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枣站在自己厢房的窗前,春芽为她披上外衣,低声说:“小姐,夜深了,该歇息了。”
“嗯。”尚枣的声音很轻。
这一夜,尚枣睡得并不安稳。
梦中尽是前尘往事,贤太后那得意的表情,夏父的哭声,尚王氏含泪的眼睛,刘姨娘怨毒的眼神,还有白莲那双看似柔弱实则坚韧的眼眸。
它们在黑暗中交织缠绕,织成一张巨大的网。
天刚蒙蒙亮时,春芽轻手轻脚进来,在她耳边低语。
“老爷卯时就起身了,说是县城绸缎庄有事。白姨娘···送老爷到院门口,现在回房了。”
尚枣睁开眼,窗外晨光熹微。
“知道了。”
她起身梳洗,特意选了身素雅的鹅黄色襦裙,发间只簪了一朵绢制的玉兰花。
今日是她在尚家的最后一日,明日一早,马车就会载着她驶向京城,驶向那个决定无数女子命运的皇宫。
早膳时,尚金亮果然不在。
饭厅里只有尚王氏、尚枣,以及刚被丫鬟扶进来的刘姨娘。
刘姨娘的脸还有些肿,走路时脚步虚浮,显然是昨夜没睡好。
看见尚枣,她眼中闪过一抹怨毒,却迅速低下头,规规矩矩地行礼,安静地站在了一旁。
尚王氏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也没有让她伺候吃饭,只吩咐丫鬟布菜。
一顿饭吃得格外安静。
只有碗筷碰撞的清脆声响,和偶尔几句关于天气、衣裳的闲谈。
刚用完早膳,丫鬟就来报。
“夫人,白姨娘来请安了。”
尚王氏放下茶盏。
“让她进来。”
门帘被掀起,白莲缓步走入。
她今日穿了身浅藕荷色的衣裳,料子是尚王氏昨日赏的瀛绸,样式简单却裁剪得体,衬得她身段窈窕。
头发梳成简单的螺髻,簪着一支素银簪子,耳垂上戴着一对小小的珍珠耳坠,那也是尚王氏赏的。
她走到尚王氏面前三尺处,屈膝行礼,动作流畅自然,既不显得过分卑微,也不失恭敬。
“贱妾白莲给主母请安。”
“起来吧。”
尚王氏微笑地看着她,眼神温和,“昨夜可还习惯?缺什么少什么,只管让丫鬟来回我。”
“谢夫人关怀,一切都好。”
白莲垂眸答道,声音轻柔。
尚王氏点点头,对身旁的大丫鬟使了个眼色。
丫鬟会意,端着一个红木托盘走上前来。
托盘上盖着红绸,揭开后,里面是一对成色极好的翡翠镯子,一支金镶玉的步摇,还有几匹上好的料子。
“这些是给你的。”
尚王氏温声道,“既然进了尚家的门,就是一家人了。好好照料老爷,安分守己,将来少不了你的好处。”
白莲再次行礼,这次行的是大礼。
“贱妾谢夫人厚赐,定当谨记夫人教诲,尽心侍奉老爷,协助夫人料理内宅。”
尚王氏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去吧。”她摆摆手,“今日不必在这里伺候了,回房歇着吧。”
“是。”
白莲又向尚枣行了礼,这才倒退着出了饭厅。
刘姨娘死死盯着她的背影,手中的帕子绞成了一团。
那对翡翠镯子她求了老爷好几次都没得到,如今却轻易给了这个刚进门的贱人!
