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中四年癸亥(公元七八三年)
十一月丁亥日,朝廷将陇州升格为奉义军,提拔韦皋担任节度使。朱泚又派宦官刘海广前去,许诺任命韦皋为凤翔节度使,韦皋斩杀了刘海广。
灵武留后杜希全、盐州刺史戴休颜、夏州刺史时常春,会同渭北节度使李建徽,合兵一万人前往奉天救援,大军即将抵达时,唐德宗召集将相商议援军的行进路线。关播、浑瑊说:“漠谷道路狭窄险要,恐怕会遭到叛军伏击,不如从乾陵北面绕行,沿着柏城前进,在奉天城东北的鸡子堆扎营,与城中守军形成掎角之势,还能分散叛军的兵力。”卢杞说:“漠谷的路程更近,就算被叛军伏击,城中出兵接应就可以了。倘若从乾陵经过,恐怕会惊扰到先帝的陵寝。”浑瑊反驳道:“自从朱泚率军围城以来,砍伐乾陵的松柏树木,昼夜不停,对陵寝的惊扰已经够多了。如今城中形势危急,各路援军还没赶到,只有杜希全等人这支军队前来,关系重大。如果他们能占据险要地形扎营,就能击败朱泚。”卢杞说:“陛下用兵征讨,怎能和叛逆的贼寇相提并论!要是让杜希全等人的军队从乾陵经过,那就是陛下亲自惊扰陵寝了。”德宗于是下令杜希全等人从漠谷进军。丙子日,杜希全等军抵达漠谷,果然遭到叛军伏击。叛军占据高处,用强弩和巨石向下猛攻,援军死伤惨重。城中守军出兵接应,也被叛军击败。当天夜里,四路援军溃败,退守邠州。朱泚在奉天城下检阅援军丢弃的物资粮草,城中文武百官面面相觑,大惊失色。戴休颜是夏州人。此后朱泚攻打奉天城愈发急迫,还挖掘壕沟将城池团团围住。他把营帐移到乾陵之上,从高处俯瞰城中,城里的一举一动都看得清清楚楚。朱泚还时常派人环绕城池,招降引诱城中的官员百姓,嘲笑他们看不清天命所归。
神策河北行营节度使李晟病愈后,得知德宗前往奉天避难,便率领部众准备奔赴奉天救援。张孝忠受到朱滔、王武俊的逼迫,一心倚仗李晟的支援,不愿让他离去,多次阻挠。李晟于是留下儿子李凭,让他迎娶张孝忠的女儿为妻,又解下自己的玉带,贿赂张孝忠身边的亲信,让他们劝说张孝忠。张孝忠这才同意李晟率军西去救援,还派遣大将杨荣国率领六百精锐士兵随同出征。李晟率军从飞狐道出发,日夜兼程,抵达代州。丁丑日,朝廷加封李晟为神策行营节度使。
王武俊、马寔率军攻打赵州,久攻不下。辛巳日,马寔率军返回瀛州,王武俊送了他五里地,赠送的犒劳物资十分丰厚。之后王武俊也率军返回恒州。
德宗前往奉天避难时,陕虢观察使姚明敭将军中事务托付给都防御副使张劝,自己赶赴奉天行在。张劝趁机招募士兵,得到数万人。甲申日,朝廷任命张劝为陕虢节度使。
朱泚率军围攻奉天城已有一个月,城中的物资粮草全都耗尽。德宗曾经派遣身手矫健的人出城侦察叛军动向,那人以天气严寒为由恳求德宗,跪着上奏希望能得到一件短袄和套裤。德宗为他寻找,却始终没有找到,只能满心怜悯,沉默着打发他出城。当时供应皇帝的粮食,只剩下两斛糙米。守军常常趁着叛军休息的间隙,在夜里用绳索把人缒到城外,挖取芜菁的根茎带回城中充饥。德宗召集公卿大臣和将领们说:“朕因为缺乏德行,才身陷这样的危亡境地,这本是理所当然的事。你们都没有罪过,应该趁早出城投降,好保全自己的家眷。”群臣都趴在地上,痛哭流涕,发誓要竭尽全力死守城池。因此,城中将士虽然疲惫不堪、处境危急,但斗志却丝毫没有衰减。
德宗前往奉天时,粮料使崔纵劝说李怀光率军前去救援,李怀光答应了。崔纵把军中所有的物资钱财都收集起来,跟随李怀光一同前往奉天。李怀光率军日夜兼程,抵达河中时,士兵们已经疲惫不堪,于是驻军休整了三天。河中尹李齐运倾尽全城财力设宴犒劳将士,但士兵们还是想拖延进军的时间。崔纵提前用车拉着物资钱财渡过黄河,对士兵们说:“等大军到了黄河西岸,这些物资钱财全都分赐给大家。”士兵们贪图财物,这才继续西进,驻军蒲城,此时麾下已有五万兵马。李齐运是李恽的孙子。
李晟一边行军,一边沿途招募士兵,随后也从蒲津渡过黄河,驻军东渭桥。起初他麾下只有四千士兵,李晟善于安抚驾驭部众,与士兵们同甘共苦,众人都心甘情愿追随他。短短一个月内,军队规模就扩充到一万多人。
神策兵马使尚可孤奉命讨伐李希烈,率领三千士兵驻守襄阳。得知奉天危急后,他率军从武关出兵救援,驻军七盘岭,击败了朱泚的部将仇敬,乘胜攻占了蓝田。尚可孤是宇文鲜卑部的旁支后裔。
镇国军副使骆元光,祖先是安息人,被骆奉先收为养子。他率军镇守潼关将近十年,深受军中将士的拥戴。朱泚派遣部将何望之率军袭击华州,华州刺史董晋放弃城池,逃往奉天行在。何望之占据华州城后,打算集结兵力,切断朝廷东部的运输通道。骆元光率领潼关守军袭击何望之,何望之兵败逃回长安。骆元光于是率军进驻华州,招募士兵,几天之内就招募到一万多人。朱泚多次派兵攻打骆元光,都被他击退,叛军从此无法向东出兵。德宗当即任命骆元光为镇国军节度使,骆元光随后率领两千士兵西进,驻军昭应。
马燧派遣行军司马王权和自己的儿子马汇,率领五千士兵前往奉天救援,驻军中渭桥。
