脱了相。
医官来看,只说忧思过度,开了安神的方子。药喝下去,却像石沉大海。
消息很快传到了建康。
此时的刘毅,因平定桓玄有功,又手握荆州重兵,渐渐不把朝中同僚放在眼里。与宰相刘穆之的几次争执,更是闹得满城风雨。
刘毅这是自寻死路。刘穆之在御前如是说。
高祖沉吟良久。他想起与刘毅并肩作战的日子,那个在战场上勇不可当的将领,如今却成了朝堂上的隐患。
传旨,召刘毅回京述职。
使臣到达江陵那天,刘毅正对着满桌佳肴发愁。他勉强喝了一口粥,立刻又吐了出来。
大人,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心腹忧心忡忡,不如称病...
称病?刘毅冷笑,正好让他们说我心里有鬼。
他强撑着接旨,安排回京事宜。临行前夜,他又梦见那老僧,这次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回建康的路格外漫长。每过一个驿站,都感觉离鬼门关更近一步。
果然,刚到京郊,就听说高祖已经布下天罗地网。几个旧部连夜来报,劝他速速离去。
天下之大,竟无我刘毅容身之处?他苦笑。
深夜,他单骑突围,一路向南。不知跑了多久,马累倒了,他就徒步。饥渴交加中,他看见一座熟悉的寺庙——牧牛寺。
寺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小沙弥提着灯笼出来。
施主何事?
我...路过此地,想讨碗水喝。
小沙弥引他入内。寺里比他记忆中破败许多,香火稀疏,只有几个僧人在做晚课。
寺里怎么这般冷清?他忍不住问。
去年官府来查桓玄余党,方丈和四位师兄都被...杀了。小沙弥声音低沉,自从那以后,寺里的香火就断了。
刘毅手中的水碗差点掉落。
不过方丈生前常说,出家人不可记仇。小沙弥合十道,冤冤相报何时了。
刘毅怔怔地听着,忽然问:你可见过你们方丈...显灵?
小沙弥犹豫片刻:方丈圆寂前曾说,天帝会在此寺为他讨回公道。
刘毅手中的碗终于落地,碎裂声在寂静的寺院里格外刺耳。
他踉跄着冲出寺门,月光下的山路像一条苍白的带子。恍惚中,他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回头却什么也没有。
那棵老槐树还在,在月光下伸展着枝桠。他想起刺史府里那棵同样光秃的树,忽然明白了什么。
解下腰带,抛上树枝。这一刻,他仿佛又看见那老僧平静的面容。
原来...这就是不得久...他喃喃道。
次日清晨,小沙弥开门扫地,看见树上悬挂的尸体,轻轻叹了口气,回寺里敲响了晨钟。
钟声回荡在山谷间,惊起一群飞鸟。它们掠过刚刚破晓的天空,像灵魂找到了归处。
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刘毅用无辜者的鲜血铺就仕途,最终在那棵象征着审判的老树下结束了生命。权力或许能让人一时得意,但良知的审判从不缺席。人这一生,最逃不过的,不是帝王的诏书,不是仇家的刀剑,而是自己亲手种下的因果。
4、张和思
北齐天保年间,幽州大牢深处传来铁链拖地的声响,一声接一声,像是从地狱传来的索命曲。
张和思端着茶碗,眯眼听着这声响。他爱听这声音,胜过听丝竹管弦。每当囚犯身上的枷锁相互碰撞,发出哗啦哗啦的动静,他就觉得格外安心。
“大人,新来的犯人是个读书人,说是被仇家诬告…”狱卒小声禀报。
张和思放下茶碗,嘴角扯出一丝笑:“既入了我这大牢,还分什么读书人不读书人?”
他起身走向刑房,靴子踩在潮湿的稻草上,发出噗噗的声响。墙上挂满了各式刑具,从三指粗的铁链到细如发丝的钢针,一应俱全。
那读书人跪在刑房中央,浑身发抖。
“给他上全副武装。”张和思轻描淡写地说。
狱卒们熟练地给犯人套上二十斤的重枷,脚踝锁上铁镣,连十根手指都夹上了竹签。不过半日,这读书人已经昏死三次。
“大人,是不是太重了?”有个新来的狱卒忍不住问。
张和思瞥了他一眼:“你懂什么?这世上的人,不管善恶贵贱,骨子里都是禽兽。不用枷锁拴着,迟早要作乱。”
他这话是有来历的。
十年前,张和思还是个小小的狱曹时,曾好心为一个自称冤枉的老者卸下枷锁。谁知那老者当晚就越狱,还杀了两名狱卒。从那以后,张和思再也不信什么“良善”,在他看来,人心比枷锁上的铁锈还要污浊。
三年间,经他手的囚犯,不死也要脱层皮。囚犯们私下给他起了个绰号——“活罗刹”。
这年秋天,张和思娶了妻。新妇是城里苏家的女儿,温婉贤淑。成亲那晚,新娘看见满屋子张和思收藏的刑具模型,吓得打碎了合卺酒。
“夫君为何收藏这些?”新娘声音发颤。
张和思不以为意:“这些都是镇邪之物。”
婚后不久,妻子有了身孕。张和思难得有了笑脸,甚至对大牢里的囚犯都和善了些。
可临产那日,怪事发生了。
妻子突然在产床上抽搐起来,双手双脚不住挣扎,像是被无形的绳索捆绑。
“锁住了…锁住了…”她凄厉地叫喊着,“我动不了!”
接生婆从没见过这等情形,吓得魂不附体。好不容易孩子生下来,众人都倒吸一口凉气——那男婴的四肢上,竟有一圈圈深红色的肉纹,宛如被锁链长久捆绑留下的印记。
张和思看着儿子身上的“肉锁”,脸色铁青。
“这是孽障!”他狠狠道,“定是牢里那些囚犯的怨气所致。”
从此,他审囚更加严酷。
第二个孩子出生时,同样的情形再次上演。这次是个女婴,不仅四肢有肉锁,连脖颈上都有一圈深红色的肉纹,像是戴了枷锁。
接生婆再也不敢上门,说张夫人中了邪。
张和思不信邪,又不信佛。他偏要看看,这命运能奈他何。
第三个、第四个孩子相继出生,每个孩子身上都带着与生俱来的“肉锁”。最可怜的是小女儿,手上的肉纹竟像是被细绳一道道捆出来的,连手指都无法伸直。
妻子经不起这般折腾,生完第四个孩子后就卧床不起。夜里常常惊醒,说梦见满身是血的囚犯围着她的床,给她戴上铁枷铁锁。
这期间,张和思却官运亨通,从狱曹升做了县令。
上任第一天,他就命人打造了新的刑具——一副重达三十斤的铁枷,上面布满铁刺。第一个尝这新刑具的,是个偷了富户粮食的饥民。
“大人饶命啊!小的家里还有老母要养…”那饥民磕头如捣蒜。
张和思冷笑:“既知有老母,为何作奸犯科?”
他亲自给饥民戴上铁枷。铁刺扎进皮肉,鲜血顺着铁枷流下,在地上汇成一滩暗红。
当夜,张和思梦见四个浑身是血的孩子,手脚都被铁链锁着,在黑暗中哭泣。
“爹爹,好疼啊…”他们伸出满是伤痕的小手。
张和思惊醒,浑身冷汗。
第二天升堂,他破天荒地对一个老妇人从轻发落。可下午再审案时,又恢复了往日的狠厉。
“我若心软,如何治得了这些刁民?”他对自己说。
这年冬天特别冷,牢里冻死了三个囚犯。张和思命人直接拖去乱葬岗埋了,连张草席都没给。
腊月二十三,小年夜。张和思正在府中饮酒,突然衙役来报,说有个书生在衙门前击鼓鸣冤。
“带上来。”张和思醉眼朦胧。
那书生被带上堂来,竟是三年前被他重刑折磨的那个读书人。只是如今的他,衣衫褴褛,一条腿已经瘸了。
“大人可还认得小人?”书生抬头,眼中没有惧色,只有一片死寂。
张和思眯起眼:“原来是你。怎么,还想再尝尝刑具的滋味?”
书生忽然笑了:“小人是来谢恩的。”
“谢恩?”
“谢大人三年前那顿刑罚,让小人瘸了腿,却也让小人想明白了一个道理。”书生慢慢说道,“这世上的冤屈,就像这冬天的雪,积得再厚,也终有融化的一天。”
张和思拍案大怒:“你敢诅咒本官?”
“不敢。”书生平静地说,“只是提醒大人,您也有儿女。”
这句话像一把刀子,直插张和思的心窝。他猛地想起四个孩子身上的肉锁,想起妻子临产时的惨叫。
“拖下去,重打五十大板!”他嘶吼道。
书生受刑时,始终没有出声。直到最后一口力气,他抬起头,看着张和思,轻轻说了两个字:
“报应。”
三个月后,张和思因滥用酷刑被人告发。朝廷派来的钦差查明实情,当堂判他杖刑一百。
行刑那天,阳光很好。张和思被按在长凳上,突然想起那个书生说的话。
第一杖落下,他想起大儿子手上的肉锁。
第二杖,想起二女儿脖颈上的红痕。
第三杖,想起三儿子变形的脚踝。
第四杖,想起小女儿无法伸直的手指。
……
打到第五十杖时,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恍惚中,他看见四个孩子向他走来,身上的肉锁哗啦作响。
“爹爹,”他们齐声说,“我们好疼啊。”
张和思伸出颤抖的手,想要摸摸孩子们的脸,却发现自己手上不知何时也戴上了枷锁。
最后一杖落下时,他忽然明白了:他给无数人戴上的枷锁,最终锁住了自己的血脉;他施加于人的痛苦,终究回到了自己身上。
阳光照在刑场上,明亮得刺眼。张和思闭上眼睛,仿佛看见多年前那个还是狱曹的自己,正小心翼翼地为一位老者卸下枷锁。
如果当初,他没有因为一次背叛就封闭了善心;如果当初,他在严刑酷法之外,还相信这世上有良知和公道……
可惜,人生没有如果。
善恶之报,如影随形。张和思用枷锁困住他人,却不知自己早已被仇恨与偏执的锁链牢牢束缚。这世间最重的枷锁,从来不是铁打的,而是那颗失去悲悯的心。人可负人,天不可欺,施于人者,终将反噬己身。
5、梁元帝
宇文泰站在长安城头,望着南方的天空出神。时值乱世,北魏王朝摇摇欲坠,他这个丞相的担子,一日重过一日。
“丞相,荆州来信。”侍卫呈上一封火漆密信。
信是南朝湘东王萧绎写来的。字里行间,透着惺惺相惜之意。宇文泰读罢,嘴角泛起一丝笑意。这个湘东王,倒是识时务。
不久后,两位乱世枭雄在边境会盟。祭坛上,香烛高烧,三牲齐备。
“今日与兄结为兄弟,誓同生死,共扶社稷。”萧绎举起酒樽,神情诚恳。
宇文泰亦举杯相和:“断金之盟,永不相负。”
两只酒樽相碰,酒液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那一刻,宇文泰确有几分真心。乱世之中,能得此盟友,实属不易。
盟约既成,两国使节往来不绝。每逢节庆,萧绎必遣使送来荆州特产:江陵的锦缎,洞庭的银鱼,还有精心挑选的江南美女。宇文泰一一笑纳,回赠北地名马、貂裘。
这样的蜜月期,持续了整整三年。
直到侯景之乱爆发,南朝大乱。萧绎在江陵即位,是为梁元帝。消息传到长安时,宇文泰正在用晚膳。
“陛下?”他放下筷子,若有所思。
从此,来往文书中的称谓悄悄变了。昔日称兄道弟的湘东王,如今成了需要仰视的“梁帝”。而宇文泰,仍是北魏的丞相。
这种微妙的变化,像一根刺,扎在宇文泰心里。
他开始在回信中故意用轻慢的语气,对梁国使节也日渐倨傲。有一次,他甚至当着使臣的面,把梁元帝送来的贡品随意赏给下人。
“丞相此举,恐怕不妥。”心腹劝谏。
宇文泰冷笑:“他萧绎算什么皇帝?不过偏安一隅罢了。”
欲望如野草般疯长。他向南朝索要的财物越来越多:先是要求增加岁贡,后又索要工匠、典籍,最后竟要梁元帝割让江汉之地。
梁元帝的回信很克制,但拒绝得很坚决。
“朕与丞相有兄弟之盟,何必相逼至此?”
