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像是被捅漏了底，瓢泼大雨已经连着砸了七天七夜。
大王水库浑浊的水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上涨，像一头被激怒的巨兽，咆哮着冲击着新筑的大坝。
浑浊的浪头拍打着水泥坝体，发出沉闷而骇人的巨响。
指挥部里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电话铃声此起彼伏，每个人的脸上都刻满了焦虑。
“报告！水位已超警戒线两米！还在涨！”
“上游柳林沟发生大面积山体滑坡！大量泥沙树木冲入河道！”
“最要命的是，泄洪道主阀门被冲下来的树干和泥石流卡死了！水流受阻，形成巨大漩涡，泄洪量不足设计的三分之一！”
水利厅的方总工程师一拳砸在摊开的水库结构图上，脸色铁青：“必须立刻疏通阀门！不惜一切代价！再拖下去，大坝一旦承受不住……下游几十万群众……”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所有人都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唯一的办法，是派人下水，人工清除卡在泄洪道入口处的巨型树干和淤积如山的泥沙。
这任务，落在了水库潜水队队长黄义山和他手下几个精悍的队员肩上。
临时搭建的泄洪闸操作平台上，风雨交加。
几盏大功率探照灯刺破雨幕，照亮下方翻滚着巨大漩涡、如同深渊巨口的泄洪道入口。
浑浊的水流裹挟着树枝杂物，被那恐怖的吸力疯狂地拽向黑洞洞的闸口深处，发出令人心悸的呜咽声。
黄义山和队员王强已经穿戴好沉重的潜水服，背后是40升的钢制氧气瓶。
他是个黑铁塔似的汉子，此刻脸上却没了往日的粗犷，只有凝重。
他指着图纸，喊声在风雨中有些模糊：“……最粗的那根老槐树干，卡死在主阀门的转轴位置！周围全是滑坡冲下来的黏糊泥浆，跟胶水似的，把树根石头全糊住了！漩涡吸力太大，人在水里站不稳！只能用钢钎撬，用钢丝绳挂铁钩往外拖！动作要快，更要稳！一个不留神，被吸进去就……”
他做了个粉身碎骨的手势。旁边负责拉安全绳的几个工人脸色发白。
“水深估计20米，30分钟！氧气最多撑30分钟！还得算上上下水的时间！实际干活时间，满打满算15分钟！”
王强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声音带着嘶哑，“这点时间，要对付那大家伙，难！”
“难也要迎难而上！”黄义山杀伐果断。
黄义山和王强，两个身影裹在厚重的黑色橡胶潜水服里，背着沉重的钢瓶，如同两尊沉默的青铜像，立在风雨飘摇的泄洪闸操作平台上。
脚下，是翻滚咆哮、吞噬一切的漩涡深渊。
冰冷的雨水砸在头盔面罩上，噼啪作响，模糊了视线，更添了几分不祥的压抑。
“下！”黄义山的声音透过通讯器传来，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扑通！扑通！
两朵浑浊的水花瞬间被湍急的水流撕碎。
冰冷刺骨的浑水立刻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沉重的潜水服也无法完全隔绝那股刺骨的寒意。
探照灯的光柱刺入水下，却如同投入浓稠的墨汁，能见度不足半米。
视线里全是翻滚的黄褐色水流和疯狂旋转的杂物：断裂的树枝、裹挟着泥沙的草团、甚至能看到半沉半浮的死鸡尸体，被那股恐怖的吸力无情地拽向泄洪道黑洞洞的咽喉。
通讯器里是粗重的呼吸声和湍急水流沉闷的轰鸣。
黄义山打头，凭借记忆和对水流的感知，艰难地操控着沉重的身体，抵抗着漩涡边缘越来越强的拉扯力，一点点向图纸上标记的主阀门位置摸索。
巨大的泄洪道入口就在下方，水流经过狭窄闸口时形成的负压，如同巨兽的喉咙在疯狂吞咽，发出沉闷而令人心悸的呜咽。
绑着钢丝绳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被那力量牵引，每一次对抗都消耗着巨大的体力。
“队长！到了！看！”王强的声音带着嘶哑的兴奋和紧张。