至此,朱泚叛军所占据的地盘,只剩下长安城而已。朝廷各路援军的巡逻骑兵,时常能抵达望春楼下。李忠臣等人多次率军出城迎战,都以失败告终,只好向朱泚求救。朱泚担心城中百姓会趁机出城劫掠,因此派遣的军队都只能昼伏夜行。朱泚心中担忧长安城的安危,于是加紧攻打奉天城,还命僧人法坚制造云梯。这架云梯高达数丈、宽也有数丈,外面包裹着犀牛皮,底部安装了巨大的轮子,上面可以容纳五百名勇士。城中守军看到云梯后,都惊慌失措。德宗向群臣询问应对之策,浑瑊、侯仲庄回答说:“臣看这云梯体型笨重,笨重的东西容易下陷。臣请求在云梯即将到达的位置,事先挖掘地道,在地道里堆积柴草、储备火种,等待叛军攻城时使用。”神武军使韩澄说:“云梯不过是小伎俩,不值得陛下费心担忧,臣请求率军抵御叛军。”于是他估量云梯将会进攻的方向,在奉天城东北角拓宽了三十步的防御阵地,在上面储备了大量的油脂、松脂和柴草芦苇。丁亥日,朱泚率领大军擂鼓呐喊,猛攻奉天城南面城墙。韩游瑰说:“这是叛军想分散我们的兵力。”于是他率领守军严密防备城东北角。戊子日,北风刮得十分迅猛,朱泚下令推出云梯攻城。云梯上覆盖着浸湿的毛毡,悬挂着水囊,上面载满了勇士。叛军又在云梯两侧部署了攻城用的轒辒车,士兵们藏在车下,抱着柴草、背着泥土,填埋城外的壕沟,奋勇前进。官军的弓箭、石块和火把都无法伤到他们。叛军集中兵力猛攻城东北角,一时间箭石如雨,城中守军死伤不计其数。已经有叛军登上了城头,德宗和浑瑊相对而泣,群臣只能抬头祷告上天保佑。德宗拿出一千多份空白的委任状,官位从御史大夫、享有五百户实际封邑以下不等,全都交给浑瑊,让他招募敢死之士抵御叛军。德宗还赐予浑瑊自己的御笔,让他根据将士们功劳的大小,在委任状上填写官职;如果委任状不够,就直接写在将士们的身上。德宗哭着说:“如今朕就和你永别了。”浑瑊趴在地上,痛哭流涕。德宗抚摸着他的后背,也忍不住哽咽起来。当时城中的士兵们又冷又饿,还缺少铠甲和兵器,浑瑊一边安抚激励他们,一边用忠义之道鼓舞士气,士兵们都擂鼓呐喊,拼死作战。浑瑊身中流箭,却依旧冲锋陷阵,丝毫没有退缩,也从不喊痛。恰逢叛军的云梯碾过官军预先挖掘的地道,一个轮子陷进地道里,云梯进退不得。这时,地道里的火种突然燃起,风向也随之逆转。城头上的官军趁机投掷火把,撒下松脂,浇上油脂,一时间火光冲天,欢呼声震耳欲聋。片刻之间,云梯和上面的叛军士兵都被烧成了灰烬,焦臭的气味飘散到数里之外。叛军只好率军撤退。官军趁机从奉天城的三座城门出兵追击,太子亲自督战,叛军大败,死伤数千人。对于受伤的将士,太子亲自为他们包扎伤口。到了夜里,朱泚再次率军攻城,有箭射到了离德宗只有三步远的地方才落下,德宗大惊失色。
李怀光率军从蒲城出发,向泾阳进军,沿着北山向西行进。他先派遣兵马使张韶换上平民服装,从小路前往奉天行在,将奏表藏在蜡丸之中。张韶抵达奉天时,恰逢叛军正在攻城。叛军士兵看到张韶,以为他是普通百姓,就驱赶着他,让他和百姓们一起填埋壕沟。张韶趁机找到空隙,越过壕沟,抵达城下大喊道:“我是朔方军的使者!”城头上的守军放下绳索,把他拉了上去。等张韶登上城头时,身上已经中了几十箭,但他还是从衣服里取出奏表,献给了德宗。德宗大喜过望,让人抬着张韶在城中示众,奉天城四面的守军和百姓都欢呼雀跃,声音如同雷鸣一般。癸巳日,李怀光率军在澧泉击败了朱泚的叛军。朱泚得知战败的消息后,十分恐惧,当即率军退回长安。人们都认为,如果李怀光再晚三天赶到,奉天城就守不住了。
朱泚撤军之后,随行的大臣们都向德宗道贺。汴滑行营兵马使贾隐林上前进言说:“陛下性情过于急躁,不能包容他人。如果这个性子不改变,就算朱泚败亡了,忧患也不会就此平息!”德宗没有怪罪他,反而对他大加称赞。侍御史万俟着打通了金州、商州的运输通道。奉天的重重包围解除之后,各路藩镇的贡品赋税相继运到,朝廷的财政开支这才开始好转。
朱泚退回长安后,一心只想着坚守城池。他时常派人从城外回来,在城中四处奔走呼喊:“奉天城已经被攻破了!”想要以此迷惑城中的百姓。朱泚占据了长安府库的大量财富,不惜用金银布帛来取悦麾下的将士;对于留在长安城中的公卿大臣的家属,他每月都发放俸禄供养。神策军和禁军六军中,凡是跟随德宗前往奉天、或是跟随哥舒曜、李晟出征的将士,他们留在长安的家属,朱泚也都供给粮食。除此之外,朱泚还修缮兵器军械,每天的耗费十分巨大。等到长安被官军收复后,府库中竟然还有剩余的财物,看到这一幕的人,都纷纷埋怨此前朝廷有关部门横征暴敛。
有人对朱泚说:“陛下既然已经登基称帝,唐朝皇帝的陵墓和宗庙,就不应该再保留了。”朱泚说:“朕曾经面朝北,侍奉唐朝的君主,怎么忍心做出这样的事!”又有人说:“朝廷中有很多官职空缺,请陛下派兵胁迫士人出来做官,填补这些空缺。”朱泚说:“强行授予官职,会让人感到恐惧。只要是愿意做官的人,就授予他们官职,何必挨家挨户地强迫别人做官呢!”朱泚所任用的官员和士兵,只有范阳的旧部和神策军的团练兵。泾原军的士兵十分骄横跋扈,都不听从朱泚的调遣,只顾着看守自己掠夺来的财物,不肯出城作战。他们还密谋刺杀朱泚,只是因为计划没有成功,才作罢。