宇文泰把信摔在地上:“他这是在教训我?”
当晚,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会盟那日,萧绎举杯时真诚的眼神。醒来后,他怔忡良久,但随即狠下心肠。
“乱世之中,哪有什么真兄弟?不过互相利用罢了。”
他点齐兵马,以“梁帝背盟”为名,发兵南下。
战报传来时,梁元帝正在江陵宫中整理典籍。他一生爱书如命,即便在战乱中,也不忘搜集散佚的文献。
“陛下,宇文泰大军已过汉水!”
梁元帝放下手中的《汉书》,长叹一声:“朕待宇文泰以诚,何至于此?”
他想起会盟那日,宇文泰指着苍天立誓:“若负兄弟,天诛地灭。”
江陵城破那日,梁元帝命人焚毁生平所藏十四万卷典籍。火光冲天中,他喃喃自语:“读书万卷,犹有今日。文武之道,尽今夜矣。”
宇文泰入城后,第一件事就是寻找梁元帝的藏书。当看到灰烬中残存的断简残编时,他勃然大怒。
“竖子安敢如此!”
他下令将梁元帝幽禁起来。一个月后,四十五岁的梁元帝在囚室中“暴病而亡”。
同时被押往北方的,还有江汉地区的百姓一百四十万人。漫长的迁徙路上,哭声震天。
宇文泰站在江陵城头,看着如蚁群般北去的人流,志得意满。他自然不会知道,这些人中有一个少年,默默记下了沿途的每一处关隘。二十年后,这个少年将成为覆灭北周的关键人物。
回到长安,宇文泰又面临新的抉择。
茹茹部首领郁久闾阿那坏,被突厥击败后率残部来投。同时,突厥使者送来三千匹骏马,要求换取阿那坏的人头。
一边是落难投诚的盟友,一边是强大的突厥和三千匹战马。
宇文泰犹豫了三天三夜。
第三天晚上,他梦见梁元帝。梦中,萧绎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悲悯。
醒来后,宇文泰召集群臣。
“突厥势大,不可得罪。”他最终说。
宴会上,阿那坏举杯致谢:“丞相收留之恩,没齿难忘。”
酒过三巡,阿那坏醉倒在案。宇文泰放下酒杯,轻轻一挥手。
伏兵四起。
五百多名茹茹部众,包括妇女儿童,全部被杀。阿那坏临死前,仰天怒吼:“宇文泰!你今日负我,他日必遭天谴!”
第二年冬天,宇文泰到陇右狩猎。
那日天气极好,阳光透过光秃的树枝,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宇文泰策马追逐一头麋鹿,直入密林深处。
突然,坐骑人立而起,将他摔在地上。
侍从慌忙上前搀扶,却见丞相面色惨白,指着前方空无一人的树林:
“他...他们来了!”
从那天起,宇文泰一病不起。御医诊脉,都说脉象平稳,并无大碍。可他就是日渐消瘦,夜不能寐。
“拿酒来!拿肉来!”深夜里,他常常突然坐起,对着空气嘶吼,“我既杀汝,不惧汝祟!要索命便来!”
他命人在病榻前摆上酒食,说是要“宴请”梁元帝和阿那坏的鬼魂。
“饮吧!食吧!休要再缠着我!”
两个月的折磨后,宇文泰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死前,他双目圆睁,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
宫人们私下传说,丞相临终前一直在重复一句话:
“盟不可轻立,诺不可轻许...”
世事变幻,白云苍狗。宇文泰背弃盟誓,害死结义兄弟;又出卖盟友,屠杀无辜。他以为乱世之中可以不信不义,却不知天地间自有因果循环。人可负人,天不可欺。那些被背叛的誓言,终将化作索命的冤魂,在每一个深夜叩响良知的门扉。
6、窦轨
贞观二年的冬天格外寒冷,洛州都督府里炭火烧得再旺,也驱不散那股子透骨的阴冷。
窦轨躺在锦榻上,花白的头发散在枕边,一双眼睛深深凹陷下去。这位太穆皇后的族兄、当朝酂国公,此刻却像个受惊的孩童,死死攥着被角。
“瓜…”他忽然喃喃道,“有人送瓜来了。”
侍从忙上前:“国公,眼下是寒冬,哪里来的瓜呢?”
窦轨猛地睁大眼睛,直勾勾望着虚空:“好一盘瓜!绿莹莹的,还带着露水…”他说着竟伸出手,作势要接,可随即像被烫着般缩回,整个人往榻里缩去。
“不是瓜…是、是人头!”他声音发颤,“韦云起…还有益州那些将士…他们都来了…”
侍从们面面相觑,不敢作声。都督府里谁不知道,这位老将军近年来越发古怪,常常夜半惊醒,说看见故人来访。
“扶我起来!”窦轨突然挣扎着要起身,“我要见韦尚书!”
这话一出,满室皆惊。韦云起死了已经有些年头了,怎么见?
窗外的北风呼啸着,卷起枯枝敲打窗棂,啪嗒啪嗒,像极了那年益州刑场上,人头落地的声音。
窦轨恍惚间又回到了益州行台。那是武德年间,他任行台仆射,执掌一方生杀大权。
益州的夏天闷热难当,刑场上的血迹干得特别快。窦轨端坐监斩台,看着又一个“违抗军令”的将领被拖上来。
“大将军饶命!末将只是…”
刀光一闪,人头落地。窦轨面不改色,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第七个了。”身旁的录事小声嘀咕。
窦轨听见了,冷冷一眼扫过去:“乱世用重典,不杀一儆百,如何治军?”
他确实信这个理。自从隋末天下大乱,他亲眼见过太多军纪涣散导致的惨剧。在他心中,唯有铁血手腕,才能带出一支虎狼之师。
可不知从何时起,杀戮成了习惯。小过重罚,疑心即杀,益州行台上下,人人自危。
直到韦云起站出来反对。
那日军事会议,韦云起当众直言:“大将军执法过严,恐失军心。”
窦轨记得自己当时冷笑:“韦尚书是读书人,不懂军事。”
“下官不懂军事,却懂人心。”韦云起不卑不亢,“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将军如此滥杀,就不怕有朝一日…”
“有朝一日怎样?”窦轨拍案而起,“你想造反不成?”
这话重了。在场将佐无不色变。
几天后,有人“举报”韦云起私通太子。证据牵强,但窦轨宁可错杀。
行刑那日,韦云起很平静。他整理好衣冠,对着长安方向拜了三拜,然后看向窦轨:
“大将军今日杀我,他日必有人杀你。天道循环,报应不爽。”
刀起刀落。血溅三尺,有一滴正好落在窦轨的靴面上,至今他觉得那里还留着一个洗不掉的印记。
从益州调回洛州后,窦轨的脾气越发暴躁。府中下人稍有差错,动辄鞭笞。有次一个侍女端茶时手抖,洒了几滴,竟被他下令砍去双手。
夜里,他开始失眠。一闭眼,就看见那些死去的人站在床前,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起初只是零星几个,后来越来越多,密密麻麻站满一屋子。他们都不说话,只是看着。
医官来看过,说是心神不宁,开了安神的方子。药喝下去,当晚他果然睡熟了,却做了一个更可怕的梦:
他站在一片瓜田里,绿叶黄花,硕果累累。正高兴时,低头一看,藤上结的竟是一个个人头,都睁着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醒来后,他一刀劈了梦中最显眼的那个韦云起的首级,瓜瓤红得刺眼,像刚流出的血。
贞观二年的第一场雪下来时,窦轨终于病倒了。高烧不退,胡话连连。
“不是我…不是我要杀你们…”他在榻上翻滚,“是军法!是律令!”
偶尔清醒时,他会抓住儿子的手:“为父这一生,杀人太多…太多…”
儿子含泪劝慰:“父亲都是为了朝廷,何错之有?”
窦轨摇头,老泪纵横:“你不懂…有些错,一旦犯下,就再难回头了…”
腊月二十三,小年。窦轨的精神突然好了些,竟能坐起来喝半碗粥。家人都以为病情好转,暗自庆幸。
谁知到了晚间,他突然瞪大眼睛,指着门口:
“你们看!韦尚书来了!还有…还有王副将、李校尉…他们都来了!”
家人顺着看去,只见帘幕晃动,空无一人。
“国公,那里没人啊。”
“胡说!”窦轨挣扎着要下床,“快扶我起来!我要向韦尚书赔罪!”
他力气大得惊人,两个儿子都按不住。就在这挣扎间,他突然僵住,双目圆睁,直挺挺向后倒去。
咽气前,他最后说的一句话是:
“原来…债总是要还的…”
窦轨薨后,家人在整理遗物时,发现他枕下压着一份名单,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每个名字后面都注明了处决日期。名单最上方,是韦云起。
而那盘“人头瓜”的幻觉,也随着窦轨的死,成了洛州城流传最广的传说。每逢瓜熟时节,老人们总会指着田里的瓜告诫后生:
“看看就好,别学窦都督。这人啊,杀心太重,迟早要被自己的心魔索了命去。”
权势如刀,执刀者当存仁心。窦轨一生刚严好杀,用无数人头垒就功名,最终在临终幻觉中,看见所有冤魂化作一盘人首瓜果前来索命。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人这一生,最逃不过的不是王法,而是良知的审判。那些枉死者的冤屈,终将在夜深人静时,叩响施暴者的心门。
7、武攸宁
长安城西新起的库房,长得望不见头。二百多间库房一字排开,青砖高墙,铁锁森严,活像一条匍匐在地的巨蟒。
这是建昌王武攸宁的私库。
清晨的雾气还没散尽,老农陈老三赶着驴车,在库房前的土路上碾出深深的车辙。车上装着今秋刚收的谷子,本该是全家过冬的指望。
“停下!”守库兵士横刀拦住去路,“王爷有令,过往车辆一律查验。”
陈老三颤巍巍递上路引:“军爷,这是小老儿自家种的粮食,要运到城里换些盐巴…”
兵士看也不看,一刀划开粮袋,金黄的谷子哗啦啦淌了一地。
“王爷新政,所有粮食须入库查验。”兵士冷笑,“三日后来取。”
“三日?”陈老三扑通跪倒,“军爷行行好,家里就等着这粮食下锅啊!”
兵士一脚踢开老人:“滚开!耽误了王爷的大事,你担待得起?”
