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师兄……”高飞煌的喉结上下滑动,喉咙里挤出两个字。
他嘴唇开合了几下,后面的话却堵在胸口,怎么也说不出来。
高飞煌转而伸手探入储物袋,摸出两坛酒。
酒坛上积着厚厚的灰,坛身入手沉重,他将其中一坛推到周开面前时,手指都在微微发颤。
他抬手“啪”地一声拍开自己那坛的泥封,一股混着陈年尘土气的浓烈酒香瞬间冲了出来。
“我们……很久没这样喝过了。”
周开接过那坛满是灰尘的酒,也不擦拭,就这么盘膝坐下,目光沉静地落在他脸上,等着他继续说。
高飞煌仰头灌下一大口酒,酒液顺着他杂乱的胡茬淌下,在那身依旧鲜红的大袍上染出更深的印记。
他抹了把嘴,“当年靖城一别,没过多久,历启文就找到了我们。他说,要带我们这些旧部走,去一个没人能找到的地方。”
高飞煌的目光越过周开的肩头,望向远处那片宏伟的宫殿轮廓,嘴角牵起一丝自傲的弧度。
“我拒绝了。我手里有劫渊谷的《天经》,还有血煞教的《血焚真经》。只要熬下去,几百年后,我高家未必不能东山再起。总好过……像师兄你当时那样,东躲西藏。”
那丝自傲只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便被他自己灌下的一大口酒冲得粉碎。酒液的苦涩从舌根一直蔓延到心里。
“现在想来,我才是个蠢货……若当初跟历家走了,高家……又何至于此。”
周开喉头动了动,终究没有说话。北域之事干系重大,即便换做是他,也不会轻易透露。
“飞扬师弟何时坐化的?还有你的本源,为何亏损至此?”
高飞煌的身体僵了一下,他缓缓抬头,布满血丝的桃花眼死死盯住周开,“师兄怎么不喝?是怕我这败家之犬,在酒里下毒?”
周开脸上没什么表情,屈起食指在坛身上轻轻一弹。
“嗡”的一声轻响,坛中酒液的表面荡开一圈涟漪。
随即,他举起酒坛,仰头将整坛酒灌入喉中。
空坛“砰”地一声顿在地上,他抬眼看着高飞煌,“说下去,我听着。”
见周开喝干了酒,高飞煌紧绷的肩膀才塌了下去。
“你走后不到二十年,龙天琅伤愈出关。他以力慑服另外八宗,将靖城变成自己私产。”
“我是历启文的护道人,根本用不着天泉宗亲自动手,下面有的是想攀龙家高枝的狗,争着抢着来踩我们高家。血煞教……他们念着祖上的情分,保了高家一次,也就算是仁至义尽了。”
周开原本无意识敲击着空酒坛的手指,猛地顿住,他死死盯着高飞煌,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说下去。”
高飞煌将灵酒尽数灌入腹中,喝完后任由空坛从手中滑落,“哐当”一声砸在地上,碎成几片。
“家财散尽,高家只剩下一座摘月楼。也就在那一年,我亲手……解散了高家。”他顿了一下,像是在回忆什么极度痛苦的事情,“所有族人化整为零。有点资质的,全都改名换姓,送去了别的宗门。至于那些……下品灵根的族人……”
高飞煌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下品灵根的女修,就在摘月楼里迎来送往。男修,就做个小厮。我高飞煌的妻妾,被人打包送到了天泉宗某个长老的床上……”
周开的脑海中恍惚间闪过红叶谷的未来。
“这么说,你们高家人,除了你,都算有了去处?”
高飞煌浑浊的双眼猛地泛起血丝,“是啊,都有去处了……我本以为,只要我一个人守着摘月楼,就能把所有风雨都挡在外面……”
周开的声音沉了下来:“飞扬呢?”
“他本是可以结丹的!”高飞煌猛地抬头,脖子上青筋暴起,嘶吼声像是从胸膛里硬生生撕扯出来的,“可他刚刚闭关,天泉宗就有人找上门,点名要纳飞扬的女儿为妾!”
高飞煌的嘶吼戛然而止,只因周开身上散出的杀意,让他如坠冰窟。
“我自然不肯,和那元婴修士斗了一场……我的本源,就是那时候损的。”高飞煌惨笑一声,“动静闹得太大,惊动了闭关的飞扬。他强行出关,被那人打成重伤。”
他猛地低下头,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压抑的呜咽声从喉咙里挤出来:“不过三天,飞扬便挺不住了……我那小侄女,也被他掳走……”
周开攥紧双拳:“飞扬再娶了啊……他可还有其他后人?”