尚枣将刘姨娘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冷笑。
她放下茶盏,对尚王氏说:“娘,女儿回去收拾行李了。”
“去吧。”
尚王氏点点头,“晚些时候我去看你。”
尚枣起身离开饭厅。
回到自己院子时,春芽正在指挥小丫鬟们整理行李。
两个大樟木箱子敞开着,里面已经装了不少东西。
四季衣裳、首饰匣子、常看的书籍、惯用的文房四宝···
“小姐,”春芽见她回来,迎上来低声道,“白姨娘来了,在厢房等着呢。”
尚枣脚步一顿。
“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
尚枣点点头,径直走向厢房。
推开门,白莲正站在窗前,背对着门,看着窗外那株开得正盛的玉兰树。
听见开门声,她转过身,脸上带着温婉的笑。
“贱妾见过二小姐。”
“白姨娘不必多礼。”
尚枣关上门,走到圆桌旁坐下,“坐吧。”
白莲依言坐下,姿态依然恭敬。
她今天看起来有些不同,那双总是含着三分情意七分楚楚的眼睛,此刻异常清明,清明得像秋日深潭。
“二小姐明日就要启程了。”
白莲轻声开口,“贱妾身份低微,身无长物,承蒙二小姐照拂,才能在这尚家有片瓦遮头。思来想去,实在不知该送二小姐什么临别礼物···”
她从怀中掏出一个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包,推到尚枣面前。
纸包很薄,能看见里面纸张的轮廓。
“这是贱妾的一点心意,还望二小姐不要嫌弃。”
尚枣看着那个纸包,没有立刻去接。
白莲也不催促,只静静等着。
窗外传来几声鸟鸣,清脆悦耳,衬得厢房里更加安静。
终于,尚枣伸手拿起纸包,慢慢展开。
里面是一张泛黄的纸,纸上用娟秀的小楷写满了字。
她一行行看下去,脸色渐渐凝重。
那是几张方子。
不是寻常的补药方子,而是···避孕、堕胎的方子。
每一种药材都写得清清楚楚,用量、煎法、服用时辰,甚至还有注意事项。
哪些药材相克,服用后会有什么反应,对身体会造成怎样的损伤···
最后一行小字写着:此方阴毒,伤身损寿,非不得已,万勿用之。
尚枣抬起头,看向白莲。
白莲迎着她的目光,眼中没有躲闪,只有一片坦然的悲悯。
“贱妾知道,二小姐此去京城,参加的是皇家选秀。若是选中,便是入了宫门。
那地方···贱妾虽未亲身经历过,但在扬州时,也听人说起过,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
“二小姐聪慧,自然懂得保护自己。
但这些腌臜手段,知道总比不知道好。
这些方子,有些是贱妾在青楼时见那些妈妈们用的,有些是···在那位大人府中,主母用来对付其他妾室的。
贱妾也是受害者,所以记得特别清楚。”
尚枣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纸张边缘。
纸张很薄,边缘已经有些磨损,显然被保存了很久。
“为什么要给我这个?”她问。
白莲笑了,笑容里有些苦涩。
“因为贱妾知道,二小姐和夫人,都是好人。
夫人昨日给贱妾赏赐时,眼中没有鄙夷,只有怜悯。
二小姐虽然表面冷淡,却给了贱妾一条生路。
在这世上,对贱妾好的人不多,每一个,贱妾都记在心里。”
她站起身,对着尚枣深深一拜。
“这些方子,二小姐记下后,就烧了吧。留在身边,终是祸患。
贱妾只盼望,二小姐永远用不上这些东西。
唯愿二小姐此去,一路平安,得偿所愿。”
尚枣看着她,良久,轻轻点头。
“谢谢。”
白莲直起身,眼中泛起点点水光。
“那贱妾就不打扰二小姐了。二小姐明日还要赶路,早些休息。”
她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又回过头来,对着尚枣笑了笑。
那笑容很干净,像清晨沾着露珠的莲花。
“二小姐,保重。”
门轻轻合上。
尚枣坐在原地,看着手中那张纸,许久没有动。
她一遍遍地读着纸上的字,将每一个药材、每一个剂量、每一个注意事项都刻进脑子里。
直到完全背下来后,她才站起身,走到灯台旁,取出火折子。
“嗤——”
火苗窜起,舔舐着纸张边缘。
黄色的火焰迅速蔓延,将那些娟秀的字迹吞噬。
最后一点纸灰飘落时,尚枣走出了厢房。
阳光异常的刺眼,尚枣不禁闭上了眼睛,而那些方子已经深深刻在她脑海里,连同白莲那双悲悯的眼睛,一起成为了她的一部分。
良久,她睁开眼,眼中一片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