这样的场景,每日都在库房前上演。
武攸宁端坐王府花厅,听着管家禀报今日“查验”所得的财物:绸缎五百匹,铜钱三万贯,粮食两千石……
“还不够。”武攸宁慢条斯理地品着茶,“陛下兴建宫室,国库空虚,我等臣子自当尽力。”
管家谄媚笑道:“王爷忠心为国,百姓理当踊跃捐输。”
“捐输”二字说得轻巧,却是武攸宁想出的名目。他设“勾任使”一职,专司征收,凡民间财物,皆可以“查验”之名强征入库。商贾的货物,农人的收成,工匠的制品,无一幸免。
不过半年光景,长安城外这二百多间库房便堆得满满当当。而长安城内,已是怨声载道。
陈老三的三日之约,最终变成了一场空。再去讨要时,守库兵士换了副嘴脸:
“什么粮食?谁见你粮食了?再敢胡闹,抓你见官!”
老人瘫坐在尘土里,望着那绵延百步的库房,眼泪混着黄土,在脸上冲出两道沟壑。
当晚,陈老三的孙女发起高烧。没钱请郎中,没米熬粥,眼睁睁看着孩子在怀里断了气。
“老天爷啊——”老人的哭声在夜色中传得很远,“你开开眼吧!”
这样的哭声,在长安城的每一个角落响起。
腊月里,一场大雪覆盖了长安。武攸宁披着狐裘,在库房前巡视。看着满仓的财物,他志得意满:
“待开春再征一轮,便可向陛下交差了。”
管家哈着白气:“王爷,百姓已是十室九空,怕是…”
“怕什么?”武攸宁打断,“刁民奸猾,不逼一逼,怎知他们藏了多少家底?”
就在这时,陈老三和十几个乡亲互相搀扶着走来。老人们跪在雪地里,额头磕出血,染红了白雪。
“王爷开恩啊!还了小老儿的粮食吧,那是全家的命啊!”
武攸宁皱眉:“哪里来的刁民?轰走!”
兵士们举鞭就抽,老人们抱头躲闪,哀嚎声在雪地里格外凄厉。
当夜,武攸宁做了个梦。梦见库房里的绸缎都变成了白幡,铜钱化作了纸钱,粮食里爬出无数蛆虫。
他惊坐而起,冷汗涔涔。
“来人!去库房看看!”
管家匆忙去查,回报一切安好。武攸宁这才松了口气,自觉是多虑了。
然而怪事接连发生。
先是守库兵士传言,夜深时听见库房里有人哭泣。接着有人在库房墙上看见血手印,洗净了隔夜又出现。
武攸宁不信邪,命人加强守卫。他自己却渐渐感到右脚不适,起初只是微肿,后来竟疼痛难忍。
请了太医来看,说是风寒入骨,开了几副药,吃下去却不见效。
这日黄昏,武攸宁在府中宴客。酒过三巡,他突然惨叫一声,抱着右脚翻滚在地。
宾客们大惊,只见武攸宁的右脚肿得发亮,皮肤绷得几乎透明,青筋暴起,竟有寻常水瓮那么粗。
“疼!疼啊——”武攸宁嘶吼着,声音不似人声。
太医束手无策,只说从未见过如此怪病。
消息传开,长安百姓私下都说:这是报应。
更奇的还在后头。那夜狂风大作,一道惊雷劈中库房屋顶,瞬间燃起大火。风助火势,不过一个时辰,二百多间库房烧得干干净净。
武攸宁躺在床上,听见外面人声鼎沸,间杂着毕毕剥剥的燃烧声。他想问出了什么事,却疼得说不出话。
管家连滚爬爬地进来:“王爷…库房…全烧了!”
武攸宁瞪大眼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这时,窗纸突然映得通红,仿佛整个天空都在燃烧。在那片红光中,武攸宁看见无数张脸——有磕头求饶的陈老三,有饿死的小女孩,有被逼得上吊的商贩……
他们的眼睛都盯着他,无声地诉说着冤屈。
“啊——”武攸宁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抱着那只肿得像瓮的脚,在床上翻滚。
此后数月,他日夜嚎叫,说看见冤魂索命。那只右脚越来越肿,皮肤破裂流脓,恶臭弥漫整个王府。
临终前,他突然清醒了片刻,看着跪了满地的家人,苦笑道:
“我以为…那些财物…不过是库房里的死物…却不知…每一件都沾着血泪…”
话音未落,人已断气。
武攸宁死后,陈老三和乡亲们在化为灰烬的库房原址上,发现了一片新长的野草。来年开春,那里开满了不知名的小白花,风一过,如雪纷飞。
老人们说,那是冤魂终于安息了。
贪欲如火,不遏则燎原。武攸宁枉征暴敛,以为建起高墙深库就能锁住不义之财,殊不知民心如镜,照见一切丑恶。那场天火,烧的不只是库房,更是天下人对公平最后的期盼。世间财物,取之有道方能守之安心;强取豪夺,纵有金山银山,终将化为一场空。民心不可欺,天理不可违,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8、崔进思
虔州码头上,五千贯税钱正在装船。铜钱用麻绳串着,一吊一吊地搬上漕船,压得船身微微下沉。
崔进思背着手站在岸边,官袍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他眯着眼,看着苦力们弯腰驼背的身影,嘴角泛起一丝笑意。
“参军大人,都清点妥当了。”主簿捧着账册上前,“五千贯,分文不少。”
崔进思“嗯”了一声,目光却落在另一本私册上——那上面记的,是每贯钱另加收的三百文“裹头费”。
“告诉百姓,这是朝廷新规。”他轻描淡写地说,“运钱上路,总要些包装费用。”
主簿欲言又止,终是低头称是。
这“裹头费”收得刁钻。虔州地僻民贫,五千贯税钱已是全州百姓勒紧裤腰带才凑齐的。如今每贯再加三百文,无异于雪上加霜。
消息传开,虔州城一片哀鸿。
城西铁匠铺里,老铁匠攥着最后几文钱,手抖得厉害。他小儿子上千年病死,欠下药债,就指望卖了这季农具还钱。如今“裹头费”一来,连税钱都凑不齐了。
“爹,咱把铺子押了吧?”儿子红着眼圈。
老铁匠摇头,花白的头发在风中乱颤:“押了铺子,咱家吃什么?”
同样的事在虔州各处上演。有卖儿鬻女的,有抵押祖宅的,更有老农在衙门前磕头磕得额头见骨,求官府宽限几日。
这些哭声,崔进思是听不见的。就算听见,也只当是蚊蝇嗡嗡。
他正忙着打点行装,准备押送税银入都。这趟差事,是他托了郎中孙尚容的门路才谋得的。五千贯税银,每贯克扣三百文,便是一千五百贯的进项。想到这,他连梦里都在笑。
启程那日,天色阴沉。漕船吃水很深,船工看着满舱的铜钱,眉头紧锁:
“参军,这船装得太满,怕是不稳妥。”
崔进思不以为然:“多雇几个船工便是。早点到京城,大家都有赏钱。”
船队顺赣江而下,沿途经停数个码头。每到一个地方,都有百姓围拢过来,不是送行,而是哭诉。
“大人开恩啊!小老儿一家就指着这点活命钱了…”
崔进思命人驱赶:“刁民阻挠公务,该当何罪?”
船过吉州时,有个老秀才在岸上长揖:“参军岂不闻‘民惟邦本’?如此盘剥,与杀鸡取卵何异?”
崔进思冷笑:“穷酸腐儒,也配议论朝政?”
他转身进舱,把玩着刚刚到手的一对玉如意——那是用“裹头费”买的。
船行七日,到了瓜步江。
这日江上风浪骤起,乌云压顶,雷声隆隆。船工脸色发白:“参军,须得快些靠岸,这风雨来得不善。”
崔进思掀帘一看,江面白浪滔天,心里也有些发怵,却强自镇定:“朝廷税银要紧,岂能耽搁?”
正说着,一个巨浪打来,漕船剧烈摇晃。装满铜钱的箱子在舱底滑动,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不好!船底漏水了!”船工惊呼。
崔进思这才慌了神:“快!快抢救税银!”
可是已经晚了。江水从裂缝中汹涌而入,铜钱在舱底互相碰撞,发出最后一声叹息。又一个浪头打来,船身倾斜,五千贯税钱如瀑布般倾泻入江。
“我的钱…”崔进思伸手想去抓,却只抓到一把江水。
船沉得很快。落水的瞬间,他仿佛看见那些哭诉的百姓的脸,在浑浊的江水中若隐若现。
再醒来时,他已躺在岸边的渔村里。是好心的渔夫救了他一命。
“税银呢?”他第一句话就问。
渔夫摇头:“沉了,全都沉了。”
崔进思眼前一黑。
消息传回虔州,百姓先是愕然,继而窃喜,最后却化作一声长叹——税银虽沉,明年的税赋却不会少分毫。
而对崔进思来说,噩梦才刚刚开始。
朝廷震怒,罢免了他的官职。更要命的是,那五千贯税银须由他个人赔偿。
他变卖家产,凑不出零头;典当田园,不过杯水车薪。昔日巴结他的亲朋,如今避之不及;就连孙尚容也闭门不见。
一个月后,他在虔州的宅邸被查封。看着官府贴上封条,他忽然想起那个老秀才的话:“与杀鸡取卵何异?”
如今,他这个“杀鸡”的人,连“鸡笼”都保不住了。
深秋的虔州街头,崔进思衣衫褴褛,踽踽独行。他曾想去铁匠铺讨口饭吃,却见铺门紧闭,一问才知,老铁匠在“裹头费”征收当日就投了江。
他站在老铁匠投江的地方,江水浑浊,看不见底。就像他永远看不见,那些铜钱背后,是多少百姓的血泪。
“我当初若少收一百文…”他喃喃自语,却又苦笑摇头。贪欲如深渊,一旦踏足,哪有回头路?
寒冬来临,有人看见崔进思蜷缩在城隍庙的角落里,手里攥着一枚铜钱——那是他从江边捡来的,可能是某串税钱上遗落的唯一一枚。
“裹头费…裹头费…”他反复念叨着,神志已经不清。
开春时,庙祝发现他冻僵的尸体。那枚铜钱还紧紧攥在手中,掰都掰不开。
虔州的春天依旧来了,梨花如雪,柳絮纷飞。新上任的参军轻车简从,百姓们终于露出久违的笑容。
只有瓜步江的渔夫们偶尔还会捞到几枚铜钱,青黑色的水锈裹着钱文,像是永远洗不净的冤屈。
老船工把捞到的铜钱都扔回江中,对徒弟说:
“这钱沾了怨气,花不得。就让它们在江底躺着,警示后人罢。”
贪念如旋涡,卷走的不只是钱财,更是做人的根本。崔进思巧立名目盘剥百姓,自以为得计,殊不知每一文不义之财都带着诅咒。那场江上的风浪,掀翻的不只是一艘漕船,更是一个贪官的全部人生。世间财富,取之有道方能长久;强取豪夺,纵有万贯家财,终将如流水逝去。民心如镜,照见一切丑恶;天理昭昭,从不辜负善良。
9、祁万寿
乾封县衙后堂的阴影里,总弥漫着一股洗不净的血腥气。
祁万寿最爱在午后审囚。那时日头正毒,阳光透过高窗照进阴森的大堂,正好能把囚犯脸上的恐惧照得一清二楚。
“王五,你偷邻家鸡一只,按律当杖二十。”他慢条斯理地翻着卷宗,眼皮都不抬。
跪在地上的汉子连连磕头:“大人开恩!小人家中老母病重,实在没法子才…”
祁万寿突然笑了,露出被槟榔染红的牙:“本官最是通情达理。这样吧,你交五百文赎罪钱,便可免了这顿板子。”
王五愣住了:“五百文?小人就是凑不出买药的钱才…”
“那就是没得商量了。”祁万寿敛起笑容,朝衙役挥挥手,“用粗杖。”
这“粗杖”是祁万寿的发明——比寻常刑杖粗上一倍,浸过桐油,打在肉上闷响如捶鼓。不过十杖,王五的惨叫声就弱了下去。打到第十五杖,人已经没了声响。
“泼醒。”祁万寿呷了口茶。
冷水泼面,王五悠悠转醒,呻吟着求饶:“大人…小人愿交钱…”
“现在晚了。”祁万寿放下茶盏,“再加十杖,以儆效尤。”
等二十五杖打完,王五像块破布般瘫在地上,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两个衙役把他拖出大堂,在青石板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师爷忍不住劝:“大人,是不是太重了?不过偷只鸡…”
祁万寿斜眼看他:“你心疼?要不这位置让你来坐?”