浑浊的水流中，一个庞大扭曲的阴影隐约浮现。
正是那棵从上游冲下来的老槐树！
它狰狞的根系如同鬼爪，死死地缠抱住泄洪道主阀门的巨大转轴结构，粗壮的树干横亘在入口上方。
更可怕的是，山体滑坡带来的大量黏稠泥浆，如同厚重的沥青，将树干、石头以及转轴结构糊得严严实实，形成一个巨大而顽固的堵塞物。
漩涡的核心就在这堵塞物后方，水流被强行挤压，发出更尖锐的嘶吼。
“干活！”黄义山没有废话，从腰间解下沉重的钢钎。
王强也抽出自己的钢钎，两人顶着巨大的水压和吸力，奋力游近。
黄义山瞄准树干与转轴之间一个看似能发力的缝隙，用尽全身力气，将钢钎狠狠楔入！
“呃啊！”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吼，双臂肌肉虬结，奋力撬动。
然而，钢钎尖端只是在泥浆包裹的硬木和冰冷的金属转轴上打滑！
预想中的撬动点被厚厚的泥浆覆盖，下面隐藏的接触面异常光滑，根本吃不上力！
钢钎猛地一滑，黄义山身体被带得一个趔趄，险些被水流卷走，幸亏及时抓住了旁边一根凸起的钢筋。
“不行！滑！吃不住！”黄义山的声音在通讯器里带着挫败的怒火。
王强也在另一侧尝试，同样徒劳。
钢钎要么深深陷入黏糊的泥浆里，像插进胶水，拔都费力；要么在树干和岩石的缝隙间徒劳地打滑。
浑浊的水流冲击着他们的身体，每一次尝试都像是在和一头无形的巨兽角力，氧气消耗飞快。
“挂钩！直接拖！”黄义山果断放弃撬动，从工具袋里取出粗大的钢丝绳和沉重的铁钩。
他试图将铁钩甩出去，挂住粗壮的树干。
但在湍急的水流中，铁钩轻飘飘的，根本甩不远，刚出手就被水流带偏。
王强奋力游近，两人合力，试图将铁钩卡进树干的枝桠缝隙。
“勾住了！快！”王强大喊，终于感觉钩子挂住了什么。
操作平台上的工人接到信号，绞盘立刻开始收紧！钢丝绳瞬间绷直！
但仅仅过了几秒，只听水下传来一声沉闷的断裂声！绷紧的钢丝绳猛地一松！
“钩子滑了！树皮太滑！泥浆太厚！根本挂不牢！”王强气急败坏地报告。
铁钩只带下来一大块裹着泥浆的树皮。
时间无情流逝。通讯器里传来岸上焦急的倒计时：“三分钟！氧气还剩三分钟！必须上来了！”
黄义山看着眼前这盘根错节、被泥浆死死焊住的庞然大物，一股冰冷的绝望涌上心头。
第一次尝试，彻底失败！连第一步都没能迈出去！
“撤！”他咬着牙，发出指令。
两人顶着巨大的失落和疲惫，在漩涡边缘奋力挣扎，抵抗着那股吸力，沿着安全绳，艰难地被拉上平台。
平台上，黄义山和王强像两摊烂泥般瘫倒在冰冷的铁板上，大口喘着粗气，任凭雨水冲刷。
厚重的潜水服被剥下，露出里面早已湿透、冻得发紫的衬衣。
两人嘴唇乌青，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是冷的，更是脱力和挫败感带来的虚脱。
方总工和工人们围上来，看着他们惨白的脸和疲惫不堪的样子，心都沉到了谷底。
“不行……太难了……那鬼东西，像焊死了一样……”王强喘着粗气，声音断断续续。
黄义山没说话，只是死死盯着下方依旧咆哮的旋涡，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水位监测的警报声更加刺耳。
下游几十万人的身家性命，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他几乎窒息。
“再下去一次！”黄义山猛地站起来，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这次我主攻！王强，你掩护，看准机会挂绳！”
“队长！”王强抬头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重重点头，“好！”
第二次下水，比第一次更加凶险。
水位更高，水流更急，漩涡的吸力似乎也更强了。浑浊的水下世界仿佛更加狂躁不安。
黄义山像一头沉默的猎豹，目标明确。
他不再试图撬动整个结构，而是死死盯住那根卡在转轴关键位置最粗的树干。
他不再用钢钎撬，而是将其作为楔子，在浑浊的水流中，凭着经验和对结构的记忆，用尽全身力气，将钢钎狠狠楔入树干底部与转轴之间一个极其狭窄、被泥浆覆盖的缝隙！