李怀光性情粗犷直率,他从山东率军奔赴国难,多次对人说卢杞、赵赞、白志贞是奸邪谄媚之徒,还说:“天下大乱,都是这些人造成的!我见到陛下之后,一定要请求陛下诛杀他们。”等到李怀光解除了奉天的包围后,开始居功自傲,认为德宗一定会用特别隆重的礼节接见他。有人劝说王翃、赵赞道:“李怀光沿途愤懑叹息,认为宰相谋划不当,度支使征收赋税繁重苛刻,京兆尹犒赏将士时过于吝啬刻薄。导致陛下流离失所,都是你们三个人的罪过。如今李怀光刚刚立下大功,陛下一定会敞开心扉,诚恳地询问他朝政的得失。要是让他把这些话对陛下说了,你们难道不危险吗!”王翃、赵赞把这番话告诉了卢杞。卢杞十分恐惧,于是不动声色地对德宗说:“李怀光立下了拯救社稷的大功,叛军已经闻风丧胆,都没有坚守的心思了。如果让他乘胜攻打长安,就能一举消灭叛军,这是势如破竹的大好形势。现在要是让他入朝觐见,陛下必定会设宴款待他,这样就会耽搁好几天。让叛军有时间进入长安城,从容地做好防御准备,到时候恐怕就难以攻克了!”德宗认为他说得有道理,于是下诏命令李怀光直接率军进驻便桥,和李建徽、李晟以及神策兵马使杨惠元约定日期,一同攻打长安。李怀光认为自己不远千里,竭尽忠诚奔赴国难,击败了朱泚,解除了奉天的重重包围,却在离天子近在咫尺的地方,不能入朝觐见,心中十分不满,他说:“我如今已经被奸臣排挤,往后的事情也就可想而知了!”于是他率领军队离去,抵达鲁店后,又停留了两天,才继续撤军。
剑南西山兵马使张朏率领麾下士兵发动叛乱,攻入成都。西川节度使张延赏放弃城池,逃往汉州。驻守鹿头关的将领叱干遂等人率军讨伐张朏,斩杀了张朏和他的党羽,张延赏这才得以返回成都。
淮南节度使陈少游率军讨伐李希烈,驻军盱眙。得知朱泚发动叛乱后,他率军返回广陵,下令挖掘壕沟、修筑营垒,修缮铠甲兵器。浙江东、西节度使韩滉下令关闭水陆交通要道,严禁牛马等牲畜出境;他还下令修筑石头城,开凿了近百口水井,修缮了几十处馆舍宅邸,修建了大量的堡垒和营寨,从建业一直延伸到京岘山,城楼和城墙连绵不断。他这么做,一方面是为了防备德宗被迫渡江避难时有所安置,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巩固自己的势力。陈少游派遣三千士兵,在长江北岸举行盛大的阅兵仪式。韩滉也派遣三千水军,在京江炫耀武力,以此回应陈少游。
盐铁使包佶掌管着八百万缗的钱财和布帛,准备运往京城长安。陈少游认为叛军占据了长安,朝廷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收复,于是想要强行夺取这些钱财布帛。包佶坚决不同意,陈少游就想杀了他。包佶十分恐惧,把自己的妻子儿女藏在盛放文书档案的箱子里,急忙渡过长江逃走。陈少游于是将这些钱财布帛全部据为己有。包佶麾下有三千名负责看守财物的士兵,也被陈少游吞并了。包佶只带着几十名随从逃到上元,没想到他剩下的财物,又被韩滉夺走了。
当时,南方的各路藩镇都关闭边境,固守自保,只有曹王李皋多次派遣使者,打通道路,向朝廷进贡。李希烈率军攻打汴州、郑州,阻断了江淮地区通往京城的交通要道,各地的贡品赋税都只能从宣州、饶州、荆州、襄州,取道武关运往奉天。李皋下令整顿沿途的驿站,平整道路,因此往来的使者都能通行无阻。
德宗向陆贽询问当前最为紧迫的事务。陆贽认为,此前导致天下大乱的原因,是君臣上下之间的沟通不畅。于是他劝说德宗主动接纳臣下的意见,虚心听取劝谏,并向德宗上奏了一封奏疏。奏疏的大意是:“臣认为当前最为紧迫的事务,在于体察民情。如果是百姓们迫切希望做的事情,陛下就应该率先去施行;如果是百姓们极为厌恶的事情,陛下就应该率先革除。如果陛下的喜好和厌恶能和天下百姓一致,却得不到百姓拥戴的,从古到今,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情。治理和动乱的根本,都和民心紧密相连。更何况现在正处于局势动荡、人心不安的时刻,在这关乎国家安危、民心向背的紧要关头,民心归附,国家就能安定;民心背离,国家就会倾覆。陛下怎能不体察民情,与百姓同好恶,让天下百姓都归附追随,从而安定国家呢!这实在是当前最为紧迫的事情啊。”奏疏中还说:“不久前,臣私下里听闻民间的议论,对民情也做了一些探究。地方上担忧朝廷和地方的心意相悖,百官又担忧君臣之间的沟通隔绝。地方的意愿无法传达给朝廷,朝廷的诚意也无法上达天听。陛下的恩泽无法布施到民间,民间的实情也无法传到陛下的耳中。真实的情况陛下未必知道,陛下知道的事情也未必真实。君臣上下之间相互隔绝,真假混淆掺杂。百姓心中积聚的怨恨之声不绝于耳,非议和指责也到处都是。在这种情况下,想要君臣之间没有猜疑隔阂,怎么可能呢!”奏疏中又说:“汇集天下人的智慧,就能辅助陛下明辨是非;顺应天下人的心意来颁布法令,那么君臣就能同心同德,还有谁会不服从呢!天下的百姓都归附陛下,又有谁会起来作乱呢!”奏疏中还说:“有些看似愚昧的言论,却蕴含着深刻的道理;有些看似迂腐的举措,却是解决问题的关键。”陆贽的奏疏呈上去十天后,德宗既没有采纳施行,也没有责问他。陆贽于是再次上奏疏,奏疏的大意是:“臣听说,建立国家的根本,在于得到百姓的拥护;得到百姓拥护的关键,在于体察民情。所以孔子说,人情是圣王治理天下的田地,意思是说,治理国家的方法,都是从体察人情中产生的。”奏疏中又说:“《易经》中记载,乾卦在下、坤卦在上,称为泰卦;坤卦在下、乾卦在上,称为否卦。