师爷噤若寒蝉。
这样的戏码,每天都在乾封县衙上演。祁万寿发明了各种名目索要钱财——“免罪银”、“轻杖费”、“快审钱”。若是给得慢了,或是给得少了,他便冷笑着下令用刑。
囚犯们私下说,宁可遇见阎王,也别遇见祁录事。阎王还要讲个生死簿,祁录事这里,只看钱袋子。
这日晚间,祁万寿醉醺醺地回家。妻子正在灯下做针线,见他回来,忙起身伺候。
“今日又打死三个。”他得意地炫耀,酒气喷在妻子脸上,“这些刁民,不见棺材不掉泪。”
妻子手一抖,针扎了指头。她看着丈夫扭曲的嘴脸,忽然觉得陌生得很。
夜里,她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生下一个孩子,脖子上套着血淋淋的肉枷,小手小脚被肉锁捆得结结实实。孩子睁着眼,不哭不闹,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惊醒时,浑身冷汗。
次日清晨,她把这个梦说给祁万寿听。祁万寿不以为意:“妇人就是多梦。今日我要去牢里审几个硬骨头,晚上不必等我吃饭。”
大牢深处,阴暗潮湿。几个新来的囚犯缩在墙角,听见脚步声,吓得抱成一团。
祁万寿提着灯笼,挨个牢房查看。走到最里面一间,停在一个书生面前。
“张秀才,考虑得如何了?三百贯买你一条命,不贵吧?”
书生抬起头,脸上满是淤青:“祁录事,学生家徒四壁,实在拿不出这些钱。”
“拿不出?”祁万寿冷笑,“那我帮你想想办法。”
他命人把书生拖到刑房,绑在长凳上。
“听说读书人最要脸面。”他拿起一根细竹签,“今日就先从你的手指开始。”
竹签插进指甲缝时,书生的惨叫声震得牢房顶上的灰尘簌簌落下。祁万寿却听得津津有味,仿佛在听什么仙乐。
就在这时,衙役慌慌张张跑来:“大人!夫人要生了!”
祁万寿皱眉:“生就生,慌什么?”
他慢悠悠地审完书生,这才打道回府。刚到府门前,就听见里面传来接生婆的惊叫声。
产房里,妻子已经昏死过去。接生婆抱着刚出生的婴儿,手抖得像筛糠。
那婴儿通体青紫,脖子上赫然长着一圈肉枷般的赘肉,双手双脚被厚厚的肉膜连在一起,像戴了副天生的镣铐。
最可怕的是,婴儿没有嘴。
祁万寿冲进产房,看见这一幕,猛地后退三步,撞在门框上。
“妖、妖怪!”他嘶声道,“快扔了!”
接生婆颤声道:“大人…已经没气了。”
这死婴被偷偷埋在后山。祁万寿严禁下人外传,只说夫人产下死胎。
可报应才刚刚开始。
第二年,妻子又生下一子。这次的孩子倒有嘴有鼻,却少了右臂,左腿短了一截,像被生生砍去一段。
第三胎更怪,浑身长满鱼鳞般的硬皮,哭声像猫叫。
第四胎直接是个肉团,分不清头脚。
每一个孩子,都活不过当天。
乾封县开始流传各种传言。有人说祁录事作恶太多,遭了天谴;有人说他家的井水半夜会变成血红色;更有狱卒信誓旦旦地说,曾在牢里看见无头鬼影,挨个牢房找祁录事索命。
祁万寿自己也变了。他审囚时越来越暴躁,稍有不顺就亲自动手。有次一个老翁交不出钱,竟被他当场打断了气。
老翁临死前,死死盯着他:“祁录事…你也会有求死不能的一天…”
这话像根刺,扎在祁万寿心里。
他开始失眠,一闭眼就看见那些死去的囚犯站在床前,默不作声地看着他。有时是王五,有时是张秀才,有时是那个老翁。他们都不说话,只是看着。
更可怕的是,他开始在刑具上看见血迹——明明已经擦洗干净,转眼又浮现出暗红色的污渍。衙役们都躲着他,不敢与他对视。
这天夜里,他独自在堂上喝酒。醉眼朦胧中,看见四个奇形怪状的孩子爬进来,围着他咿咿呀呀地叫。
“滚开!”他挥袖驱赶。
孩子们不退反进,伸出残缺的手脚要抱他。他吓得酒醒大半,定睛一看,堂上空空如也。
从那天起,他再也不敢独自待在衙门。
妻子因接连丧子,已经疯疯癫癫,整天抱着个布娃娃,哼着走调的摇篮曲。祁万寿看着她痴傻的模样,忽然想起多年前,她也是个温婉的女子。
“我错了吗?”他第一次问自己。
可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他狠狠掐灭。他想起那些囚犯临死前的诅咒,咬牙切齿道:“一群贱民,死了活该!”
然而,诅咒还在应验。
第五个孩子出生时,祁万寿亲自守在产房外。当接生婆颤抖着抱出那个浑身长满肉锁的婴儿时,他终于崩溃了。
婴儿的胸口,赫然有个胎记,形状像极了当年被他打死的王五脸上的痣。
“报应…真是报应…”他瘫坐在地,喃喃自语。
乾封县的新任录事到职时,祁府已经荒废。有人说祁万寿带着疯妻远走他乡,有人说他投了江,还有人说他被冤魂索命,死在了大牢里。
只有老狱卒还记得,祁录事临走前那晚,在牢里坐到三更。他对着空荡荡的刑房,一遍遍地问:
“我不过是依法办事,何错之有?”
无人应答。唯有夜风吹过牢窗,像是无数冤魂在呜咽。
后来有人在祁府废井里打水,捞上来几个小小的骷髅,都奇形怪状,分不清是人还是妖。县里人悄悄把井填了,在上面种了棵槐树。
说也奇怪,那槐树长得歪歪扭扭,枝干扭曲如枷锁。每到风起,便发出呜呜的哭声,像是婴儿在夜啼。
狠戾能慑人一时,却终将反噬己身。祁万寿以刑杖立威,用酷法敛财,以为权势能让他为所欲为。殊不知,那些被他折磨至死的冤魂,化作最毒的诅咒,一一应验在他的血脉之上。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世间最重的刑罚,从来不是牢狱之灾,而是良心的审判和血脉的诅咒。
10、郭霸
武周天授二年的夏天,长安城热得像个蒸笼。
侍御史郭霸的新府邸里却是一片清凉。他刚搬进这五品官宅不到一月,庭院里的紫藤花开得正盛,全然不顾外面已经三个月没下一滴雨。
“老爷,台院的同僚来探病了。”管家在门外低声禀报。
郭霸躺在竹榻上,浑身冷汗涔涔。他挥挥手,示意让人进来。自从上月突然病倒,他总觉得这新宅子阴气太重,夜里总听见若有若无的哭声。
几位御史鱼贯而入,寒暄过后,目光都不由自主地瞟向站在角落的老巫婆。那巫婆闭目捻着念珠,嘴唇无声地翕动。
“郭兄这病来得突然,可要好生将养。”同僚说着客套话,眼睛却盯着巫婆。
突然,老巫婆睁开眼,眸子里一片浑浊:“走吧,都走吧。郭公的病,没救了。”
满室寂静。
“你胡说什么!”郭霸挣扎着想坐起来。
老巫婆指向空荡荡的屋角:“那里,那里,还有那里…站满了人,怕是有几百个。个个遍体流血,撸着袖子,龇着牙,都说绝不放过郭公。”
御史们面面相觑,有人已经悄悄往后挪步。
“有个穿绿衫的,在催穿红衣服的:‘早该带他走了,怎么拖到现在?’”巫婆的声音沙哑得可怕,“那红衣的说:‘先前他还没得五品,不够资格。’”
郭霸的脸色瞬间惨白。
没人敢再待下去。同僚们匆匆告辞,仿佛这屋里真有看不见的鬼魂。
其实郭霸自己知道,他确实能看见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一个月前,他还是个七品御史,眼看着同僚纷纷高升,心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正巧宋州出了桩“谋逆案”,他主动请缨前去审理。
到了宋州大牢,他对着三百多名囚犯冷笑:“诸位,不是郭某心狠,是你们命该如此。”
他用七天时间,罗织罪名,严刑逼供。最后一天,他在供状上画押时,一滴血从房梁落下,正正滴在“斩”字上。
回京复命,女皇大悦,当即升他做五品侍御史。可就在授官那晚,他开始做噩梦。
梦里总回到宋州刑场。三百多人排着队受刑,血水流成了河。最可怕的是,那些无头的尸体并不倒下,反而一个个围上来,伸手要摸他的新官服。
“恭喜郭大人高升。”他们齐声说,脖颈处的断口汩汩冒着血泡。
从那天起,他就病了。
此刻,屋里只剩他一人。夕阳西下,屋子里暗了下来。他忽然看见墙角站着两个人影,一碧一绯,正是巫婆描述的模样。
“时候到了。”碧衣人说。
绯衣人点头,掏出一条锁链。
郭霸尖叫一声,抓起案上的裁纸刀,猛地刺进自己左乳下方。他疯狂地搅动刀柄,鲜血瞬间浸透了白衣。
“痛快!痛快!”他居然在笑,面目狰狞。
家人闻声冲进来,见状吓得魂飞魄散。
“是孙容师…”郭霸喘着粗气,“是孙御史刺我…”
他儿子第二天就去找御史中丞顾琮告状,说孙容师行凶。顾琼只当是病人胡言乱语,置之不理。
那天夜里,郭霸的哀嚎声就没停过。
“别过来!我不是故意的…是朝廷要杀你们…”
“王老汉,你女儿我已经安葬了…”
“李书生,你的诗稿我还留着…”
守夜的仆人听得毛骨悚然,悄悄议论:老爷这是把宋州那些死人的名字都喊了一遍。
三更时分,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夜空。等家人赶到,郭霸已经断气,双目圆睁,脸上凝固着极致的恐惧。
说来也怪,他死后不到一个时辰,久旱的长安竟下起了瓢泼大雨。
第二天清晨,司勋郎中张元一进宫面圣。
女皇正在为旱情忧心,听见窗外雨声,心情大好:“张爱卿,宫外可有什么新鲜事?”
