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炊烟刚刚散去最后一缕青痕,空气中还残留着炒菜时爆锅的油香、冬日里腌制的咸鱼味,以及屋檐下那些风干肉散发出的独特咸鲜气息,混合成一种扎实而温暖的家的味道。高红梅利索地收拾完碗筷,将灶台擦得锃亮,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张罗着准备明天的食材或是就着灯光做些缝补活儿。她扶着腰,在桌边的长条板凳上慢慢坐下,用手掌心轻轻捶了捶后腰,脸上露出一丝忙碌过后的倦怠,眉头微微蹙着,可那双眼睛里,却又闪烁着一股莫名的、清晰的渴望,像是有只小手在心底轻轻挠着。
她转过头,目光越过昏黄的灯光,看向正在门口就着最后的天光,仔细检查修补着明日要用的渔网的周振华。他的侧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沉稳,手指灵活地穿梭在网眼之间。高红梅看了一会儿,才开口,声音比平时软和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依赖:“振华,这两天尽吃些咸的辣的,重口的,肚子里跟揣了把小火苗似的,烧得慌,燥得很。突然……突然就有点馋点甜的、润乎的、软和的东西了。”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胃部,仿佛那里真有一团需要安抚的燥热。
周振华停下手中穿梭麻线的动作,转过头来看她。灯光下,妻子的脸庞确实不如往日那般红润光泽,眼底带着一丝疲色,嘴唇也有些干。他静静地听着,没说话。
高红梅不太好意思地笑了笑,像是觉得自己这馋嘴来得有些突然,但她还是具体地、甚至带着点憧憬地描述起那份突如其来的渴望:“就想吃碗汤圆。不要那么大个儿的,要小小的,那种黑芝麻馅儿的。外皮要煮得软软糯糯的,黏糊糊的,咬开一个小口,里面那黑亮黑亮、磨得细细的馅儿得能像沙一样流出来,又香又甜,还冒着热气儿,用勺子连着汤一起,热乎乎地吃下去,肯定特别舒服,从嗓子眼一直熨帖到肚子里,那点燥火肯定就没了。”
她说着,自己都忍不住轻轻咽了下口水,仿佛那甜糯滚烫、流沙般的诱人滋味已经就在舌尖盘旋,勾得那点渴望越发强烈起来。
周振华听着,脸上没什么明显的波澜,但那双总是深邃平静的眼睛却不易察觉地柔和了下来,像是被这充满生活气息的细小愿望点亮了一瞬。他放下手里补了一半的渔网,将其仔细卷好放在门后,走到屋角的水缸边,拿起葫芦瓢舀水冲洗双手,语气平静如常,却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肯定:“嗯,想吃就做。”
高红梅眼睛倏地一亮,仿佛得到了最想要的许可,那点倦怠似乎立刻被驱散了不少。她立刻站了起来,声音都轻快起来:“我现在就和面!家里还有去年自个儿收、自个儿晒的黑芝麻,粒儿饱满满的,我这就拿去炒香了,再细细碾成末,拌上点上好猪油和冰糖碎,肯定香得不得了!”
她是个行动派,说着就要去碗柜深处翻找收着的糯米粉和那个装黑芝麻的小陶罐。
“不急,”周振华用布巾擦干手,声音沉稳地阻止了她,“我先去把芝麻炒了,那个费功夫,要看着火候,你坐着歇歇,或者慢慢和面。”
他知道炒芝麻是个细致活,火候极其关键,火大了容易焦糊发苦,前功尽弃;火小了又逼不出那股浓郁的焦香。他不想让她一直站着忙活。
高红梅心里一暖,知道这是丈夫不动声色的体贴。她也没坚持,从善如流地笑着点头:“哎,好,那你掌勺炒芝麻,我给你打下手,等会儿我再和面。对了,我再剥点花生米,烤香了碾碎,掺一点点在芝麻馅里,肯定更香更有嚼头!”