“呃——！”巨大的反作用力震得他双臂发麻，但他死死顶住！
这一次，钢钎似乎嵌入了一点！虽然依旧艰难，但不像第一次那样完全打滑！
“王强！挂这里！快！”黄义山用钢钎死死别住树干底部，艰难地腾出一只手，指向钢钎尾部一个可以挂绳的位置。
王强立刻游近，掏出钢丝绳和铁钩。他需要将铁钩绕过钢钎尾部，再尝试勾挂住树干更牢固的部分。
浑浊的水流猛烈冲击着他，巨大的吸力如同无数只手在拉扯他的身体。
他咬着牙，屏住呼吸，集中全部精力操作。
然而，就在他奋力将铁钩甩向树干上方一个枝桠时，脚下突然一滑！一块被水流冲动的石头撞到了他的小腿！
剧痛和失衡让他瞬间岔了一口气！
“呃嗬！”一声急促而痛苦的吸气声在通讯器里炸响！紧接着是剧烈的呛咳声！
致命的失误！在水下，尤其是在如此高压和紧张的环境下，急促的呼吸会瞬间打乱节奏，消耗大量宝贵的氧气，更会让人心慌意乱！
王强只觉得肺部一阵火辣辣的刺痛，冰冷的浑水似乎呛进了气管！
眩晕感和窒息感猛地袭来，手脚顿时发软！
他试图稳住身体，但那股强大的漩涡吸力趁虚而入，如同巨蟒缠身，猛地将他向泄洪道黑洞洞的闸口拖去！
“王强！！”黄义山目眦欲裂！通讯器里只剩下王强剧烈的呛咳和惊恐的闷哼。
王强的身体像断线的风筝，瞬间被水流卷离原位，安全绳瞬间绷得笔直！
他的一条腿被卡在了纠缠的树根和一块巨石之间，整个人被水流冲得横了过来，头部离那恐怖的漩涡入口不足一米！
浑浊的水流疯狂拍打着他的面罩，氧气面罩似乎也歪斜了，气泡疯狂地涌出。
他徒劳地挣扎着，双手胡乱地抓挠，却被水草和树枝缠住，越挣扎陷得越深！
安全绳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随时可能断裂！
“撑住！！”黄义山狂吼一声，毫不犹豫地松开了刚刚楔入的钢钎！
他放弃了唯一可能成功的突破口，像一枚鱼雷般，奋力逆着水流扑向被卡住的王强！
水下浑浊一片，探照灯的光柱下只有翻滚的泥沙和疯狂舞动的水草。
黄义山几乎全凭本能和战友间的位置感应，在激流中奋力搏斗。
巨大的吸力拉扯着他，每前进一米都异常艰难。
他抓住了王强乱舞的手臂，试图将他从卡死的树根和巨石缝隙中拽出来。
但王强被卡得很死，加上水流巨大的力量，纹丝不动！
时间在窒息般的恐惧中流逝。
通讯器里，岸上的倒计时如同丧钟：“三分钟！氧气还剩三分钟！黄队长！王强！快上来！！”岸上的工人看着绷紧如弓弦、剧烈抖动的安全绳，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王强的挣扎越来越微弱，意识在缺氧和冰冷中迅速模糊。
黄义山心急如焚，他看到王强的氧气面罩几乎脱落，气泡逸出的速度明显变慢——氧气快耗尽了！
更可怕的是，卡住王强的那片树根和巨石，在巨大水压的持续冲击下，发出令人心悸的“咯咯”声，随时可能发生二次坍塌，将两人彻底埋葬！
“妈的！拼了！”黄义山眼中闪过一丝疯狂。
他猛地拔出腰间的潜水刀，不是去砍树根（那只会让情况更糟），而是反手一刀，狠狠割断了自己背后连接氧气瓶的软管！
噗——！
一股强大的气泡流猛地喷涌而出！他将自己赖以生存的氧气源，硬生生切断了一半！
在岸上工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代表黄义山氧气压力的仪表指针瞬间暴跌！
水下，黄义山忍着巨大的不适和肺部传来的灼痛，将那根被切断、还在喷涌着救命氧气的软管断口，猛地塞进了王强歪斜的面罩里！
同时，他用尽全身力气，双脚蹬住那块卡住王强的巨石，身体后仰，像一张拉满的弓，发出无声的咆哮，死命向后拖拽王强的身体！
这是用命在搏！用自己的氧气和最后的力量，为王强争取一线生机！
或许是濒死激发了力量，或许是那口救命的氧气唤醒了意识，王强发出一声模糊的嘶吼，配合着黄义山的拖拽，身体猛地向后一挣！
“咔嚓！”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断裂声响起！不知是树根还是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