张元一躬身道:“臣以为宫外有三喜。久旱逢甘霖,一喜;中桥新建,利在万代,二喜;郭霸已死,百姓欢庆,三喜。”
女皇先是一愣,随即失笑:“郭霸就这么招人恨?”
张元一正色道:“陛下可知道,昨夜郭霸死时,长安百姓都在家门口烧纸庆贺?”
女皇沉默片刻,挥挥手让张元一退下。她走到窗前,看着淅淅沥沥的雨丝,忽然想起郭霸上月献上的那份奏章——字迹工整,条理清晰,谁能想到背后是三百条人命?
与此同时,孙容师正在家中用早膳。他突然放下筷子,对妻子说:
“不知为何,今日心口发闷。”
妻子不以为意:“许是天气闷热。”
孙容师摇摇头,没再说话。他与郭霸素无冤仇,甚至不太熟悉。可自今早起,他就总觉得胸口隐隐作痛,像被什么利器刺中一般。
第二年六月,就在郭霸周年忌日那天,孙容师无疾而终。临终前,他忽然对家人说:
“告诉郭公,不是我…”
没人明白这话的意思。
只有老巫婆后来对人说,她看见郭霸和孙容师的魂魄一前一后走出长安城,后面还跟着黑压压一大群缺胳膊少腿的鬼魂。为首的碧衣人挥着鞭子,像赶牲口一样赶着他们往西去了。
那场雨连续下了三天。雨停后,有人在郭霸旧宅的院子里,发现泥土被冲刷开后,露出几片暗红色的痕迹,形状像极了人的血手印。
更奇的是,院角那株紫藤,明明正值花期,却在一夜之间全部枯萎。有经验的老花匠说,那样子不像枯死,倒像是被血浸透了根。
从此,那宅子再没人敢住,渐渐荒废。只有野猫偶尔窜进去,对着空屋子凄厉地叫唤,像是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
而长安城的百姓,至今还在传说:每逢下雨的夜晚,千万别从郭府旧宅前经过。因为你会听见里面传来阵阵惨笑,还有一个声音在反复地说:
“痛快!痛快!”
以鲜血染红官袍,终将被血海淹没。郭霸靠三百条人命换来五品官阶,自以为踏上青云路,殊不知每一步都踩在冤魂的尸骨上。当他在癫狂中刀刺自身,高呼“痛快”时,实则是数百冤魂借他之手执行天罚。权势或可凌驾律法,却逃不过天理循环;官位或能光耀门楣,却遮不住满手血腥。人可欺人,天不可欺,那些被辜负的亡魂,终将在夜深人静时,讨回属于他们的公道。
11、曹惟思
蜀郡的夏天闷热难当,西山运粮使曹惟思却觉得心里比这天气还要燥热。
他站在章仇兼琼的帅帐外,手心全是汗。方才禀报完运粮事宜,他本该立即返回任所,可想到家中病重的幼子,还是硬着头皮求情:
“大将军,犬子病重,能否容末将耽搁两日…”
帐内静得可怕。突然,章仇兼琼的怒吼如惊雷炸响:
“军情紧急,你敢因私废公?拖出去,斩!”
曹惟思懵了。他为章仇大将军效力多年,掌管西山粮运从无差错,怎会因这一句求情就丢了性命?
当他被辫发束缚,押往刑场时,终于明白了什么叫“伴君如伴虎”。
刑场上日头正毒,曹惟思跪在尘土里,看着刽子手磨刀。刀锋在阳光下闪着寒光,他忽然想起自己这些年来,为了粮运畅通,也曾下令斩杀过多少延误的民夫、私藏粮食的胥吏。
“爹爹——”
凄厉的哭喊声由远及近。曹惟思猛地抬头,看见妻子带着两个儿子奔来。妻子发髻散乱,八岁的大儿子牵着五岁的弟弟,两个孩子的小脸上全是泪痕。
“将军开恩啊!”妻子扑跪在地,“夫君为朝廷效力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大儿子曹瑛直接扑到章仇兼琼马前,抱住马腿:“大将军饶命!我爹不是故意的!”
小儿子也学着哥哥的样子,抱住另一条马腿。
那匹西域良马竟真的停住了脚步,不安地踏着蹄子,任凭马夫如何驱策,就是不肯前行。
章仇兼琼端坐马上,面色铁青。他看着脚下这两个孩子,忽然想起自己远在长安的幼子。沉默良久,他长叹一声:
“已经斩了。”
这话说得含糊,监斩官会意,暂缓行刑。
就在这时,一个身着袈裟的老僧缓步而来。正是蜀郡人人敬仰的禅僧,连章仇兼琼的母亲都拜他为师。
“大将军,”禅僧合十施礼,“曹法曹命数将尽,不必将军动手。不如饶他一命,也是功德。”
章仇兼琼就势下台,当众赦免了曹惟思。
次日,曹惟思不但官复原职,更被升为卢府长史,赐绯鱼袋,仍专掌西山转运。章仇兼琼还特许他携家眷赴任。
这场生死劫后,曹府上下喜极而泣。唯有曹惟思自己,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赴任泸州的路上,妻子见他郁郁寡欢,宽慰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夫君何必忧心?”
曹惟思望着车外连绵的西山,轻声道:“我是在想,那些年死在我手上的运夫…”
“那是他们延误军机,罪有应得。”妻子不以为意。
曹惟思不再说话。他记得最清楚的是去年冬天,一个老运夫因为雪大路滑,迟了半日。他下令杖责八十,老运夫当场毙命。行刑时,那老人的眼睛一直盯着他,没有怨恨,只有深深的悲哀。
到达泸州那晚,曹惟思就病倒了。
高烧中,他梦见禅僧来到床前。老僧的目光依然慈悲,说出来的话却让他如坠冰窟:
“曹惟思,你一生杀人太多,行善太少。那些枉死之人,已在冥府状告你二百余次。”
梦中,曹惟思看见无数熟悉的面孔——有运粮延误被斩的民夫,有私藏军粮被处死的胥吏,还有因顶撞他而被重罚致死的押运官…
他们排着队,一个个从他面前走过。每个人走过时,都在他身上留下一个血手印。
“不!我是依法办事!”他在梦中嘶吼。
一个面容枯槁的老人转过身来——正是去年冬天被打死的老运夫。
“法曹大人,”老人幽幽道,“那日我迟到,是因为在路上救了个落水的孩子。你问都不问,就下令用刑…”
曹惟思惊醒,浑身冷汗。
此后他的病越来越重,药石无效。临终前,他紧紧抓住妻子的手:
“我死之后,你带着孩子们回老家去。告诉他们,将来若能为官,定要…定要问清楚再判…”
他咽气时,眼睛还圆睁着,仿佛看见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
曹惟思死后不久,有泸州百姓说在西山运粮道上看见他的鬼魂。据说那鬼魂总是拦住运粮的队伍,反复问:
“可有什么冤情?可有什么苦衷?”
而那位救他一命的禅僧,在他死后只是念了句佛号: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杀业太重,纵有贵人相助,也难逃因果。”
很多年后,曹惟思的小儿子曹珏做了县令。每次升堂问案,他总会想起父亲临终前的嘱咐,对每个犯人都要多问几句:
“你可有什么要辩解的?可有什么苦衷?”
有人说他太过优柔,他却总是摇头:
“我父亲用一条命换来这个教训,我不敢忘。”
权势如刀,执刀者当存仁心。曹惟思执法如山,以为军法无情便可肆意杀戮,殊不知每一条枉死的性命都在因果簿上记下一笔。禅僧能救他于将军刀下,却救不了他于自己造下的杀业。这世间最重的审判,从来不是来自上位者的雷霆之怒,而是来自那些被辜负的亡魂,在夜深人静时叩响良知的门扉。为官者,手握权柄之时,更须常怀慈悲,因为今日笔下决人生死,来日因果循环终有报。
12、邢璹
海上的月亮格外冷,照得炭山下的海湾一片惨白。大唐使臣邢璹站在船头,望着不远处那几艘商船,嘴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他刚出使新罗归来,船队在此停泊补给。那几艘商船比他的官船还要气派,吃水极深,一看就知载满了贵重货物。
“去打听打听,什么来路。”他对副使吩咐。
不多时,副使回报:“是岭南来的商队,载的都是沉香、象牙、珍珠、翡翠…价值不下千万。”
邢璹的心猛地一跳。千万之资,够他邢家三代锦衣玉食了。
他想起出使前,宰相李林甫私下召见他:“邢大人此番出使,若能多带些新罗特产回来…”
话说得含蓄,意思却明白。朝中上下,谁不知李相爷最爱珍奇宝物?可新罗国小民贫,哪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贡品?
眼前这商队,简直是上天送来的厚礼。
夜深了,海浪轻轻拍打着船舷。邢璹召来心腹侍卫长,压低声音:
“挑二十个可靠的弟兄,手脚要干净。”
侍卫长瞳孔一缩:“大人的意思是…”
“扮作海盗。”邢璹的声音冷得像冰,“一个活口不留。”
三更时分,几条小船悄无声息地划向商船。邢璹在官船上远远望着,手里攥着一串佛珠——那是他母亲临行前求来的护身符。
喊杀声起得很突然,结束得也很快。商贾们大概做梦也想不到,在大唐海域内,会遭遇“海盗”袭击。
当侍卫长回来复命时,浑身是血:
“一百三十二人,全部处理干净了。”
邢璹点头:“货物呢?”
“正在搬运。都是上等货色,光是沉香就有三船…”
“扔海里。”邢璹打断他,“连人带船,处理干净。”
侍卫长愣住了:“那些尸体已经…”
“我说的是所有。”邢璹盯着他,“船也要沉。我要这世上,再找不到这支商队的任何痕迹。”
黎明前,最后一艘商船被凿沉。侍卫长指挥水手将搜刮来的珍宝搬上官船,分类装箱。有个年轻水手捧着个象牙雕的送子观音,手一直在抖。
“怕了?”侍卫长冷笑。
水手低声道:“那船上有孩子…七八岁的模样…”
侍卫长一把夺过观音像:“记住,你什么也没看见。”
返航的路上,邢璹夜夜难眠。一闭眼就看见海面上浮着的尸体,还有个孩子睁着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为求心安,他命人在船上设了香案,每日诵经超度。可那些亡魂似乎并不领情,总在风浪大作时,出现在他的梦里。
回到长安,邢璹立即将这批财物表奏进献。文书写得漂亮,只说是在新罗所得贡品。
朝廷敕令很快下来:赐还邢璹。
这步棋他走对了。既讨好了宰相,又得了实惠,还落了个廉洁奉公的美名。
一夜之间,邢府焕然一新。亭台楼阁,雕梁画栋;仆从如云,锦衣玉食。邢璹给儿子邢縡娶了名门之女,聘礼中就有一尊三尺高的血翡观音——正是那夜从商船上得来的。
长安城里都夸邢家富贵,却无人知晓,那观音像的底座上,还刻着原主的姓氏——“林”字。
暴富之后,邢璹反而越发谨慎。他将大部分财物深藏地下,只取出少许使用。每逢初一十五,必去寺中布施,香火钱给得格外丰厚。
方丈曾看着他叹道:“施主煞气太重,还是多诵经为好。”
邢璹心中一惊,布施得更多了。
然而他没想到,真正的报应不在他身上,而在儿子邢縡那里。
那邢縡自幼娇生惯养,如今家财万贯,更是挥霍无度。结交的都是王鉷这等野心勃勃的权贵子弟,终日里议论朝政,渐生不臣之心。
这日,邢縡在府中宴客,取出一个翡翠杯斟酒。那杯子通体碧绿,在灯下泛着诡异的光。
王鉷把玩着酒杯,啧啧称奇:“这般成色,宫里也少见。”
邢縡得意道:“家父从新罗带回来的。这样的宝贝,我府上还有不少。”
“新罗?”王鉷若有所思,“我听说前年有支岭南商队在新罗海域失踪,载的尽是这等货色…”
邢縡脸色微变,急忙岔开话题。
酒至半酣,邢縡吹嘘道:“当今天子昏聩,若是你我联手…”
“慎言!”王鉷虽有不臣之心,却被他这话吓了一跳。
那晚邢縡做了个怪梦,梦见个浑身湿透的孩子递给他一个象牙观音:
“这是你的了。”
醒来后,他心血来潮,真去库房找出那尊送子观音,摆在卧室朝夕供奉。
半年后,邢縡的妻子果然有孕。邢璹大喜过望,觉得是观音显灵,却忘了这尊观音的来历。
就在孙子满月那日,邢縡与王鉷密谋的事发了。
官兵围府时,邢縡正抱着儿子在院里赏花。那孩子突然哇哇大哭,小手直指地窖方向——那里藏着当年商队的账册,邢縡一时糊涂,竟忘了销毁。
抄家的官兵从地窖里起出的,不仅是谋反的证据,还有大量岭南商队的标记货物。
邢璹得知消息,当场吐血昏厥。
狱中,邢縡对王鉷苦笑道:“我邢家富贵,原是从血海里捞出来的。如今还回去,也是应当。”
王鉷莫名其妙,只当他是吓糊涂了。
行刑那日,长安城万人空巷。邢璹躺在床上,听见外面法场的鼓声,忽然坐起身,指着窗外大叫:
“来了!他们都来了!”
