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卫所后面，挨着垃圾转运站，是一排低矮的砖房，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红色的砖块。这里就是公共厕所，也是秦白术回城后新的“工作岗位”。
空气中永远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氨水味和腐臭味，苍蝇嗡嗡地打着旋。白术穿着发下来的深蓝色粗布工作服，拿着长柄的扫帚和铁皮簸箕，正一下下清理着小便池里的烟头和污垢。
几个半大小子捏着鼻子跑进来，看见他，互相挤眉弄眼，故意大声说：“哟，扫厕所的‘大夫’又来上班啦？今天给厕所号号脉，开几服方子呗？”说完哄笑着跑开。
白术像是没听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握着扫帚的手。清理完便池，他走到相对干净点的隔间门口，从兜里掏出半截粉笔头，在深色的木质门板内侧，极其工整地画下一个小小的人体背部经络示意图，标着几个关键的穴位。这是他每天唯一能做的、与“医生”两个字还能沾点边的事情。
快到中午时，环卫局的赵局长皱着眉头、夹着腿走了进来，脸色不太好看。他显然是来方便的，但动作有些别扭，坐下站起都显得小心翼翼，眉头拧得更紧了。完事后，他走到洗手池边，白术正拿着拖把拖地。
赵局长洗着手，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妈的，这老毛病又犯了…真是要命…”他下意识地微微撅起屁股，用手极快地、不自然地揉了一下尾骨附近的位置，脸上闪过一丝痛苦。水池边还放着半瓶痔疮膏，是西药房买的，看起来没少用，但显然没啥大效果。
白术停下拖地的动作，看了赵局长一眼，没说话。他走到墙角自己放杂物的破搪瓷盆边，从里面拿出一个小纸包。打开，里面是几片指甲盖大小、像透明冰块碎屑一样的东西，散发着极淡的薄荷般的清凉气。这是他之前打扫卫生时，在仓库角落发现的一点遗留的冰片（龙脑香），他悄悄收集起来的。
他走到正在整理裤腰、一脸晦气的赵局长身边，伸出捏着一粒米粒大小冰片碎屑的竹签，声音不高：“赵局长，试试这个？蹭一点点上去，清凉解毒，能暂时缓缓。”
赵局长吓了一跳，狐疑地看着那点不起眼的白色碎屑，又看看白术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这…什么东西？瞎搞！”
“老祖宗传下来的土方子，有点用。”白术语气平淡，举着竹签没动。
赵局长将信将疑，但那火烧火燎的灼痛实在难忍，他四下瞅瞅没人，最终还是咬咬牙，极其迅速地接过竹签，背过身去，隔着裤子在那痛处飞快地蹭了一下。
一股极其强烈的、尖锐的清凉感瞬间穿透衣料，像一小块冰贴在了火炭上，那难以忍受的灼痛竟然真的立刻减轻了大半！赵局长舒服得差点哼出来，紧绷的身体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他惊讶地转过身，看着白术：“嘿！你这…这什么玩意儿？还真有点用！”
没等白术回答，赵局长又追问道：“这就能根治？光凉一下顶啥用？”
白术没说话，他走到厕所最里面那个常年堆放清洁工具、气味最难闻的角落，那里点着一盘廉价的驱蚊艾条，烟雾缭绕，本来是用来驱赶蚊蝇掩盖臭味的。他拿起那盘燃烧的艾条，走到赵局长面前。
“根治难。但这艾烟，也能有点用。”白术说着，将艾条靠近赵局长身后，但并不直接接触，让那带着特殊气味的烟雾缓缓熏燎着，“厕所细菌多，容易加重病情。艾草烟，能杀虫灭菌，还能温通气血，老祖宗都用这个辟邪祛毒。”
赵局长被艾烟呛得咳嗽了两声，但身处厕所环境，这烟味似乎也不那么突兀了。他感受着身后那混合着冰片残余清凉和艾灸温热的气息，那股一直折磨他的坠胀疼痛感竟然还在持续缓解。
他看看眼前这个一脸木然、在厕所里跟他讲“杀虫灭菌”、“温通气血”的扫地工，又看看那盘廉价的、冒着青烟的艾条，脸上的表情变得极其复杂，惊疑、荒谬、还有一丝不得不承认的舒坦交织在一起。
赵局长夹着腿，步子却明显轻快了不少地走了出去。
厕所里只剩下白术一人，还有那盘廉价艾条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以及混合着氨水、腐臭和艾草味的古怪空气。
