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字,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又利如刀锋,在沈清辞的耳膜上划开一道无形的口子。
“剑……”
怀中人儿的唇瓣微微翕动,吐出这个音节后,便又归于沉寂,仿佛只是无意识的梦呓。
沈清辞抱着她的手臂,却在瞬间绷紧。
他垂眸,目光落在她沉睡的、苍白的小脸上。这张脸,时而是软萌无害的苏九九,时而是冷艳孤高的丹道圣手,时而是俯瞰星河的星衍术师,方才,又成了那个睥睨万物、连他都感到心悸的永夜魔主。
如今,又多了一个“剑”吗?
是另一个他所不知道的身份?一个用剑的强者?
这个念头让沈清辞的心沉了下去。他不知道苏九九身上到底还藏着多少秘密,每揭开一层,都让他对她的认知被彻底颠覆。他只知道,每一次这些强大的“身份”出现,都意味着她本人正身处极度的危险与虚弱之中。
他宁愿她永远都只是那只在他身边,会因为一块桂花糕而弯起眼睛的小狐狸。
他收敛心神,将滑落的黑袍向上拉了拉,把她裹得更紧了些。无论她是谁,无论她有多少个身份,此刻在他怀里的,是苏九九。这就够了。
队伍在沉默中再次启程。
幽冥渊的经历,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让气氛变得凝重而诡异。
云舟扛着他的巨斧,几次三番地偷瞄沈清辞和他怀里的苏九九,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纠结得五官都快拧在了一起。
终于,他还是没憋住,凑到沈清辞身边,压低了声音,用自以为很小声的音量问:“我说……清辞,那个……那个黑袍的煞星,他跟小九九到底是什么关系啊?他怎么说走就走,说来就来?还说小九九是他的……私有物?”
沈清辞目不斜视,抱着苏九九的手臂又稳了几分,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嗯。”
“嗯?嗯是什么意思?”云舟急了,“你倒是给个准话啊!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你说,是不是那魔主看上了咱们小九九,强行附在她身上,想把她当成……当成一个……呃,临时的家?”
他绞尽脑汁,想出了一个自认为最合理的解释。
沈清辞依旧没有看他,只是淡淡地吐出两个字:“闭嘴。”
云舟吃了个瘪,悻悻地退到一旁。但他脑内的风暴并未停歇。他看看面无表情的沈清辞,又看看他怀里睡得安稳的苏九九,一个惊天动地的想法在他脑中成型。
难道……这是一个旷世绝伦的三角恋?
清辞喜欢小九九,那个恐怖的魔主也喜欢小九九!两人是情敌!所以刚才在渊底,清辞才会冒着生命危险去救魔主——他不是在救魔主,他是在救被魔主占了身体的小九九!而魔主最后看清辞的眼神,那叫一个嫌弃,那叫一个烦躁,活脱脱就是情敌见面分外眼红啊!
想通了这一点,云舟看向沈清辞的眼神,瞬间充满了同情与敬佩。
兄弟,你这情敌也太强了点,辛苦你了。
林清婉走在队伍的另一侧,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前方。她的心绪远比表面平静的要复杂。她不像云舟那般粗线条,她将陨星台、幽冥渊,以及苏九九平日里那些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与她实力不符的见识串联起来,一个模糊而大胆的轮廓已然浮现。
她不是被大佬们保护。
她,就是所有的大佬。
这个结论让林清婉的心跳都漏了一拍。她再看向沈清辞时,眼神里多了一分了然。原来他一直守护的,并非一只弱小无助的狐妖,而是守护着一个随时可能引爆三界的、由无数强者聚合而成的秘密。
两位仙盟长老则完全是另一种心态。他们走在最后,看着沈清辞的背影,眼神里满是敬畏。在他们眼中,苏九九已经不是那个需要他们庇护的青丘遗孤,而是一个深不可测的、与传说中的魔主有着神秘联系的存在。而沈清辞,这个能在那等存在面前保持镇定,甚至能与其平等对话的年轻人,同样深不可测。
队伍就在这样诡异的氛围里,一路向着昆仑墟的方向行进。
沈清辞的心思,全在怀里的人身上。他定时探查她的脉搏,确认她的神魂在缓慢恢复。途经山泉,他会停下,用灵力温着水,小心地喂她喝下几口。他的动作轻柔得不像一个剑修,更像一个捧着稀世珍宝的匠人,生怕一丝一毫的疏忽,都会造成无法挽回的损伤。
三日后,他们走出连绵的山脉,前方出现了一片平原。
官道上,却一反常态的冷清,走了数里路,竟连一个行商、一个旅人都未曾见到。空气中,开始飘散着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草药、尘土和某种腐败物混合在一起的气味,沉闷而压抑。
“不对劲。”李长老皱起眉头,他经验老道,立刻察觉到了异常。
又行了半个时辰,一座规模不小的城池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但和官道的死寂一样,城池的上空没有炊烟,也听不到任何属于人间的喧嚣。整座城,像一头匍匐在大地上的、沉默的巨兽。
“是安和城。”张长老辨认出了城池的名字,“此地是通往西域的要冲,平日里车水马龙,怎会如此……”
话未说完,所有人都明白了。
他们走近城门,只见城门紧闭,几名穿着盔甲的士兵有气无力地靠在城墙边,脸上带着一种灰败的、麻木的神情。城墙之上,用石灰潦草地写着两个大字:‘疫区’。
那股压抑的气味,愈发浓郁了。
修仙者对凡间的瘟疫本能地保持着距离,但看着这座死城,众人心中都有些沉重。