家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风吹帘动,并无他物。
邢璹却像是看见了极其可怕的东西,整个人缩成一团:
“那个孩子…那个抱着的孩子…”
他说的,是商船上那个七八岁的男孩。临死前,那孩子紧紧抱着尊象牙观音。
邢家被满门抄斩那日,有个游方僧人在邢府废墟前驻足良久,对围观的百姓说:
“这宅子怨气太重,三代之内,寸草不生。”
果然,此后那片宅基再也无人敢买,渐渐荒废。只有野猫偶尔窜过,对着空屋子凄厉叫春。
而当年参与劫杀商船的侍卫长,后来出家为僧,在终南山一间小庙里了却残生。临终前,他对弟子说:
“人这一生,有些财可以取,有些财取了要命。那邢璹若知今日,当初宁可穷死,也不会动那贪念。”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
海上的月亮依旧冷清,照着一代又一代航船。偶尔有老水手说起炭山海域的传说——每逢大雾天,能听见孩童的哭声,还有人在迷雾中看见满载珍宝的鬼船,船头站着个手捧观音的男孩。
都说那船一直在找,找那个辜负了观音慈悲的人。
13、万国俊
天津桥的夜色浓得像墨,侍御史万国俊骑马行在桥上,马蹄声在空寂的夜里格外清脆。这是他今日斩决的第七批流人——岭南道三百余口,一个不留。
马忽然停步,喷着响鼻,前蹄不安地刨地。
“畜生,走啊!”万国俊扬鞭抽打。
马却步步后退,仿佛桥那头有什么可怕的东西。
这时他看见了——原本空荡荡的桥面上,忽然站满了人。男女老少,个个衣衫褴褛,面色苍白。最前面的是个老翁,手里还攥着半块馍,那是今早行刑前万国俊“开恩”让他吃完的最后一餐。
“御史大人…”老翁开口,声音像是从水底冒出来的,“为何连三岁孩童都不放过?”
万国俊浑身汗毛倒竖,猛拉缰绳想调头,却发现桥这边也站满了人。一个妇人抱着无头的婴儿,哼着走调的摇篮曲。
“让开!”他厉声喝道,声音却在发抖。
鬼影缓缓围拢。他们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千万道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
万国俊突然觉得舌根发麻,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往外顶。他张嘴想呼救,却发不出声音,只有嗬嗬的怪响。
侍从们远远跟着,只见御史突然在马上剧烈抽搐,然后一头栽下。
“大人!”
万国俊醒来时,已躺在自家榻上。他张嘴欲言,却见婢女们惊恐后退——一条青紫色的舌头从他口中垂落,直拖到胸前,上面密密麻麻布满了牙印。
“剪…剪了它!”他含糊不清地嘶吼。
没人敢上前。那舌头像是有生命般微微颤动,上面的牙印深浅不一,有老人的残牙印,也有孩童的细密齿痕。
医官来看过,摇头退去。道士来做法事,法器刚举起就碎裂一地。
当夜,万国俊浑身浮肿,皮肤青紫,像是被无数人捶打过。他时而惨叫“别咬我”,时而哀求“饶命”,最后只剩嗬嗬的抽气声。
三更时分,他突然瞪大眼睛,指着虚空:
“我…我只是奉命行事…”
这话他说了整整十年。
十年前,万国俊还是个小小的令史,在刑部整理卷宗。那时他最大的愿望,不过是早日升任主事。
转机出现在天授二年。酷吏来俊臣需要个帮手,看中他整理卷宗时的心细如发。
“这批谋逆案犯,还缺个画押的。”来俊臣将供状推到他面前,“你做干净些。”
万国俊接过状纸,手微微发抖。那上面罗织的罪名,足以让一个家族灰飞烟灭。
“下官…遵命。”
他从令史做到御史,靠的就是这份“心细”。别的酷吏用刑求供,他偏能找出人犯的软肋——老母、幼子、发妻。在他手中,再硬的骨头也会开口。
女皇嘉奖他“办案得力”,赐绯鱼袋。他渐渐忘了第一次伪造供状时的不安,反而从中品出滋味来。
直到被任命为六道使,专司清理流人。
第一站是岭南。刺史设宴接风,酒过三巡,低声提醒:“这些流人中,多有被冤枉的…”
万国俊把玩着酒杯:“圣意如此,你我省得就好。”
次日升堂,他看都不看案卷,直接判斩。三百多人跪满庭院,哭声震天。
有个书生昂首质问:“御史不审而判,与屠夫何异?”
万国俊冷笑:“本官就是来杀人的。”
最棘手的是个老御史,曾与他同衙为官。老人被押上来时,依旧保持着官威:
“万国俊,你可还记得当年初入刑部,发誓要做个清官?”
万国俊避开的视线,挥挥手:“拖下去。”
行刑从清晨持续到黄昏。血水渗进官衙的青砖地,怎么洗都留着一股腥气。
那晚他做了个梦,梦见所有死者都站在他床前,不言不语。醒来后,他命人加重了后续几处的处决力度——既然已经染血,不如染个彻底。
半年间,他遍历六道,杀人数千。回京复命时,女皇大悦,赏赐无数。
同僚设宴庆功,席间有人醉言:“万御史这一路,可谓血流成河啊。”
他举杯轻笑:“为陛下分忧,万死不辞。”
可从那以后,他再也不能安眠。一闭眼就看见那些死者,最开始还只是模糊的影子,后来越来越清晰,连他们脸上的悲愤都看得分明。
他试过求高僧诵经,试过请道士驱邪,甚至偷偷去乱葬岗烧纸钱。可那些影子不但没散,反而越来越多。
直到今夜,在天津桥上,他们终于拦住了他的去路。
“救我…”万国俊最后挣扎着吐出两个字,眼睛死死盯着窗外。
管家顺着看去,只见月光下,院墙上映出密密麻麻的人影,像是在列队等待。
子时三刻,万国俊断了气。死时双目圆睁,那条诡异的舌头已经变成黑紫色,上面又添了几排新的牙印——像是刚刚被咬的。
消息传开,朝野暗自称快。有个被万国俊害得家破人亡的书生,在天津桥上洒酒祭奠亲人:
“天道好还,报应不爽。”
更奇的是,从那以后,每逢雨夜,天津桥上总能听见若有若无的哭声。有胆大的更夫说,曾看见无数黑影在桥上徘徊,像是在等什么人。
他们也许在等下一个万国俊。
也许在告诉每一个路过的人:举头三尺有神明,血色终将漫过鞋面,淹死那些以为可以永远站在岸上的人。
14、王瑶
会昌年间,有个叫王瑶的老人常在酒肆说古。这夜烛火摇曳,他又说起祖上的一段奇事。
“我那先祖,当年在平卢节度使麾下当差。主公姓李,名讳不提也罢…”
那是天宝年间的事。平卢节度使李公背上生了个毒疽,初时不过铜钱大,不出半月竟溃烂如碗口,日夜流脓淌血,痛得他夜不能寐。
青州的名医请遍了,药汤灌下去如石沉大海。有个老郎中私下摇头:“这不是寻常病症,怕是…冤孽所致。”
先祖当时是李公的亲随,眼见主公日渐消瘦,心如刀绞。这日他跪在病榻前:“主公,让属下往泰山走一遭,为您祈福。”
李公已虚弱得说不出话,只微微点头。
从青州到泰安,先祖快马加鞭跑了三天三夜。到了岱庙,他备齐三牲祭品,从黄昏跪到深夜,额角在青石板上磕出血来。
“泰山府君在上,若肯救我家主公,王某愿折寿相抵…”
香炉里的烟柱突然凝而不散,渐渐聚成人形。那身影巍峨如山岳,声音似松涛:
“王义士,你主公位居方伯,本该爱民如子,他却虐害生灵,淫刑滥罚。这背疽,便是无数冤魂的鞭痕,天法难容。”
先祖泣血叩首:“府君开恩!主公他…他早年也曾是个好官啊!”
他想起二十年前初入幕府时,李公还是个爱民如子的刺史。那年大旱,李公亲自带队挖渠,三个月不曾回府,累得昏倒在渠边。怎么后来就变了呢?
是从当上节度使开始?还是从他第一次用酷刑逼供,发现原来刑具比仁政更能震慑人心?
岳神叹息:“他在青州三年,冤杀四百余人,杖毙的囚犯更是不计其数。你可记得那个姓张的县令?”
先祖浑身一颤。
那张县令不过是为灾民请命,说了句“请节度使开仓放粮”,就被李公以“收买人心、图谋不轨”的罪名,当堂杖杀。行刑那日,张县令至死都睁着眼,血顺着台阶流到先祖脚边。
“让我见主公一面吧!”先祖哀恳。
恍惚间,他竟到了冥府。但见李公身披重枷,被铁链锁着,背上那个毒疽溃烂得更厉害了,脓血不断滴落。
“主公!”先祖扑上前去。
李公抬头,面容憔悴:“是你啊…回去告诉我儿,多行善事,莫学我…”
他撕下一片衣袂,寸许见方,递过来:“以此为证。”
先祖惊醒,发现自己仍在岱庙。手中紧攥着一片青色衣角,正是李公平日所穿官服的颜色。
他日夜兼程赶回青州。才到城门口,就听见丧钟——李公已在三日前薨了。
灵堂上,夫人一身缟素,神色冷淡:“你说在泰山见到主公,有何凭证?”
先祖呈上那片衣袂。夫人接过一看,脸色骤变——这正是她亲手为夫君缝制的内衫衣料,而李公入殓时,她亲眼看见这衣衫的右襟缺了一角。
“他…他可还说了什么?”