他面无表情地将艾条放回角落的砖块上，拿起靠在墙边的长柄扫帚，继续一下一下地清扫着潮湿的水泥地面，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日子一天天过去，厕所依旧臭，白术依旧扫。直到半个月后。
这天下午，阳光斜照进环卫局那间小小的、堆满文件的办公室。
赵局长正主持召开一个关于“改善城区卫生环境”的会议，几个下属和街道干部围坐一旁。会议开到一半，赵局长正讲到兴头上，挥舞着手臂，声音洪亮。
突然，他话音一顿，脸色微妙地变了变。那股熟悉的、火烧火燎的坠胀感，毫无预兆地又来了！而且来势汹汹，比以往更甚！
他下意识地夹紧双腿，额头上瞬间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他试图不动声色地调整坐姿，但那剧痛让他如坐针毡，后面的话都说得有些断续走音。
底下的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互相交换着疑惑的眼神。赵局长心里叫苦不迭，这要是当众出丑，或是中途离席，这脸可就丢大了！他猛地想起厕所里那个扫地的秦白术，想起那点冰片的清凉和艾烟的温热。死马当活马医！他咬咬牙，硬撑着继续发言，一只手却悄悄伸进裤兜，摸到了一个小纸包——那是他事后偷偷又去找白术要的一点冰片碎屑。
他趁着低头看文件的间隙，极其迅速地将一点冰片碎屑隔着裤子按在痛处。那尖锐的清凉感再次袭来，暂时压住了灼痛，让他得以喘口气，勉强把会议主持完。
一散会，他几乎是立刻冲回了自己的办公室，反锁上门。但这次，冰片的效果似乎不如上次持久，灼痛很快卷土重来，甚至更猛烈。
他坐立难安，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像一头困兽。最终，他猛地拉开办公室门，对通讯员低吼：“去！把扫厕所那个秦、秦什么…秦白术给我叫来！马上！”
通讯员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局长…您叫…扫厕所的老秦？”
“对！就是他！快点！”赵局长几乎是在咆哮，说完又猛地关上门。
不一会儿，穿着那身蓝色粗布工作服、身上还带着淡淡厕所气味的秦白术，站在了局长办公室里。他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
赵局长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指着自己，又急又窘又痛，压低了声音：“老秦！你那法子…那冰片，今天不太管用了！这…这有没有别的招？快！难受死了！”
白术看了看局长痛苦而尴尬的脸色，沉默了几秒，开口：“冰片治标，泻火解毒力强，但寒凉，久用或重症效果就差。艾灸温通，效果更稳，但这里…”他看了一眼装修尚可的办公室，“不方便熏。”
“那怎么办？！总不能…总不能再去厕所吧！”赵局长快崩溃了。
“还有一个快法子。”白术语气平静，“用点刺放血，泄热解毒最快。就是得见血。”
“放、放血？”赵局长吓了一跳，看着白术那双粗糙却异常稳定的手，心里直打鼓。“在哪放？”
“耳穴。或者手指末端。不影响你行动，见效快。”白术解释道，“耳尖放血，专泻热毒。”
赵局长将信将疑，但此刻剧痛攻心，也顾不了许多了：“耳、耳朵？行！你来！赶紧！”
白术从他那件旧工作服的上衣口袋里，摸出一个小铁盒，里面是几根用油纸包着的、看起来新的三棱针（那是他仅存的、藏得好没被抄走的家当）。他示意赵局长坐好，取出一根针，用随身带的半瓶白酒冲了一下，又用棉签蘸酒擦了擦局长的耳廓。
赵局长紧张得闭上眼。只觉得耳尖被猛地刺痛了一下，像被蜜蜂蜇了，随即感觉白术用力挤捏那处，几滴温热的血珠被挤了出来，滴在准备好的废纸上。
说也奇怪，就这几滴血出来后，赵局长只觉得一股热流仿佛从头顶被引了出去，身后那难以忍受的肿痛灼热感，竟然像退潮一样，迅速地、明显地消减了下去！他长长地、舒坦地吐出了一口憋了半天的浊气，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
他睁开眼，看着白术正用棉签给他按压止血，眼神复杂极了。他活动了一下身体，确实轻松了太多。
“老秦…”赵局长喘匀了气，第一次认真打量着眼前这个沉默的扫地工，“你…你以前，真是大夫？”
白术收起针，淡淡应了一声：“嗯，学过几年。”
“在哪学的？跟谁学的？”赵局长追问。