“绕过去吧。”云舟提议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们的正事要紧。”
沈清辞也正有此意,苏九九的身体经不起任何意外。
他正要抱着苏九九转向,怀里的人儿却忽然动了一下,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嘤咛。
“嗯……”
苏九九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昏睡了太久,意识还有些混沌。她只觉得全身酸软无力,神魂深处像是被掏空了一样,空落落的。眼前的一切都有些模糊,她眨了眨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沈清辞那张近在咫尺的、线条分明的下颌。
清冽的松木香钻入鼻腔,熟悉的气息让她瞬间安心下来。
“清辞……?”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
“醒了?”沈清辞立刻停下脚步,低头看她,眼中是压抑不住的关切,“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我好像做了个很长的梦……”苏九九的记忆还停留在寒潭之底,那头幽冥蛟龙向她扑来的瞬间,之后的一切,都化作了混乱破碎的片段,让她头痛欲裂。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沈清辞连忙扶住她,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视野变得开阔,她看到了紧闭的城门,看到了墙上那刺眼的“疫区”二字,也闻到了空气中那股令人作呕的、混杂着绝望的气味。
“这里是……?”
“一座凡人城,爆发了瘟疫。”沈清辞言简意赅地解释道,“我们正准备绕路。”
就在这时,城门边,一辆板车吱呀作响地被推了出来。车上堆着几具用破草席盖着的尸体,看不清面容,只能从露出的僵硬手脚,看出他们离世时的痛苦。一个穿着短打的汉子,麻木地推着车,向城外的乱葬岗走去。
一阵风吹过,掀开了草席的一角,露出了一张稚嫩而青紫的脸,那是个不过七八岁的孩子。
苏九九的瞳孔猛地一缩。
那张小脸,与她记忆深处,青丘覆灭时,那些倒在血泊中的族人幼崽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一种冰冷的、尖锐的刺痛,从她心口蔓延开来。
“我们……进去看看吧。”她轻声说。
沈清辞的眉头立刻蹙起:“不行。你的身体还没恢复,城里情况不明,太危险了。”
“我没事。”苏九九摇了摇头,她看向沈清辞,那双刚刚恢复一丝清明的杏眼里,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恳求,“他们……很可怜。”
她是一个被灭了全族的遗孤,最看不得的,便是这般死寂的绝望。
“小九九,清辞说得对,我们还是……”云舟也开口劝道。
苏九九没有理会,她只是看着沈清辞。
两人对视着。
沈清辞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不容置喙的坚持。那不是属于魔主的霸道,也不是属于星衍术师的智珠在握,而是属于苏九九本身的、最纯粹的固执与善良。
他知道,自己拒绝不了。
最终,他败下阵来,无奈地叹了口气:“……只看一眼。”
进入城内,比想象中更容易。对凡人如临大敌的城墙,在他们面前形同虚设。
城中的景象,比在外面看到的更加触目惊心。
街道上空无一人,两旁的店铺都关着门,门缝里塞着驱邪的艾草,却挡不住死亡的气息。风卷起地上的纸钱,打着旋儿,发出沙沙的声响。远处,隐隐传来压抑的哭声、痛苦的咳嗽声,交织成一曲绝望的悲歌。
他们寻了一家还亮着灯的医馆走了进去。
一股浓重到化不开的药味扑面而来。医馆大堂里,横七竖八地躺满了病人,呻吟声此起彼伏。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大夫,正满头大汗地给一个病人施针,他的手抖得厉害,显然已经到了极限。
看到沈清辞几人进来,老大夫只是疲惫地抬了抬眼,便又低下头去,沙哑地说道:“没药了,方子也都没用……回去吧,听天由命吧。”
他的声音里,是油尽灯枯般的无力。
苏九九没有说话,她扶着沈清辞的手臂,慢慢走到一个躺在角落的病人身边。那是一个中年男人,他蜷缩在地上,浑身发烫,呼吸急促,皮肤上浮现出一块块暗紫色的斑块,正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她只是看了一眼,那属于丹道圣手的记忆和知识,便如同本能一般,在脑海中浮现。
这不是普通的瘟疫。
这是一种毒。一种极其阴邪、专门针对凡人血肉生机的毒。
“清辞,我……”苏九手刚想说什么,一阵剧烈的眩晕感袭来,她眼前一黑,身体软了下去。
“九九!”沈清辞一把将她捞回怀里,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不由分说,抱着她转身就走,“我们离开!”
“不……”苏九九靠在他肩上,声音微弱,却异常清晰,“我能救他们。”
她抬起头,苍白的脸上,那双杏眼却亮得惊人,闪烁着一种沈清辞从未见过的、属于医者的光。
“给我一天时间。”她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能制出解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