减损君主的利益来增益百姓的利益,称为益卦;减损百姓的利益来增益君主的利益,称为损卦。天本来在上面,却处于下方;地本来在下面,却处于上方,从位置上来说是违背常理的,但反而称之为泰卦,这是因为君臣上下之间能够相互沟通的缘故。君主本来在上面,臣子本来在下面,从名分上来说是顺理成章的,但反而称之为否卦,这是因为君臣上下之间相互隔绝的缘故。君主约束自己,让百姓过上富足的生活,百姓一定会心悦诚服地拥戴君主,这难道不就是益卦所蕴含的道理吗!君主轻视百姓,只为自己谋取私利,百姓一定会心怀怨恨,背叛君主,这难道不就是损卦所蕴含的道理吗!”奏疏中还说:“船就好比是君主治理国家的方法,水就好比是民心。船顺应水的规律,就能浮在水面上;违背水的规律,就会沉没。君主顺应民心,国家就能稳固;违背民心,国家就会陷入危机。因此,古代圣明的君主身居高位,一定会让自己的意愿顺应天下百姓的心意,而不敢让天下百姓的意愿来迁就自己的私欲。”奏疏中又说:“陛下痛恨不良的习俗妨碍国家治理,决心亲自平定叛乱,用威严的手段治理天下,用严厉的法令裁决事务。但不良的习俗积弊已久,陛下的严厉措施又过于严苛。远方的百姓因为惊疑而违抗命令,引发叛乱;身边的臣子因为畏惧而苟且偷生,只求逃避罪责。君臣之间心意相悖,上下之间沟通隔绝。君主一心想要把国家治理好,臣子却防备着被诛杀;臣子想要向君主进献忠诚,君主却担心自己被欺骗。所以陛下的诚意无法传达给百姓,百姓的实情也无法传到陛下的耳中。臣往年曾经担任御史,有幸能够上朝拜见陛下,但仅仅过了半年时间。陛下深居宫中,态度严肃庄重,从来没有降下圣旨,向臣询问过朝政事务。群臣都心怀敬畏,匆匆行礼后退下,也不敢向陛下奏陈国事。陛下身处朝堂之上,尚且不能和群臣相互沟通,更何况天下如此广阔,民情又怎能传到陛下的耳中呢!虽然陛下也会按照惯例召见使臣,另外接见宰相,但这既不同于众人共同商议国事,也不同于公开的讨论。对于还没有施行的政策,就告诫臣子们这是朝廷的机密,不许议论;对于已经施行的政策,又说已经成定局,不必劝谏。这样一来,臣子们渐渐变得束手束脚,一举一动都担心会遭到猜疑。因此,每个人都隐瞒自己的真实想法,把直言进谏当作忌讳。以至于叛乱即将发生,天下百姓都忧心忡忡,唯独陛下还安然不知,还在说太平盛世指日可待。陛下用现在亲眼目睹的事实,去验证过去听到的言论,就能明白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哪些做法得当、哪些做法失当,那么事情成败的原因就全都清楚了!人心的真假也能全部知晓了!”
德宗于是派遣宦官传旨对陆贽说:“朕生性很喜欢推心置腹,也能够接纳劝谏。朕本以为君臣是一体的,完全不用防备,正因为待人真诚、毫不怀疑,才屡次被奸邪小人蒙骗利用。如今招致这样的祸患,朕反思过后觉得没有别的原因,失误恰恰在于太过推诚相待。再者,谏官议论国事,很少能做到谨慎保密,他们大都自夸自耀,把过错推到朕的身上来为自己博取名声。朕自从即位以来,见过很多上奏议事的人,他们的言论大多是随声附和、道听途说,试着加以盘问,马上就无言以对了。如果真有身怀特殊才能的人,朕怎会吝惜提拔任用呢?朕看自古以来,事情大体上都是这样,所以近来不轻易接见议事的人,也不是厌倦接纳意见。你应当深切理解朕的这番心意。”
陆贽认为君主统治天下,应当以真诚守信为根本。进谏的人就算言辞粗陋、说理笨拙,君主也应当宽容接纳,以此广开言路。如果用威严震慑他们,用言辞辩驳压制他们,那么臣下怎敢畅所欲言?于是陆贽再次上奏疏,奏疏的大意是:“天子治理天下的准则,和上天运行的规律是相同的。上天不会因为地上长有劣质的树木就停止万物生长,天子也不应该因为世间存在小人就停止听取意见、接纳劝谏。”奏疏中还说:“只有真诚与守信,一旦有所缺失,就无法弥补。待人不真诚,就难以保全人心;与人不守信,那么政令就无法推行。陛下所说的因为过于讲求诚信而招致祸患,臣私下认为这番话是不对的。”奏疏中又说:“用智谋驾驭臣下,臣下就会变得虚伪狡诈;对人表现出猜忌,臣下就会变得苟且偷安。君主的所作所为,臣下都会效仿;君主施加给臣下的态度,臣下也会用相应的态度回报。如果自己不能做到竭尽诚信,却指望别人做到,众人必然会懈怠而不遵从。先前待人不诚,却说以后要真诚待人,众人会心怀猜疑而不肯相信。由此可知,诚信之道,一刻也不能离开自身。希望陛下谨慎坚守并更加努力地践行,这恐怕不是一件值得后悔的事情啊!”
奏疏中还说:“臣听说仲虺称颂商汤,不夸赞他没有过错,而是夸赞他能够改正过错;尹吉甫歌颂周宣王,不赞美他没有过失,而是赞美他能够弥补过失。可见圣贤的用意十分明确,只把改正过错看作是可贵的能力,不把没有过错当成值得推崇的事情。大概是人立身处世,必定会有过失差错,无论才智极高的人还是愚钝至极的人,都难以避免。有智慧的人改正过错,从而向好的方面发展;愚笨的人以犯错为耻,反而会一错再错。向好发展,德行就会日益完善;一错再错,恶行就会越积越多。”奏疏中又说:“谏官不能做到守密而自夸,确实算不上忠厚,但这对于陛下的圣德,本来也没有什么损害。陛下如果能够接纳劝谏、从善如流,那么这件事传扬出去,只会更加彰显陛下的美德;陛下如果拒绝劝谏、不肯采纳,又怎么能禁止别人传播呢!”
