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审知微微颔首,目送张文礼离去整顿北疆军务。书房内重归寂静,唯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映衬着他此刻并不平静的内心。耶律阿保机与党项可能的勾结,像一根无形的刺,扎在北疆看似稳固的防线之后。他深知,草原上的狼王绝不会轻易放弃肥美的猎物,暂时的蛰伏往往意味着更凶狠的扑击。
然而,身为执棋者,他不能自乱阵脚。越是暗流汹涌,越需要极致的耐心与冷静。他将目光暂时从北方的阴云移开,投向了内部建设与南方的消化。稳固的后方,才是应对一切外部挑战的基石。
数日后,王审知在陈褚与鲁震的陪同下,亲自视察了位于幽州城郊、依托新发现的一处优质煤矿而建的“石炭工坊区”。这里与他记忆中那些浓烟滚滚、肮脏混乱的原始矿区截然不同。在鲁震按照他提出的“功能区划”和“安全生产”理念指导下,工坊区布局井然有序,开采区、洗选区、炼焦区、以及利用焦炭和煤矿伴生粘土烧制耐火砖的窑区泾渭分明。虽然依旧不可避免地烟尘弥漫,但工人们都配备了简易的口罩,重要的机械传动部位也加装了防护罩。
“王爷您看,”鲁震指着一座正在出焦的蜂巢式炼焦窑,兴奋地介绍,“用这石炭炼出的焦炭,火力猛,杂质少,用来炼铁,出来的钢水质量比用木炭强上一大截!就是这味儿实在冲了点,嘿嘿。”他又指向旁边几座冒着不同颜色烟雾的窑炉,“按您说的,俺们试着用不同配比的煤矸石和粘土烧制耐火砖,已经找到了几种耐烧度不错的,用来砌高炉和焦窑,寿命能延长不少!”
王审知仔细察看着工坊的运转,询问着产量、成本和安全记录。他对鲁震能在如此短时间内,将相对原始的矿业和冶金初步引导向规范化和技术改良的方向感到满意。
“鲁大匠,做得不错。”王审知赞许道,“不仅要产量,更要注重效率和工匠的安危。这些焦炭和耐火砖,是我朝军工和诸多行业的命脉所在。下一步,可以尝试研究如何利用炼焦过程中产生的‘煤气’,那东西若能收集利用,或许另有妙用。”他再次抛出一个前瞻性的概念。
鲁震听得眼睛发亮,虽然对“煤气”具体如何利用还一头雾水,但王爷的话总能给他打开新世界的大门,他连忙记下,准备回去就组织人手琢磨。
离开工坊区,王审知又去查看了附近利用煤矿排水和一条小河水利新建的“水力工坊”。巨大的水轮带动着沉重的锻锤起起落落,发出有节奏的轰鸣,正在锻造着农具的粗胚。旁边还有利用水力驱动的石磨,正在研磨着来自南方的稻谷。虽然规模还不大,但已初见工业化萌芽的迹象。
陈褚在一旁感叹道:“王爷,这些工坊建成后,不仅军械打造速度加快,农具价格也有所下降,百姓受益良多。更吸纳了不少流民和本地闲散劳力,可谓一举多得。”
王审知点点头:“科技之力,首要在于富民强兵。元亮,你要统筹好这些工坊的产出与分配,既要保障军需,也要惠及民生。尤其是优质的农具,要优先、平价供应给那些积极配合新政、垦荒有力的农户。”
“臣明白。”陈褚应道。
就在王审知致力于内部建设时,南方传来了好消息。远征舰队主力,在留驻了足够控制新获港口和岛屿的分舰队后,已押送着南汉首批赔款的一百万两白银和三十万石粮草,浩浩荡荡地北返,不日即将抵达登州。同时,南汉称臣纳贡的使团也已从广州出发,携带正式的降表和贡品,正往幽州而来。
消息传开,幽云河北再次欢腾。这不仅意味着巨大的物质收获,更象征着王审知势力的威望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连远在汴梁的朱友贞和河东的李存勖,都不得不再次遣使,携带更加恭谨的贺礼,前来幽州“恭贺王师凯旋”,言语间试探之意更浓,尤其是对那称臣的南汉使团极为关注。
王审知对这两方的使者,依旧采取了不冷不热、保持距离的态度。他深知,在彻底解决北方威胁、完全消化内部之前,与这两方的实质性接触都需要格外谨慎。
这一日,王审知正在接见一位从福建渡海而来的特殊客人——大食商人阿卜杜拉。数年不见,阿卜杜拉显得更加富态,眼神中也多了几分对这位权势日益熏天的王爷的敬畏。
“尊贵的王爷,愿真主保佑您!”阿卜杜拉行着繁琐的礼节,献上了来自波斯湾的珍珠、阿拉伯的香料以及几本珍贵的、记载着西方数学与天文知识的羊皮卷抄本。“听闻王爷的舰队在南方取得了辉煌的胜利,打通了通往更广阔世界的航路,小人由衷为您感到高兴!”