高飞煌摇了摇头,“没有。我那小侄女,没过几年,就听说……死了。”
周开眼冒凶光,每个字都带着寒气,“那个人,是谁。”
“一个元婴修士。”高飞煌摇了摇头,“师兄不必费心了,他去年就死了。当时听说是你杀的,现在想来,并不是。”
周开紧绷的神情微松。他想起了蒋无舟提过的一件事,追杀他的天泉宗元婴,有两个死在了他手里。
他站起身,看着颓然的高飞煌:“高师弟,你为何不跑,一直留在靖城?”
高飞煌抬起头,指了指自己的小腹,“我跑不掉。我丹田里被下了禁制,这辈子都出不了靖城半步,只能像狗一样被拴在那里,直到老死。”
周开探手入储物袋,再伸出时,掌心已托着一个玉瓶。“这里面的丹药,对修复本源有些好处。你先把修为恢复了,未必不能结婴。”
高飞煌接过玉瓶,紧紧攥在手里,却摇了摇头:“多谢师兄。我已经四百三十多岁,就算现在是碎丹期,气血衰败之下,结婴也很难了。”
周开的声音不高,“延寿的法门和宝物,我这里有。我希望你能亲眼看到天泉宗覆灭的那一天。跟我来吧,苏玄和谢知非他们跟着历启文,如今都已结成元婴,过得很好。你跟我走。”
“一步选错,步步错……”高飞煌喃喃自语。
周开的目光越过高飞煌,落向远处昏迷的张笑愚,声音里的温度尽数褪去:“地上躺着的这个人,对你高家做过什么?”
高飞煌的视线落到张笑愚身上,又很快移开,眼中空洞无物:“他打断过我一个族弟的双腿,就为了多抢几个女人……呵,不过是围着高家抢食的鬣狗里,不起眼的一条。”
周开的声音平淡无波:“我曾对他长辈许诺,会照拂一二。既然如此,便不杀他。”
高飞煌刚刚挺直少许的背脊,又垮了下去,垂下头颅,不再言语。
周开不再看高飞煌,五指张开,朝着张笑愚的方向隔空一抓。
“至于照拂……那就照拂他提前体会生机散尽的滋味,做个凡人。”
昏迷的张笑愚小腹猛地鼓起一个拳头大小的轮廓,随即“噗”的一声,血光迸现,一枚光芒流转的金丹已破开皮肉,倒飞而出,稳稳落入周开掌心。
周开看也未看掌中金丹,另一只手并指为剑,随意弹出几道灵光,射入张笑愚体内。
灵光入体的瞬间,张笑愚浑身一颤,生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他体内被抽离。
他乌黑的头发从根部开始发白,迅速蔓延至发梢,变得干枯稀疏。
脸上的血色褪去,皮肤松弛下来,叠起深深的沟壑。不过转瞬之间,他已从一个青年修士,变成了一个形容枯槁的将死老者。
“他只剩三年活头了。师弟,你先睡一觉。醒来后,就在新的地方好好修炼。”
一声蝉鸣在高飞煌的识海中响起。
高飞煌眼前的景象猛然陷入黑暗,意识就此中断,身体软倒下去。
周开伸手扶住他软倒的身体,顺势握住其手腕,一股神识探入他体内,径直找到了盘踞在丹田深处的那道禁制。
他鼻间发出一声冷哼,雄浑法力冲入高飞煌丹田,将那道禁制包裹,一寸寸将其磨灭。
待到那道禁制彻底化为虚无,周开的身影也随之淡去,原地只剩下昏迷的二人。
与此同时,靖城,摘月楼上空。一名身穿天泉宗服饰的元婴修士正悬浮于空,他脸色铁青,对着下方几名躬身而立的金丹修士怒吼。
“废物!一群废物!我天泉宗的弟子,在靖城,在我天泉宗的地盘上,被人杀死!掳走!连凶手是谁都不知道!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他的吼声蕴含法力,震得下方的楼阁瓦片嗡嗡作响。
“给我查!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我找出来!我倒要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他正怒不可遏,一身元婴威压肆无忌惮地席卷四方,却没察觉到,一道身影已在他头顶的更高处显现,无声无息。
周开松开了手,形容枯槁的张笑愚,朝着下方的摘月楼笔直坠去。
那道身影起初只是个小黑点,随即在下方修士的瞳孔中飞速放大,下坠的狂风将他满头白发尽数吹得倒竖起来。
“那是什么?”下方一名金丹修士最先察觉。
那元婴修士循声抬头,瞳孔骤然一缩,看清了坠落之人的面容。
“笑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