“主公说,让公子多行善事,莫要学他。”
夫人颓然坐倒,泪如雨下。她何尝不知夫君这些年的变化?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耐心听百姓诉苦,反而迷恋上用刑杖解决问题?也许就是从第一次用酷刑逼出供词,发现这比查案省事开始。
“报应啊…”夫人喃喃道,“那些年死在他杖下的人,到底还是找上门来了。”
后来清理遗物时,他们在书房暗格里发现一本册子,记录着每一笔冤狱,每一个屈死的名字。最后一页,墨迹尚新:
“夜夜闻哭,知我罪我。”
王瑶说到这里,酒肆里静得能听见烛花爆裂的声音。
“那片衣袂呢?”有酒客问。
“先祖将它供在祠堂,传了三代。后来黄巢乱起,在战火中遗失了。不过…”王瑶抿了口酒,“我父亲说,他小时候见过,那衣料上的血迹,怎么洗都洗不掉。”
“像极了无数冤魂的眼睛。”
窗外夜风骤起,吹得酒旗猎猎作响。众人都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仿佛那阵风里,真的带着百年前的冤屈与叹息。
权柄如刀,仁者持之可护苍生,暴者握之则成凶器。李公从爱民如子到滥刑虐杀,背上的毒疽正是无数冤魂的控诉。那片穿越阴阳的衣袂,不仅是一纸罪证,更是一面照见良心的镜子——为官者当知,刑罚之下必有冤魂,暴政之中必遭天谴。民心即天心,伤民者终自伤,这是亘古不变的因果。
15、陈岘
闽王王审知初定晋安时,府库空虚得能跑马。这日他又在堂上踱步,眉头锁得比城门还紧。
“大王,北伐在即,军饷还差三十万贯。”军需官的声音越说越小。
堂下众幕僚鸦雀无声。这时,坐在末席的孔目吏陈岘眼睛一亮。
“卑职有一计。”他上前半步,“如今城中富商坐拥巨资,不如设和市官,专司采买。令富户轮值充任,许他们…稍稍加征以充私囊。”
王审知眯起眼:“稍稍是多少?”
陈岘躬身:“譬如官府出一贯采买,可征两贯。多出的一贯,三成入府库,七成…归采买官。”
满堂哗然。这哪是“稍稍”,分明是明抢。
可王审知笑了:“好个陈孔目,就依你。”
告示贴出的那天,晋安城像炸了锅。
首当其冲的是米商林老掌柜。他被“请”到衙门,战战兢兢接过和市官的腰牌。
“三日内征齐军粮五千石。”陈岘撂下话,“办不好,按贻误军机论处。”
林老掌柜回到家,看着粮仓直跺脚。官府给的采买银,还不够市价的三成。
“爹,这差事接不得啊!”儿子急道,“这是要让咱们林家背骂名!”
老头苦笑:“不接?明日下狱的就是你爹我。”
林家开始挨家挨户“征粮”。说是征,与抢无异。有农户抱着米袋不撒手,被官差一把推倒在地。老太跪在府前哭诉,林老掌柜躲在门后,老泪纵横。
一月后,五千石粮齐了。林家自掏腰包垫了八成,名声也臭了大街。
陈岘却因此得宠,升任统计官,掌一府财权。他愈发得意,将此法推行全境。茶、盐、布、铁,无一不征。富户们轮番被推上这个火坑,不出半年,破家者十有三四。
这日傍晚,陈岘正在府中算账,管家来报:
“老爷,门外有两个官差模样的,问陈支计家在哪。”
陈岘不以为意:“许是下面州县来送文书。”
可那二人不进门,只在巷口站着,逢人就问。邻居好奇,上前搭话:
“二位找陈支计何事?”
高个的答道:“他献计设和市官,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那些破家者的祖宗,都在水西大王那儿告了状,大王派我们来拿他。”
听者色变,不敢多言。
消息传到陈岘耳里,他只当是仇家散播谣言,冷笑一声:“水西大王?不过是个泥塑的像!”
他说的水西大王庙,供的是王审知之兄王潮。当年王潮首倡义兵,死后被立庙祭祀,香火颇盛。
次日,陈岘照常去府衙办公。可不知怎的,总觉后背发凉。午时刚过,他忽然心慌意乱,扔下算盘就往家跑。
“快!设香案!请道士!”他一进家门就喊,脸色白得吓人。
妻妾从没见过他这般模样,忙不迭准备。正厅里很快香烟缭绕,陈岘跪在蒲团上连连叩首,嘴里念念有词。
这时,巷口又出现那两道身影。
邻居们远远看着,只见那二人不疾不徐,一步步走向陈府。有胆大的凑近瞧了瞧,回来时嘴唇发白:
“那两位…脚不沾地!”
陈府内,陈岘正烧到第三道平安符,突然浑身一僵,直挺挺向后倒去。
家人慌忙去扶,却见他双目圆睁,手指着虚空:
“来了…他们来了…”
话音未落,人已断气。
消息传开,晋安城暗自称快。那些被和市官逼得倾家荡产的人家,纷纷去水西大王庙上香。
林老掌柜带着儿子,在神像前长跪不起:
“大王英灵不昧,为小民申冤啊!”
说也奇怪,自陈岘暴卒,王审知渐渐废除了和市官制度。有人说是水西大王托梦,有人说是民怨太大。唯有陈府日渐败落,不出三年,子孙散尽。
后来有游方僧人路过陈府旧宅,指着门楣说:
“此间怨气深重,皆因当年一计害民。须知钱财如流水,取之无道必成祸水。”
而水西大王庙的香火,从此更盛了。每逢朔望,总见百姓携老扶幼前来祭拜。庙祝说,曾夜闻神像低语:
“伤民者,虽远必究。”
这话随着南来的商船,一直飘到海外去了。
巧计若能害民,终将害己;智谋若不行正,必遭天谴。陈岘献计时自以为得计,殊不知每一文不义之财都在因果簿上记下一笔。水西大王的追魂索命,看似鬼神之说,实则是万千民怨的具象化身。为官者当知,民脂民膏取之易,民心公道偿之难;伤民者终自己,害人者终害己,这是颠扑不破的至理。
16、萧怀武
成都城的黄昏,总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诡谲。卖炊饼的老汉刚要收摊,忽见巷口闪过两道黑影,他立即噤声,推着车匆匆离去——在这座城里,谁也不知道身边哪个是“中团”的狗。
寻事团小院使萧怀武的府邸,此刻正笙歌鼎沸。舞姬水袖翻飞,歌女嗓音婉转,满座宾客举杯谄媚。萧怀武斜倚锦榻,指尖轻叩案几,合着节拍。
“大人,新得的西域葡萄酒,您尝尝。”管家躬身奉上琉璃杯。
萧怀武浅啜一口,目光却飘向窗外。这座仅次于王侯的宅邸,一砖一瓦都浸着血。他想起二十年前刚接手寻事团时,不过是个小小的军巡使,如今却掌控着蜀国最可怕的情报网——中团。
“狗养得如何了?”他淡淡问道。
身后阴影中转出一人:“回大人,现有明狗一百三十二人,暗狗两千四百余。茶楼酒肆、深坊僻巷,连王府后厨都有咱们的人。”
萧怀武满意地点头。他这套“养狗”的法子可谓登峰造极:每个中团正式成员麾下,都豢养着十余个线人。这些线人遍布三教九流,从马医酒保到乞丐佣作,甚至还有专门拐卖孩童的——孩子往大户人家一送,就是最好的眼线。
更绝的是,这些“狗”彼此不相识,只单线联系。就连朝中重臣,也不知道自家厨子、马夫是不是萧怀武的狗。
去年腊月,兵部侍郎酒后说了句“主上昏聩”,第二天就下了大狱。侍郎至死都不明白,那夜在座的至交好友,怎么就成了萧怀武的狗?
从此,成都人人自危。夫妻夜话要捂嘴,父子交谈须耳语。有老儒生叹道:“这满城百姓,谁不是活在狗眼里?”
这日清晨,绸缎商刘掌柜刚开门,就见两个中团装束的人立在店前。
“刘掌柜,跟我们走一趟吧。”
刘掌柜腿一软:“二位官爷,小民一向安分守己…”
高个子冷笑:“安分?上月十五,你在家中说‘萧怀武不得好死’,可有此事?”
刘掌柜面色惨白。那夜他不过因赋税太重发了几句牢骚,怎就传出去了?他猛地看向店小二——那孩子正低头擦柜台,手却在发抖。
中团大院里,萧怀武正在赏玩新得的玉璧。见刘掌柜被拖进来,他摆摆手:
“老规矩,谋逆论处,家产充公。”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又一家商铺改了姓萧。这样的戏码,几乎每日都在上演。
直到后唐大军压境的消息传来。
蜀国将破,萧怀武非但不慌,反而欣喜若狂——这正是铲除异己的大好时机。
他开列了一张长长的名单:昔日与他有过节的官员、家中藏有巨富的商贾、甚至几个知道他太多秘密的老部下…
“趁乱行事,一个不留。”他对心腹吩咐。
那几日,成都街头日夜回荡着哭嚎声。有人刚从地窖搬出藏银,就被破门而入的中团乱刀砍死;有官员举家逃亡,却在城门口被截下,满门覆灭。
最惨的是西城米商赵家。赵老爷早年曾当众讥讽萧怀武“鹰视狼顾”,如今全家十七口被锁在院里,浇上桐油活活烧死。焦糊味三日不散,邻舍闭户掩鼻,暗自垂泪。
“冤枉啊——”赵老爷临死的嘶吼,成了许多成都人一生的梦魇。
便在此时,郭崇韬率领的后唐军攻破了成都。
城破那日,萧怀武急令心腹收拾金银细软。可当他打开密室,却惊呆了——多年搜刮的珍宝不翼而飞,只剩满地狼藉。
“大人,对不住。”管家站在门外,脸上再无往日的谄媚,“我为你养了十年狗,也该为自己打算了。”
萧怀武拔剑欲刺,却见窗外人影幢幢。他惊恐地发现,那些平日唯命是从的“狗”,此刻都冷冷地盯着他。
“你们…都要反吗?”