王审知对这些礼物很感兴趣,尤其是那几本羊皮卷。他让通译大致翻译了内容,发现其中一些几何与代数知识,虽然表述方式不同,但原理与中土算学颇有相通之处,甚至在某些方面更为系统。
“阿卜杜拉,你的礼物很好。”王审知示意他起身,“本王对你的商队一向优待,未来,你们不仅可以往来于福建、登州,更可以前往我们在南方新获得的港口进行贸易。而且,”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看着阿卜杜拉,“本王希望,你的船队,能为本王带来更多……西方的情报。无论是欧洲的王国,还是地中海的风云,甚至是你们大食帝国内部的消息,本王都很有兴趣。价格,不是问题。”
阿卜杜拉心脏猛地一跳,他明白,这位王爷的野心,早已超越了周边的群雄,投向了那片他熟悉的、却也充满未知与危险的两洋世界。这是一个风险巨大,但回报也可能无法估量的邀请。他略一权衡,便深深鞠躬:“能为王爷效力,是小人无上的荣耀!小人定当竭尽全力!”
送走心思各异的阿卜杜拉,王审知揉了揉眉心。外部的情报网络正在逐步拓展,这对他把握全局至关重要。
便在此时,林谦终于带回了关于北方的最新、也是至关重要的消息。
“王爷,我们派往党项的使者回来了!”林谦的语气带着一丝如释重负,“李思谏并未立刻答应耶律阿保机的结盟请求,而是将其使者暂时扣留,态度暧昧。我们的使者见到了李思谏,转达了王爷的意思。李思谏虽然没有明确表态,但收下了礼物,并询问了互市的具体细节,尤其是对茶叶、布匹和……少量精铁的需求很大。更重要的是,他私下向我们的使者透露,耶律阿保机许诺给他的‘好处’,是将来共同瓜分‘河北之地’。”
“河北?”王审知眼中寒光一闪,随即冷笑起来,“好个耶律阿保机,空头支票开得倒是大方!他自己都还没啃下幽云,就敢拿整个河北来许诺?李思谏不是傻子,自然看得出这其中画饼充饥的意味。”
“王爷英明。”林谦道,“依属下看,李思谏此举,意在待价而沽,同时观望我朝与契丹的下一步动向。他既不想轻易得罪耶律阿保机,也不愿贸然与我朝为敌,更想从中获取最大的实际利益。”
“他想骑墙,那我们就给他一根更结实、更实惠的墙头靠着。”王审知当即决断,“立刻准备一批上好的茶叶、丝绸和……五百斤精铁,以本王的名义,秘密赠予李思谏。同时,正式邀请他派遣商队,至我方指定的边境城镇进行大规模互市,价格从优。告诉他,本王愿与党项和平共处,互通有无。至于耶律阿保机那边,让他自己掂量。”
这是一手明谋。用实实在在的利益,拉住党项,即便不能使其完全倒向自己,也要确保其在契丹与自己之间保持中立,甚至倾向自己。那五百斤精铁,更是敏感而关键的物资,足以显示诚意,也足以让耶律阿保机得知后暴跳如雷。
“属下立刻去办!”林谦领命。
处理完这桩紧急外交,王审知深吸一口气,走到窗前。南方的舰队正在归途,北方的僵局出现了松动的契机,内部的建设稳步推进,海外的触角正在延伸……局面似乎正在一点点向他所期望的方向扭转。
然而,他心中那根关于耶律阿保机的弦,始终紧绷着。他知道,那位草原雄主绝不会坐视自己稳坐钓鱼台。暂时的宁静,或许正预示着更大的风暴。
他望向北方阴沉的天空,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看到那位老对手也在同样凝视着南方。
“耶律阿保机,你会如何出招呢?”王审知低声自语,眼神中充满了警惕与……一丝期待。与这等枭雄的对弈,固然凶险,却也其乐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