奏疏中还说:“浮夸而没有实际依据的言论,不必采纳;质朴而合乎道理的言论,不必拒绝。言辞笨拙但见效迅速的,未必是愚笨的见解;言辞动听但重利轻义的,未必是高明的主张。这些都需要用实际效果来检验,用长远的眼光来考量,取舍的标准没有别的,只看是否合乎道义。”奏疏中又说:“陛下所说的‘近来看到上奏议事的人,言论大多随声附和、道听途说’。臣私下认为,众人的议论,足以反映民情民意,其中必定有可以施行的内容,也有值得警惕的地方,恐怕不应该一概轻视侮辱,而不加以审视采纳。陛下还说‘试着加以盘问,马上就无言以对’,臣只觉得陛下虽然让他们无话可说,却没有让他们心服口服;能够让他们嘴上认输,却不能让他们内心信服。”
奏疏中还说:“身为臣下的人,没有谁不愿意效忠君主;身为君主的人,没有谁不希望把国家治理好。然而臣下常常苦于君主不能把国家治理好,君主也常常苦于臣下不能效忠。为什么会这样呢?是因为君臣之间的心意不能相通。臣下的心意,没有谁不愿意传达给君主;君主的心意,没有谁不希望了解臣下。然而臣下常常苦于难以将心意传达给君主,君主也常常苦于难以了解臣下的实情。为什么会这样呢?是因为存在九种弊病没有革除。所谓九种弊病,君主占六种,臣下占三种:君主喜欢胜过别人,耻于听到自己的过失,炫耀口才,卖弄聪明,滥用威严,刚愎自用,这六种是君主的弊病;臣下谄媚阿谀,观望迟疑,畏缩怯懦,这三种是臣下的弊病。君主喜欢胜过别人,就必然乐于听阿谀奉承的话;君主耻于听到自己的过失,就必然会忌讳直言劝谏。这样一来,臣下中那些谄媚阿谀的人就会顺从君主的旨意,而忠诚真实的言论就听不到了。君主炫耀口才,就必然会掠取别人的言论,用言辞把别人驳倒;君主卖弄聪明,就必然会主观臆断,猜忌别人心存欺诈。这样一来,臣下中那些观望迟疑的人就会为了保全自己而敷衍塞责,切磋探讨的中肯言论就不能全部进献了。君主滥用威严,就必然不能放下架子、平心静气地待人接物;君主刚愎自用,就必然不能主动承担过失、接受规劝。这样一来,臣下中那些畏缩怯懦的人就会为了逃避罪责而缄口不言,合情合理的意见就无法申诉了。
想到天下疆域如此广阔,百姓如此众多,皇宫深邃重重,君臣地位尊卑悬殊,从贤能之士往上,能够亲眼见到天子威仪的人,在亿万百姓中也找不到一个;就算是有幸能够见到天子的人,当中能够有机会和天子议论国事的,又千万人中难有一个。侥幸能够和天子议论国事的人,中间还存在着这九种弊病,那么君臣之间心意能够相通的情况就非常少了。君主的心意不能通达于臣下,百姓就会感到困惑;臣下的心意不能通达于君主,君主就会产生猜疑。君主猜疑臣下,就不会接纳他们的忠诚;百姓感到困惑,就不会服从君主的政令。忠诚却不被接纳,臣下就会用悖逆的态度回应;政令却不被服从,君主就会用刑罚来施加威压。臣下悖逆、君主用刑,国家不衰败还能等到什么呢!这就是导致乱世多、治世少的原因,从古到今都是如此。”
奏疏中还说:“从前赵武说话迟钝木讷,却成为晋国的贤臣;绛侯周勃质朴不善言辞,却成为汉朝的开国丞相。如此看来,能言善辩的人,所说的事情未必真实可信;言辞理屈的人,所持的道理未必就站不住脚。人的内心难以揣摩,这是连尧、舜都感到为难的事情,怎么能凭着一次奏对、一番盘问,就说已经看透了一个人的全部才能呢!凭借这样的方式体察天下的民情,必然大多与实际不符;凭借这样的态度轻视天下的士人,必然会遗漏贤才。”奏疏中又说:“进谏的人多,表明陛下能够乐于接受意见;进谏的人言辞直率,表明陛下能够包容不同声音;进谏的人狂妄虚妄,表明陛下能够宽恕他人;进谏的人泄露机密,表明陛下能够听从劝谏。只要做到其中一点,都是君主的大德。这就是君主和进谏者之间相互补益的道理。进谏的人能得到官爵赏赐的好处,君主也能得到国家安定太平的好处;进谏的人能得到建言献策的美名,君主也能得到采纳忠言的美名。即便如此,进谏的人可能会有言辞不当之处,君主却不会因此留下任何不好的名声。君主唯恐正直的言论不够恳切,天下人听不到,这样的话,君主接纳劝谏的美德就会光彩照人了。”德宗对他的这些言论,颇为采纳。
李怀光屯兵不前,多次上奏章揭露卢杞等人的罪行。朝野上下议论纷纷,也都归罪于卢杞等人。德宗迫不得已,在十二月壬戌日,将卢杞贬为新州司马,白志贞贬为恩州司马,赵赞贬为播州司马。宦官翟文秀是德宗十分信任的人,李怀光又上书弹劾他的罪过,德宗也只好将他处死。
乙丑日,朝廷任命翰林学士、祠部员外郎陆贽为考功郎中,金部员外郎吴通微为职方郎中。陆贽上奏推辞,说:“当初刚到奉天的时候,随从护驾的将官官吏,按惯例都晋升了两级官阶,如今只有翰林官得到升迁。施行惩罚,应当先从权贵近臣开始,再到地位低下、关系疏远的人,这样法令才不会有人触犯;施行奖赏,应当先从地位低下、关系疏远的人开始,再到权贵近臣,这样功劳才不会被遗漏。希望陛下先录用功劳卓着的人,再普遍地对众人进行封赏,这样的话,臣也就不敢独自推辞这份任命了。”德宗没有准许他的推辞。
德宗在奉天的时候,派人去游说田悦、王武俊、李纳,赦免他们的罪过,并用高官厚爵重金收买他们。田悦等人都暗中表示愿意归顺朝廷,但还不敢和朱滔彻底决裂,仍然像以前一样各自称王。朱滔派他的虎牙将军王郅去游说田悦说:“前些日子八郎你处境危急,我和赵王(王武俊)不敢吝惜性命,竭尽全力出兵援救,侥幸为你解除了围困。如今太尉(朱泚)三哥在关中接受天命称帝,我打算和回纥军队一起前往辅佐他,希望八郎你整顿兵马,和我一起渡过黄河,共同攻取大梁。”田悦心里不想出兵,却又不忍心和朱滔决裂,于是就答应了他。朱滔又派他的内史舍人李琯去见田悦,察看他是否真的愿意出兵。田悦犹豫不决,秘密召集扈崿等人商议这件事。司武侍郎许士则说:“朱滔过去侍奉李怀仙担任牙将,和他的兄长朱泚以及朱希彩一起杀死了李怀仙,拥立朱希彩为节度使。朱希彩对他们兄弟二人宠信到了极点,可朱滔又和判官李子瑗合谋杀死了朱希彩,拥立朱泚为节度使。朱泚担任节度使之后,朱滔就劝说他入朝觐见天子,自己则留下来担任留后,虽然嘴上说是为了忠义,实际上是想夺取朱泚的兵权。朱滔生平凡是和他一起谋划立功的人,像李子瑗这类人,被他辜负并杀害的有二十多人。如今他又和朱泚一东一西相互呼应,如果让朱滔得偿所愿,朱泚最终也不会容得下他,更何况是盟友呢!朱滔的为人就是这样。大王您怎么能窥探到他的内心,从而信任他呢!他率领幽州的十万回纥兵马屯驻在城外原野,大王您出城迎接的话,就会被他生擒。他囚禁大王您之后,兼并魏国的军队,向南渡过黄河,和关中的朱泚相互呼应,天下有谁能够抵挡他们呢!到那个时候,大王您再后悔也来不及了。为大王您打算,不如表面上答应和他一起出兵,暗地里做好防备,隆重地迎接犒劳他的军队,等他的军队到来之后,就借口其他事情,派遣将领分兵跟随他,这样一来,大王您对外不会失去报答恩德的名声,对内也不会有仓促遭遇祸患的忧虑了。”扈崿等人都认为他说得有道理。