一个马夫打扮的汉子咧嘴一笑:“大人忘了?是您教我们,做狗要知道择主而噬。”
萧怀武夺路而逃。经过厅堂时,他看见那尊玉观音——那是他从一个被抄家的居士府上抢来的,据说很灵验。此刻观音眉眼低垂,似在叹息。
他逃到后园,却发现所有门都被堵死。往日恭顺的舞姬歌女,此刻都拿着剪刀菜刀,一步步逼近。
“你杀我兄长时,可想过今天?”一个舞姬眼中含泪。
“我爹不过说了句实话,你就割了他的舌头!”歌女的声音在发抖。
萧怀武步步后退,突然脚下一空,跌入枯井。
井底阴暗潮湿。他抬头望天,只见井口围满了人——那些都是被他害得家破人亡的百姓。他们不说话,只是默默往下扔石头。
第一块石头砸在腿上,他想起那个被乱棍打死的书生。
第二块砸在胸口,他想起烧死在院里的赵家十七口。
第三块正中面门,他想起所有死在中团刑房里的人…
“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只是想活得更好…”他喃喃道。
石头如雨落下。在意识模糊前,他仿佛听见万千犬吠,由远及近,像是他养的所有“狗”,都来分食旧主。
三日后,郭崇韬的部下在枯井中发现一具面目全非的尸首。若不是那身锦袍,谁也认不出这就是权倾一时的萧怀武。
成都百姓拍手称快,说这是天理循环。更有人传言,萧怀武死前看到了万千冤魂,个个都是他亲手所杀之人。
而那套“养狗”的法子,后来竟被几个叛军头目学了去,继续祸乱人间。只是他们都不知道,萧怀武临死前在井壁上用血写了一行字:
“狗终反噬,慎之慎之。”
可惜,再没人看见。
权力如饵,养狗者终成犬食。萧怀武以为用金钱与恐惧编织的罗网能掌控一切,却不知每一条“狗”的忠诚都标着价码。当他失势之时,昔日的爪牙瞬间化作索命的恶犬。这世间最可怕的不是明枪暗箭,而是将人心化作工具的傲慢——当你把他人当作狗,自己早已堕入畜生道。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以害人始者,必以害己终。
17、李龟祯
三井桥的晨雾还没散尽,御史李龟祯照例骑马去衙署。这座石桥他走了十年,闭着眼都能数清桥面的裂纹。
可今日不同。
雾里影影绰绰立着十余人。初时他以为是赶早市的乡民,近了才看清——那些人个个颈项扭曲,长发披散,露出的皮肤上布满青紫淤痕。最前面的是个书生,手里还攥着半截状纸,那是三日前李龟祯亲自批“查无实据”的冤案。
“大人——冤枉啊——”
声音不像是从喉咙发出的,倒像是从地底钻出来的。十余人缓缓围拢,脚步无声。
李龟祯的马惊得人立而起。他死死攥住缰绳,冷汗瞬间湿了官袍。
那个书生抬起脸,眼眶里没有眼珠,只有两个黑洞:“大人,学生只是写了首讽喻诗…”
旁边一个老妪伸出枯手:“我儿不过捡了块馒头,怎就成了盗粮要犯?”
又有个商人模样的,胸口插着账册:“你说我账目不清,可曾查过那是节度使大人的干股?”
李龟祯猛夹马腹,调头狂奔。风声在耳边呼啸,他不敢回头,总觉得那些冰凉的手就要碰到他的后颈。
到家时,他几乎是摔下马的。妻子见他面如死灰,忙扶他进屋。
“备酒…快!”他声音发抖。
三杯烈酒下肚,他才断断续续说出桥上所见。每说一句,脸色就白一分。
“他们…他们都曾是我的案犯…”他盯着颤抖的双手,“那个书生,其实诗写得极好;那老妪的儿子,确实只捡了块馊馒头;那商人…那账册我根本没细看,是上面递了条子…”
妻子从未见过丈夫这般失态。在她印象里,夫君永远是那个秉公执法的李御史——卷宗整理得一丝不苟,判词写得滴水不漏。
“你向来清廉自守,何须自责?”
李龟祯惨笑:“清廉?是,我不收贿赂,不徇私情。可正因如此,才更可怕——我自以为公正,其实不过是懒政。多少案子,我看一眼就定了性,何曾真正听过冤屈?”
他想起那个书生在堂上疾呼“愿大人明察”,他却以“咆哮公堂”为由命人掌嘴。如今书生没了牙齿的嘴还在喊着“冤枉”。
这时,两个儿子闻声进来。李龟祯一把抓住长子的手,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记住,将来无论如何,莫碰刑狱!”
幼子不解:“父亲不是常说,刑狱是维护王法…”
“王法?哈哈哈…”李龟祯笑得比哭还难听,“什么是王法?我坐在堂上,笔一勾就是一条命。这些年,我勾了多少?一百?三百?”
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染了血。
“我总以为,只要自己不贪不占,便是好官。却不知…不知这轻飘飘的一笔,比贪赃枉法更害人!”
当夜他就病倒了。
高烧中,他总看见那十余个冤魂站在床前,不言不语。有时是书生在磨墨,墨汁红得像血;有时是老妪在喂他喝药,药碗里浮着半块馊馒头。
医官来看,只说“忧思成疾”,开了安神的方子。药喝下去,他反而看得更清楚了——那些冤魂不再喊冤,只是静静看着他,眼神悲悯。
第七日,他把儿子叫到床前:
“我死后,把那些案卷都找出来…能平反的,尽量…”
话未说完,又是一阵猛咳。
弥留之际,他仿佛又回到三井桥。这次他下了马,走向那些冤魂。
书生递上状纸:“大人现在愿意看了吗?”
他接过状纸,上面的字迹忽然变成血红色,一行行都是他批过的判词:“证据不足,维持原判”“情节恶劣,罪加一等”“藐视公堂,重责二十”…
老妪颤巍巍捧来馒头:“大人尝尝,这就是我儿捡的馒头。”
他咬了一口,满嘴苦涩。
商人指着账册:“这里,这里,都是孝敬节度使的…”
他抬头,看见雾散了,桥那头站着无数模糊的身影——都是他经年累月断过的案犯。
“原来…有这么多…”他喃喃道。
醒来时,家人围在床前。他最后看了一眼桌上的御史印信,轻声道:
“这印…太重了…”
当夜,李龟祯溘然长逝。
出殡那日,有个书生在三井桥头烧了张诗稿,轻声道:
“李大人,学生不怨你了。”
纸灰随风飘向江心,像是终于卸下了什么。
而李府的书房里,那方御史印再没人动过。李家长子后来做了教书先生,幼子开了间药铺。有人问他们为何不入仕途,他们只是摇头:
“家父遗训,不敢忘。”
只有夜深人静时,他们还会想起父亲临终前的眼神——那不是恐惧,而是彻悟后的悲悯。
后来成都百姓传说,每逢大雾天,三井桥上会出现一个官员身影,挨个扶起跪着的冤魂,细细听他们诉冤。有人说那是李龟祯的魂魄在弥补生前过错,也有人说,那只是个迷路的清官,在找回家的路。
清官未必无罪,慎独未必无冤。李龟祯一生清廉自守,却困于官僚体系的冷漠,在无数个“按例处置”中累积冤债。三井桥上的冤魂,不是索命,而是照见——照见每一个自以为公正的判决背后,都可能藏着未被倾听的悲鸣。司法之重,重不过人命;官印之威,威不过民心。为官者当以李龟祯为鉴:清廉只是底线,明察才是本分。
18、陈洁
蜀地的夏天闷热如蒸笼,御史陈洁却偏爱这个季节——刑场上的血干得快,省得他闻那腥气。
这日他在城郊行亭避暑,倚在竹榻上小憩。亭外荷花开得正好,他却想起昨日刚斩的那个书生。刀落下时,书生最后看了他一眼,眼神平静得可怕。
“大人,茶。”侍从小心翼翼奉上凉茶。
陈洁接过,忽然看见面前垂下一根银丝,末端吊着只蟢子,正慢悠悠地打转。他素来厌恶这些虫豸,伸手便要拂开。
指尖触到银丝的瞬间,那蟢子突然暴涨,化作拳头大的黑蜘蛛,八条腿上的刚毛根根直立。不待他反应,蜘蛛已咬住他右手中指,毒牙深深陷进肉里。
“放肆!”陈洁吃痛,猛地将蜘蛛甩在青石阶上。
黑烟腾起,蜘蛛竟化作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形。那人抬起头,脸上布满蛛网般的裂痕——正是昨日那个书生。
“大人,”书生咧嘴一笑,血从嘴角淌下,“来索命了。”
陈洁惊坐而起,才发现是场噩梦。可右手中指上,赫然两个细小的牙印,正渗着黑血。
当夜指疮便发作起来。初时不过针扎似的疼,不出三日,整根手指肿如胡萝卜,伤口溃烂流脓,恶臭难当。
医官来看,都摇头退去。有个胆大的直言:“这不是寻常毒疮,倒像…像中了蛊。”
陈洁躺在床上,疼得冷汗涔涔。恍惚间,他看见无数黑影在帐外徘徊。
“下一个该审谁?”他听见自己十年前第一次升堂时的问话。
那时他刚任御史,满怀壮志要肃清吏治。第一个案子是个偷粮的孝子——老母病重,偷了富户半袋米。
“按律当杖八十。”他挥笔判下。
孝子抬头看他:“大人,若换作你娘要饿死了,你偷不偷?”
他一拍惊堂木:“狂妄!加刑二十!”
一百杖下去,孝子再没起来。那是他断送的第一条命。
指疮溃烂到第五日,已见白骨。陈洁疼得撕心裂肺,总看见那孝子捧着碗粥站在床前:
“大人,喝一口吧,热乎的。”
他挥手打翻,粥碗落地却变成一摊血。
这些年他断案越来越狠。有个寡妇被邻人霸占田产,反被诬告不贞。证据明显不足,他却判了沉堂。
“这等伤风败俗之事,宁错杀不放过。”
寡妇被绑上石头时,死死盯着他:“御史大人,你夜里睡得安稳吗?”
他当时冷笑,如今却真睡不着了。一闭眼就听见水声,还有寡妇在耳边哼歌谣。
第七日,疮毒攻心。他发起高烧,胡话连连。
“不怨我…是律法如此…”
“那个商人自己招供的…”
他想起最得意的那桩案子——富商捐赠军饷,他查出账目有问题,硬是以“贪墨军饷”定了死罪。商人临刑前大笑:
“陈洁!你拿我的人头当垫脚石,可还踏实?”
如今想来,那账目的疑点,分明是有人做了手脚。
“重新审…重新审…”他抓着儿子的手嘶喊。
儿子含泪:“爹,那些案卷…早烧了。”
是了,每断一桩死罪,他都会烧掉案卷,美其名曰“不留后患”。如今想重查,连凭据都找不到。
第八日,他整条右臂都已乌黑。疼痛如千万只蜘蛛在啃噬骨髓,他竟开始用头撞墙。
“蜘蛛!到处都是蜘蛛!”
家人看见他对着空墙挥舞左手,像是要驱赶什么。
其实他真看见了——每只蜘蛛落地,都化成一个他判过的死囚。那个孝子,那个寡妇,那个商人…还有更多叫不出名字的。他们围在床边,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溃烂的手臂。
第九日,他忽然清醒了。把妻儿叫到床前,一字一句道:
“我这一生,断死囚整一千。原以为…是替天行道…”
他抬起枯柴般的左手,指着窗外:
“现在才懂,我判他们死刑,判自己…永堕地狱。”
当夜子时,陈洁在惨叫中咽了气。死时双目圆睁,右臂溃烂见骨,左手指甲全秃——是疼极时自己啃的。
出殡那日,有个游方僧人路过,看了眼灵柩,合十道:
“蛛网缠身,怨孽难解。阿弥陀佛。”
后来陈府渐渐败落。有人说常在夜里听见拍惊堂木的声音,还有个更夫赌咒发誓,说见过陈洁的鬼魂在刑堂上自审自判,一遍遍喊着:
“有罪!当斩!”
而城郊那个行亭,再没人敢去乘凉。亭角的蛛网越结越厚,偶尔有胆大的孩子往里瞧,说看见网上沾着暗红色的露珠,像永远干不了的血。
酷吏以为笔下的“斩”字不过墨迹,却不知每一划都在自己的命数上刻下一刀。陈洁用千颗人头垒就官阶,最终被一只蜘蛛索走性命。那指疮溃烂的何尝只是皮肉,分明是积年罪孽的具象显现。法不容情,但法外有天——当律法成为满足私欲的凶器,执笔者迟早要尝到墨汁里的血腥。为官者当存敬畏,须知笔下生死簿,亦是自身功德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