小小的厨房里很快又亮起了温暖的灯光,驱散了门外的暮色。周振华搬了个小马扎坐在灶膛前,熟练地引燃了柴火,控制着火候。小铁锅坐在火上,慢慢升温,他将一把黑芝麻粒倒入干燥的锅中,用锅铲耐心地不停翻炒。很快,芝麻粒随着加热,开始发出细微悦耳的“噼啪”爆裂声,像是微型的小小庆典。浓郁的、带着强烈焦香的坚果气息随着热气蒸腾起来,渐渐弥漫了整个厨房,霸道地取代了晚餐残留的咸辣气味,勾得人肚里的馋虫蠢蠢欲动,那是一种温暖而幸福的焦香。
高红梅则在一旁的案桌边,将雪白的糯米粉细细倒入一个宽口的陶盆中,慢慢分次加入温水,先用筷子搅成絮状,再用手腕的力道,反复揉、搓、压、揣,直到盆光、手光、面光,一个光滑柔软、白胖胖的大面团子就成型了。她用一块干净的湿布仔细盖好盆口,让面团静静醒发。接着,她又拿出几块淡黄色的冰糖,在案板上用厚重的刀背细细地、有节奏地敲击,将其碾成细腻的糖粉,待会儿用来调和馅料的甜度。
那边,周振华将炒得恰到好处、香气达到顶峰的芝麻倒出来,摊在盘子里晾凉。等温度降下来,他将这些乌黑发亮、散发着致命诱惑香气的芝麻倒入干净的石臼中,握住沉重的石杵,沉稳而富有节奏地捣碾起来。咚咚的轻响回荡在厨房里,每一次落下都蕴含着恰到好处的力量,既不能太轻无法碾碎,也不能太重让油脂过早渗出变成酱状。慢慢地,芝麻被碾成了细腻至极、泛着油润光泽的深黑色粉末。
高红梅将芝麻粉、冰糖粉、还有一小碗她刚才剥好、用余火烤香后碾碎的花生末,以及一小勺凝固的、雪白的上好猪油一起倒入一个碗中。她伸出手指,慢慢地将这些材料揉匀、搓透,直到它们完全融合在一起,呈现出一种油润光亮、深不见底的黑,香甜的气息复杂而诱人。最核心的馅料就此准备妥当。
接下来便是包汤圆。两人配合默契,无需多言。高红梅将醒好的糯米面团搓成长条,揪成一个个大小均匀的小剂子,放在掌心稍稍按扁。周振华则用拇指熟练地在小面皮中间捏出一个小窝,舀入一小勺黑亮喷香的馅料,然后用虎口位置灵巧地慢慢收口,再放在掌心轻轻搓圆。很快,一个个圆润饱满、雪白可爱、如同胖娃娃般的汤圆就整齐地码放在了撒了干糯米粉的竹篾盘子里,像一盘待煮的玉珠。
锅里的清水烧得滚开,咕嘟咕嘟地冒着大气泡。周振华用手托着盘子,将汤圆沿着锅边轻轻滑入水中。汤圆们先是沉入锅底,在沸腾的水花中静静待了片刻,随后便如同被赋予了生命般,一个个逐渐变得晶莹糯白,晃晃悠悠、争先恐后地从锅底漂浮了上来,在滚水里欢快地打着转,起起伏伏,体积也似乎比之前更加胖乎可爱了。
“好啦好啦!浮起来再滚一会儿就熟了!可以捞了!”高红梅拿着两个白瓷碗,眼里满是期待的光芒,像等着什么宝贝似的。
周振华用漏勺将煮得胖乎乎、软嘟嘟、热汽腾腾的汤圆小心地盛入碗中,每个碗里盛了七八个,又舀了一勺清亮的汤水进去。高红梅迫不及待地接过自己那碗,放在嘴边吹了又吹,待温度稍降,便忍不住用勺子舀起一个,小心地在那糯白的皮上咬开一个小口。
顿时,软糯筋道的外皮破开,里面滚烫、黝黑、如同流沙般细腻油润的芝麻馅立刻涌了出来,香气如同被禁锢已久终于得到释放,猛地扑鼻而来!她赶紧吸溜着,将那流淌的馅料、软糯的皮和一点清汤一起送入口中。刹那间,满口都是极致丰富的滋味——芝麻经过炒制碾磨后的焦香、花生碎带来的坚果香气和细微颗粒感、猪油融化后的醇厚丰腴、以及冰糖融化后那清甜不腻的甜味……所有味道完美地融合在一起,被糯米的软糯包裹着,热乎乎地、甜滋滋地、一路从喉咙熨帖到了胃里最深的地方。那感觉,就像是干涸的土地得到了甘霖的滋润,所有燥气和油腻感瞬间被驱散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无比的满足、舒坦和幸福感层层荡漾开来。
“唔!好吃!真好吃!就是这个味!太舒服了!”高红梅吃得眉眼弯弯,脸颊也泛起了满足的红晕,一脸的惬意和幸福,仿佛所有的疲惫都被这碗甜汤圆驱散了。
周振华也给自己盛了一碗,坐在她旁边的板凳上,拿起勺子,安静地吃着。他吃东西向来沉默,但细细咀嚼下,那软糯香甜的滋味在口腔里蔓延,确实能让人心情不由自主地变得愉悦平静。看着妻子那满足的样子,他觉得这一晚上的细致忙碌,很是值得。
窗外,月色清明如水,静静地洒满小院。院内,大黄和小灰灰似乎也被厨房里持续飘出的甜香吸引,不再趴窝,而是凑到厨房门口,鼻子一耸一耸地,探头探脑,眼里写着好奇与渴望。屋里,灯火温暖而明亮,碗里汤圆散发出的热汽氤氲上升,模糊了窗玻璃,也柔和了灯光。夫妻俩对坐着,安静地吃着甜汤圆,偶尔就馅料的甜度、糯米的软糯交流上一两句话,声音轻缓而满足。这平淡生活里一点小小的、关于甜的念想,被及时地捕捉、并被温柔地满足,化作碗中热腾腾的甜蜜与胃里的熨帖,便是这农家冬日夜晚,最踏实也最温暖的幸福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