王武俊听说李琯前往魏州,就派遣他的司刑员外郎田秀快马去见田悦说:“我先前因为宰相处理事务不当,担心灾祸会牵连到自己,再加上八郎你被重兵围困,所以才和朱滔联合出兵援救你。如今天子正身处忧患之中,用恩德来安抚我们,我们这些人怎么能不悔过自新,归顺朝廷呢!舍弃历经九世的天子不去侍奉,反而去侍奉朱泚和朱滔吗!况且朱泚还没有称帝的时候,朱滔和我们是地位相当的王,本来就已经轻视我们了。更何况让他向南平定汴州、洛阳,和朱泚联合起来,我们这些人都会沦为阶下囚啊!八郎你千万不要和他一起南下,只管关闭城门,坚守城池。请允许我等待合适的时机,联合昭义的军队,出兵攻打并消灭他,和八郎你再次平定河朔地区,重新担任节度使,共同侍奉天子,这难道不是好事吗!”田悦于是下定决心,哄骗朱滔说:“跟随你出兵,一定会遵守之前的约定。”丁卯日,朱滔率领范阳的步兵、骑兵五万人,还有私自跟随的一万多人,以及回纥军队三千人,从河间出发向南进军,军用物资的运输队伍首尾相连,长达四十里。
李希烈在汴州(今河南开封)攻打李勉,驱使百姓运输土木材料,修筑攻城用的垒道;他因工程进度不快而发怒,竟将百姓连同土木一起填进垒道,称之为“湿柴”。李勉坚守城池数月,没有等到外部援军,只得带领一万多名部众逃往宋州(今河南商丘)。庚午日,李希烈攻陷大梁(汴州州治)。滑州刺史李澄举城投降李希烈,李希烈任命李澄为尚书令兼永平节度使。李勉上表向朝廷请罪,皇帝(唐德宗)对李勉的使者说:“连朕都曾失守宗庙(指此前朱泚之乱时长安失守),李勉应当安心。”对待他一如既往。
刘洽派遣部将高翼率领五千精兵守卫襄邑(今河南睢县),李希烈攻破该城,高翼投水自尽。李希烈乘胜进攻宁陵(今河南宁陵),江淮地区大为震动。陈少游派参谋温述向李希烈表示归顺,说:“濠州、寿州、舒州、庐州等地,我已下令解除防备,收起兵器铠甲,静候您的指挥。”又派遣巡官赵诜到郓州结交李纳。
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宰相职衔)关播被免去宰相职务,改任刑部尚书。
朝廷任命给事中孔巢父为淄青宣慰使,国子祭酒董晋为河北宣慰使。
陆贽对皇帝(唐德宗)说:“如今天下盗贼(叛乱者)遍布,圣驾流离迁徙,陛下应当沉痛地主动承担过错,以此感动人心。从前,商汤因归罪于己而勃然兴起,楚昭王因善言善行而恢复国家。陛下如果能勇于改过,向天下人公开承认错误,让所颁布的诏书毫无避讳,臣虽愚钝,也定能尽力体察圣意、草拟诏书,或许能让那些离心叛逆之徒洗心革面,归顺朝廷。”皇帝同意了他的意见。因此,从奉天(今陕西乾县)发布的诏书,即使骄横的将领、强悍的士兵听了,也没有不感动流泪的。
有方术之士进言说:“国家正遭厄运,应当有所变更(如改年号、加尊号)来顺应时运。”群臣请求给皇帝再加一两个字的美称(尊号)。皇帝就此询问陆贽,陆贽上奏认为不可行,奏章大意说:“尊号的兴起,本非古代制度。在太平安泰时使用,已有损谦逊之德;在丧乱时期沿用,更伤害政体。”又说:“秦朝德行衰败,才将‘皇’与‘帝’合并,开始总称‘皇帝’;流传到后代,那些昏庸偏邪的君主,才有‘圣刘’、‘天元’之类的称号。由此可见,君主的轻重,不在于名称。削减尊号有谦逊、效法古制的美名,增加尊号则会招致自夸、接纳谄媚的讥讽。”还说:“如果一定要考量运数,必须有所变更,与其增加美称而失去人心,不如废除旧有的尊号来敬奉上天的告诫。”皇帝采纳了他的意见,只改了年号。
皇帝又将中书省起草的赦文给陆贽看,陆贽进言认为:“用言语去打动人心,能引起的感动已经很浅了,如果言语又不恳切,谁还会真心怀念!如今这份宣布恩德的诏书,悔过之意不能不深,引咎自责的言辞不能不详尽,要彻底洗刷过错,宣泄积郁,使人人各得其所,这样还有谁会不服从呢!应该改革的各项事宜,我已小心地另具文状一同呈上。除此以外,我还有所忧虑。我认为知道过错并不难,难在改正过错;说得好并不难,难在做得完美。假使赦文写得极其精妙,但只停留在‘知过’和‘言善’上,我还是希望陛下能进一步思考那更难的‘改过’和‘行善’。”皇帝同意了他的看法。
兴元元年(公元784年)
春季,正月初一癸酉日,大赦天下,更改年号。诏书说:“要达到治世,兴起教化,必须推心置腹,忘掉自己,救助百姓,不惜改正过错。朕继承宏大基业,君临天下,却失守宗庙,流落于草野之中。不去追念遵循德政,过去的错误诚然已无法挽回;但深切反思过错,期望能在将来有所补救。现在明白宣示道理,以告天下。
“我(德宗自称)畏惧德行不能继承先人,不敢懈怠荒废,但由于生长在深宫之中,不熟悉治国要务,积久成习,易沉溺于安逸,居安忘危,不知农耕的艰难,不体恤征战的劳苦,恩泽未能下及百姓,民情不能上达天听,事情壅塞阻隔,人心猜疑隔阂。仍然不能反省自己,于是动用武力,向四方征调军队,千里转运粮饷,征用车辆马匹,远近骚动不安,出门的要带干粮,在家的人要送行,百姓劳苦不堪。有时一天之内多次交锋,有时连年不能脱下盔甲。祭祀祖先无人主持,家庭失去依靠,生死离散,怨气凝结,劳役不息,田地多荒废。严酷的政令急于征敛,疲惫的百姓被搜刮一空,辗转死于沟壑,离乡背井,城乡化为废墟,人烟断绝。上天在上谴责而朕不觉悟,百姓在下怨恨而朕不知道,逐渐导致祸乱,变乱起于都城,万物秩序混乱,宗庙为之震惊,上对不起列祖列宗,下对不起亿万百姓,痛心疾首,满面羞愧,罪责实在我一人。我长久地感到愧疚哀伤,如同坠入深渊。从今以后,朝廷内外所上奏章,不得再称‘圣神文武’的尊号。