“家传的。后来…在部队里也干过卫生员。”白术回答得简单，没提朝鲜，也没提那些惊心动魄。
赵局长沉默了。他想起前段时间隐约听人提过，这个扫厕所的老秦好像有点来历，还立过功，只是成分不好…他看着桌上那几滴鲜红的血，又感受着自己身上久违的轻松，再想想厕所里那冰片和艾条…
几天后，环卫局下发了一个小小的调动通知。秦白术不再负责打扫厕所，调任局下属的“清洁卫生宣传科”，任务是编写如何预防痢疾、防治蚊蝇、正确使用厕所的卫生宣传手册。名义上，这工作还是没离开“卫生”和“清洁”。
就在白术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厕所去新岗位报道的那天上午，赵局长又来了。这次他脸色红润，步履轻松，显然情况大好。他背着手，在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厕所里转了一圈，最后停在白术面前。
“老秦啊，”他咳嗽一声，语气比之前客气了不少，“你这个情况呢，我大概了解了一些。是有真本事的，以前也确实是为国家出过力的。现在呢，政策好像也松动了点…让你一直扫厕所，也确实…有点屈才。”
白术停下手中的活，静静听着。
“这样，”赵局长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你这个新岗位呢，写宣传材料是主业。但是呢…咱们局里，还有下面各街道清洁队，那么多职工，整天风吹日晒，跟垃圾污水打交道，难免有个腰酸背痛、头疼脑热的时候。去医院吧，麻烦，也贵。”
他顿了顿，看着白术：“我看你懂这些…土方子，简单有效。以后呢，在工作之余，如果…如果有职工找你咨询点…呃…日常的、简单的保健问题，你…你也可以，酌情…提供一些…嗯…建议和帮助。就当是…关心职工健康，也是搞好卫生工作的一部分嘛！”
赵局长说得有点绕，但意思很清楚——默许了白术在极小范围内，以极其低调的方式，重新触碰他的医术。这并非恢复他“医生”的身份，更像是一种建立在“有用”基础上的、心照不宣的妥协和有限度的接纳。但这对方寸之间挣扎已久的白术而言，已是破晓般的光亮。
白术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我明白。谢谢局长。”
于是，在“清洁卫生宣传科”那间堆满纸张、油墨味取代了臭味的小办公室里，白术有了一张旧桌子。没人再叫他“扫厕所的”。那套三棱针和几根毫针，被他用干净的布包好，放在了抽屉最深处。
偶尔，午休或下班后，真的会有老职工捂着腰、或者愁眉苦脸地捏着额头找来，压低声音：“秦师傅，听说您…有点土法子？我这老腰\/头疼病又犯了，难受得紧，您给瞧瞧？”
白术会让他们坐下，简单问几句，有时是在办公室耳尖或手上某处快速点刺放几滴血，有时是教他们自己按揉某个穴位，有时则是从抽屉里拿出早已备好的、分装成极小包的草药粉，叮嘱如何冲服。
范围极小，程度极浅，名分全无。他开的不是处方，是“建议”；他做的不是治疗，是“帮忙”。但在这些最底层的劳动者中间，“扫厕所的老秦有本事”的消息却不胫而走。
他的“赤脚医生”身份，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地下的、却更为坚实的方式，在真正需要他的人群中悄然复苏并确立了。这逆转，不在庙堂，而在江湖之远。
厕所墙板上那些粉笔画的经络图，或许迟早会被新的涂抹覆盖。但画它的人，已带着他的银针和草药，踏入了一片虽仍狭窄、却充满生机的新的土壤。
而与白术命运的悄然转变几乎同时，历经波折终于回到城市的秦当归，被安置在了区医药公司的销售部门。
他的办公桌整洁却冰冷，面对的不再是痛苦的病患和需要精准辨症的脉象，而是一摞摞药品目录、销售报表和需要费心打交道的医院采购员。
他优柔的性格在需要杀伐果断、能言善辩的销售行当里显得格格不入。
他时常对着那些西药说明书发呆，脑海里浮现的却是《伤寒论》的条文和父亲炮制药材时专注的侧脸。
他揣着那份失而复得、却再难示人的血写药经，像一个怀揣绝世武林秘籍却被迫在闹市卖艺的剑客，在草药的清香与西药的化学气味交织的办公室里，感到了另一种形式的格格不入和迷茫。
他的战场，从田埂山野、枪林弹雨，变成了看不见硝烟的市场与人情世故，这条路，对他而言，或许比充满污秽的厕所更加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