“李希烈、田悦、王武俊、李纳等人,都因有功勋旧,各自镇守藩镇,朕统御无方,导致他们疑惧;这都是由于在上者失道,在下者遭受灾祸,朕实在没有尽到君主的责任,他们这些人有什么罪过!应该将他们以及所管辖的将吏等,一律如同当初一样对待。
“朱滔虽因朱泚之事受牵连,路途遥远,必定不是同谋,顾念他旧日的功勋,务必宽大处理,如果能表示归顺,也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
“朱泚悖逆天理伦常,窃取帝王称号,残暴侵犯先帝陵墓,其罪行令人不忍言说,他得罪了祖宗,朕不敢赦免。至于那些被胁迫跟随的将吏百姓等,只要在官军抵达京城之前,离开叛逆者、归顺朝廷并散归本道、本军的,都按赦免条例处理。
“各军、各道应召奔赴奉天以及进军收复京城的将士,一律赐予‘奉天定难功臣’的名号。朝廷所加征的各种税钱,如垫陌钱、税间架以及竹、木、茶、漆、榷铁税等,全部应当停止征收。”
赦令颁布后,四方人心大为欢悦。等到皇帝返回长安的第二年,李抱真入朝对皇帝说:“在山东(指太行山以东地区)宣布赦书时,士兵们都感动得流泪。臣看到人心如此,就知道叛贼不足为平定了!”
(朝廷)任命兵部员外郎李充当任恒冀宣慰使。
朱泚改国号为“汉”,自称“汉元天皇”,改年号为“天皇”。
王武俊、田悦、李纳见到赦令后,都去掉了王号,上表谢罪。唯独李希烈依仗自己兵强财富,于是图谋称帝。他派人向被其扣押的颜真卿询问称帝的礼仪,颜真卿说:“老夫曾任礼官,所记得的只有诸侯朝见天子的礼仪罢了!”李希烈于是即皇帝位,国号“大楚”,改年号为“武成”。设置百官,任命他的党羽郑贲为侍中,孙广为中书令,李缓、李元平为同平章事。将汴州作为大梁府,把他境内的地盘划分为四个节度使辖区。
李希烈派部将辛景臻对颜真卿说:“你如果不愿屈服,就自焚吧!”在庭院中堆积柴薪,浇上油。颜真卿快步走向火堆,辛景臻赶忙制止了他。
李希烈又派部将杨峰带着赦书(指其大楚政权的赦令)去赐给陈少游和寿州刺史张建封。张建封逮捕了杨峰,在军中示众,并在街市上将其腰斩。陈少游听说后,又惊又怕。张建封将陈少游与李希烈勾结的情况详细上奏朝廷,皇帝很高兴,任命张建封为濠、寿、庐三州都团练使。李希烈于是任命部将杜少诚为淮南节度使,命他率领步兵、骑兵一万多人先去攻取寿州,然后再进军江都(扬州)。张建封派部将贺兰元均、邵怡守卫霍丘县的秋栅。杜少诚最终无法越过,于是转而向南侵犯蕲州、黄州,企图截断长江水路。
当时,皇帝命令包佶亲自督运江淮地区的财物赋税,溯长江而上送到皇帝临时驻地(行在)。船队到蕲口时,正遇上杜少诚入侵。曹王李皋派遣蕲州刺史伊慎率领七千兵马抵抗,双方在永安戍交战,大败杜少诚军,杜少诚脱身逃走,官军斩首万余级。包佶这才得以继续前行。后来包佶入朝,详细上奏了陈少游抢夺江淮财赋的事情。陈少游恐惧,在其辖境内加重赋税来偿还。李希烈认为夏口是长江上游的战略要地,派其勇将董侍招募七千敢死队袭击鄂州。鄂州刺史李兼偃旗息鼓,紧闭城门严阵以待。董侍拆毁房屋取木材焚烧城门,李兼率领士卒出城迎战,大破敌军。皇帝任命李兼为鄂、岳、沔都团练使。于是,李希烈在东面畏惧曹王李皋,在西面畏惧李兼,不敢再有窥伺江淮的企图了。
朱滔率领军队进入赵王王武俊的境内,王武俊大规模犒劳宴请朱滔的军队;进入魏王田悦的境内,田悦供给的物资加倍丰盛,迎接问候的使者,在道路上络绎不绝。丁丑日,朱滔抵达永济,派遣王郅去见田悦,约定在馆陶会合,一同渡河南下。田悦接见王郅时说:“我当然愿意跟随五哥(指朱滔,朱滔在兄弟中排行第五)南行,但昨天刚要出兵,将士们集结部队,不让田悦我出去。他们说:‘国家的军队(指田悦的魏博军)刚刚被打败,征战守卫超过一年,物资储备已经枯竭。如今将士们尚且不免挨冻受饿,凭什么要让全军远征!大王您每天亲自安抚慰问,尚且不能安定军心;如果舍弃城池离开,早上出发,晚上必定会发生变故!’我的本心不敢对五哥有二心,但拿将士们怎么办呢?我已经命令孟佑准备步兵骑兵五千人,跟随五哥,供您驱遣,做些放牧割草之类的劳役。”于是派遣他的司礼侍郎裴抗等人前往朱滔处致谢并解释。
朱滔听说后,勃然大怒,说:“田悦这个逆贼!当初他身陷重围,性命危如悬丝,我为他背叛君主,抛弃兄长(指朱泚),日夜发兵赶去救援,侥幸他才得以存活。他许诺给我贝州,我推辞不要;尊奉我为天子,我也推辞不接受。如今竟然忘恩负义,耽误我远道而来,用花言巧语不肯出兵!”当天,就派遣马寔攻打宗城、经城,派遣杨荣国攻打冠氏,全都攻克了;又放纵回纥兵掠夺馆陶的帐篷、帷幔、器皿、车辆、牛马,然后离去。田悦紧闭城门,固守不出。
壬午日,朱滔把裴抗等人遣送回去,分兵设置官吏镇守平恩、永济。
丙戌日,朝廷任命吏部侍郎卢翰为兵部侍郎、同平章事(宰相)。卢翰是北魏卢义僖的七世孙。
朱滔率领军队向北包围贝州,引水环绕城池,刺史邢曹俊据城坚守。朱滔放纵范阳兵和回纥兵大肆掠夺各县,又攻占了武城,打通了与德州、棣州的联系,命令这两州供给军粮;派遣马寔率领步兵骑兵五千人驻扎在冠氏,以威逼魏州。
朝廷任命给事中杜黄裳为江淮宣慰副使。
唐德宗在行宫的廊庑下存放各道进贡的财物,挂了一块匾额,叫做“琼林大盈库”。陆贽认为,对将士们战守的功劳,奖赏还没有施行,却急于私设别库储藏财物,会导致士卒怨恨失望,丧失斗志,于是上疏劝谏。奏疏大意是:
“天子与上天同德,以四海为家,何必破坏国家法度,积聚私人财物!降低至尊的身份去代替有关官员的职守,辱没万乘之主的尊严去效仿平民储藏财货,损害法令,失去人心,诱使奸邪,积聚罪孽,用这种方式来处理事务,难道不是太过分了吗!”
又说:“不久前朝廷军队(指德宗从长安出逃的部队)初到奉天时,各种物资都没有储备,既要对外抵御凶恶的叛贼,又要对内防备危城,昼夜不停,将近五十天,饥寒交迫,死伤相枕,大家拼尽全力,同心同德,最终平定了巨大的艰难。这实在是因为陛下不厚待自身,不私藏欲望,拒绝美食与士兵同甘共苦,省下自己的食物给有功劳的人吃。没有严刑峻法而人们不离散,是因为感念陛下的恩情;没有丰厚赏赐而人们不怨恨,是因为知道确实没有东西可赏。如今围攻已经解除,衣食已经丰足,但谣言诽谤刚刚兴起,军心逐渐产生隔阂。这难道不是因为将士们的常性是贪图利益、夸耀功劳吗?他们在患难时与陛下共同忧虑,但在安乐时却不能与陛下共享利益,如果他们不是恬淡沉默的人,怎能没有怨恨和叹息!”
又说:“陛下如果真能回想不久前被重重围困时的深切忧虑,警惕并戒除平时一心追求私欲的做法,将琼林、大盈二库中的所有财物,全部拿出来赏赐给有功的将士;每次获得珍贵华丽的东西,先用来犒赏军队。如果能这样,那么叛乱必定平定,贼寇必定消灭。然后从容地驾着六龙之车,返回都城。身为天子这样尊贵,哪里还需要忧虑贫穷!这就是分散那些小的储藏,来完成国家的大储备;减损那些小的珍宝,来巩固天子的大宝(指皇位和国家)。”
唐德宗看了奏疏后,立即命令撤掉匾额。
萧复曾经对唐德宗说:“宦官自从国家经历患难(指安史之乱等)以来,大多担任监军,倚仗恩宠横行霸道。这类人只应该掌管宫廷内部的事务,不适合把兵权和国政交给他们。”德宗听了不高兴。萧复又曾经说:“陛下刚即位的时候,圣德光辉普照天下,自从杨炎、卢杞败坏朝政,才导致今天这个局面。陛下如果真能改变(任用奸佞的)心意,臣怎敢不竭尽全力。但如果让臣阿谀顺从以求免祸,臣实在做不到!”还有一次,萧复与卢杞一同向德宗奏事,卢杞顺着德宗的心意说话,萧复严肃地说:“卢杞的话不正!”德宗很惊讶。退朝后,德宗对左右侍从说:“萧复轻视朕!”戊子日,德宗任命萧复充任山南东西、荆湖、淮南、江西、鄂岳、浙江东西、福建、岭南等道宣慰、安抚使,实际上是疏远他。
不久,宰相刘从一以及朝中官员们纷纷上奏请求留下萧复。德宗对陆贽说:“朕考虑到自从圣驾迁徙以来,江淮等远方地区,或许传闻失实,想派遣重臣前去宣慰安抚,和宰相以及朝臣们商议,大家都说应该这样做。现在却又这样反复(要求留下萧复),朕为此郁闷遗憾了好几天。难道是萧复后悔出行,指使他们上奏的吗?你知道萧复是什么样的人?他不想去,用意何在?”陆贽上奏,认为:“萧复痛下决心修身自励,追求清高坚贞,虽然处事或许不够周全,但品行是可以保证的。至于像(陛下所猜疑的)这样轻浮狡诈的事情,萧复一定不会做。假使萧复真想逗留不去,刘从一怎肯附和他!现在双方说法矛盾,希望陛下公开加以辩驳诘问。如果萧复自己有什么请求,那么刘从一怎会替他隐瞒!如果刘从一自己有什么隐情回护,那么萧复就不应该受到怀疑。陛下有什么顾忌而不去辩明真相,却只是这样郁闷遗憾呢!事情弄明白就不会被迷惑,辩清楚就不会有冤枉;最大的迷惑莫过于事先怀疑别人欺诈却不加以澄清,最痛的冤枉莫过于被人怀疑却不给予辩白的机会。这会使真情与假意混杂,忠臣与奸邪不分。这实在是君主驾驭臣下的关键所在,希望陛下留意。”德宗最终也没有再去辩明此事。
辛卯日,朝廷任命王武俊为恒、冀、深、赵四州节度使。
壬辰日,加任李抱真、张孝忠二人为同平章事(宰相衔)。
丙申日,加任田悦为检校左仆射。
任命山南东道行军司马樊泽为该道节度使,前深、赵观察使康日知为同州刺史、奉诚军节度使,曹州刺史李纳为郓州刺史、平卢节度使。
戊戌日,加任刘洽为汴、滑、宋、亳都统副使,主持都统事务,李勉将自己全部的军队都交给了他。
辛丑日,(朝廷)为中央禁军(六军)各设置统军一职,官阶为从三品,用以尊宠有功勋的将领。
吐蕃的尚结赞请求出兵帮助唐朝收复京城。
庚子日,朝廷派遣秘书监崔汉衡出使吐蕃,调发吐蕃军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