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浸了水的纱,缠在群岛的礁石上。林辰踩着露水草坡往灯塔走,靴底碾过带冰的石子,咯吱作响。掌心攥着片半融的冰壳,是昨夜从礁石上掰下来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却比揣在怀里的铜哨更让人踏实——那哨子是少年塞给他的,说是“听潮的信号”,此刻正贴着心口发烫。
灯塔下的礁石群里,少年光着脚踩在浅滩上,裤脚卷到膝盖,小腿溅满了白花花的盐粒。海浪漫过他的脚踝,又退下去,留下层透明的膜,随着他的动作簌簌剥落。他弯腰去捡什么,指尖刚触到水面,突然“嘶”地缩回来,脚趾在礁石上蜷了蜷——不知被什么尖物划了道细口,血珠混着海水渗出来,在浅滩上晕开朵淡红的花。
“慢点。”林辰快步走过去,伸手想拉他,却被少年反手拍开。他的手背撞上礁石,蹭掉层皮,疼得指尖发麻,却看见少年已经抓起只青灰色的小螃蟹,举到眼前晃了晃,睫毛上沾着的水珠顺着鼻尖滚下来,滴在螃蟹壳上,惊得那小生物举着螯乱挥。
“你看它的钳子,像不像石轮族的小斧头?”少年的声音带着水汽的湿意,尾音微微发颤,不知是冻的还是笑的。他的耳尖通红,被海风扫得发亮,脖颈处的衣领被浪打湿,贴在皮肤上,勾勒出细细的锁骨线。
林辰没接话,蹲下身去看他流血的脚趾。浪又漫上来,带着股咸腥气拍在礁石上,溅了他半边裤腿。他的指腹按住少年的伤口,掌心的温度撞上海水的凉,激起阵细微的颤栗。“跟你说过礁石边有蚝壳。”他的拇指摩挲着少年脚踝上的盐粒,粗糙的触感蹭得皮肤发紧,“回去找叶语者的姑娘拿点草药,她们的银线草专治这种划伤。”
少年突然把螃蟹塞进他手里,转身往深海处跑,浪花在他身后碎成泡沫。“我看见光沼族的船了!”他的喊声被风撕成碎片,“昨天说要送我们星米种子的!”林辰捏着那只张牙舞爪的螃蟹,甲壳上的纹路在晨光里泛着青,像极了石轮族锻造炉上的花纹。他突然觉得掌心的冰壳化得更快了,冰水顺着指缝流进袖口,激得胳膊上起了层鸡皮疙瘩。
光沼族的船果然泊在不远的浅湾,船帆上绣着稻穗纹,被晨雾浸得发沉。几个光沼族人正往岸上搬木盒,盒盖缝隙里漏出星米的淡香。为首的妇人看见少年,笑着往他手里塞了个熟透的星果,果皮的甜汁立刻染黄了他的指尖。“阿澈的脚怎么了?”妇人的指尖划过少年的伤口,她的指甲缝里还沾着泥土,带着种潮湿的腥气,“是不是又去翻礁石堆了?”
少年晃了晃脚,血珠已经止住,伤口泛着点粉红。“没事,林辰哥给我按过了。”他的脚趾在沙地上蜷了蜷,突然指着船尾,“那是什么?”
船尾绑着个竹笼,笼里扑腾着几只羽毛泛着青光的海鸟,尖喙啄得竹条“哒哒”响。光沼族的年轻小伙解开笼门,海鸟扑棱棱飞起来,翅膀扫过林辰的脸颊,带起阵风,刮得他睫毛发涩。“是给叶语者报信的‘雾羽’。”小伙挠了挠头,耳后沾着片星米壳,“她们说北边的冰融了,让我们留意洋流的方向。”
林辰的目光落在竹笼底部的草垫上,那里绣着片小小的叶纹,针脚歪歪扭扭,像是初学刺绣的人绣的。他突然想起昨夜叶语者的姑娘们坐在火塘边,借着光穿针引线,银线在布面上绕出细碎的光,其中一个姑娘的指尖被针扎破,血珠滴在布上,她却慌忙用指尖蹭掉,说“别弄脏了雾羽的信”。
海浪突然涨起来,拍在船板上“哐当”响。少年拽着林辰往船边跑,拖鞋在沙地上拖出两道歪歪扭扭的痕。“快来看!石轮族的人也来了!”船舷边,几个石轮族工匠正扛着块半融的冰砖,砖上刻着复杂的花纹,冰碴子落在他们的粗布衣服上,迅速化成水,晕出深色的印子。
“这是给灯塔刻的镇石。”领头的工匠抹了把脸上的水珠,掌心的老茧蹭过冰砖,留下道浅浅的痕,“叶语者说灯塔的地基有点松,用这冰砖镇着,等夏天化了,花纹就渗进石头里了。”他的指关节肿得发亮,显然是常年握锤磨出来的,“阿澈,上次让你转交给你姐姐的铁凿呢?她要的细刃款,我特意磨了三天。”
少年突然“呀”了一声,往自己兜里摸,指尖在布兜里翻来翻去,脸慢慢红了。“好像……落在礁石堆了。”他的耳朵尖更红了,像是被蒸汽熏过,“我现在去找!”转身要跑,却被林辰拽住后领。
“我去。”林辰的指尖捏着他的衣领,布料被海水泡得发硬,磨得指腹有点疼,“你在这等着,别再往礁石缝里钻。”他往回走时,听见光沼族妇人在教少年辨认星米种子,说“饱满的能沉在水里,空壳会漂起来”,少年的笑声混着海浪声,像颗被阳光晒暖的石子,滚在心里发沉。
礁石堆比刚才更滑了,晨雾散了些,露出藏在石缝里的蚝壳,边缘闪着白森森的光。林辰的靴底在湿滑的礁石上打滑,膝盖磕在块凸石上,疼得他闷哼一声,手撑在石面上稳住身形,掌心被硌出几道红痕。他在刚才少年蹲过的地方找到了那把铁凿,凿刃闪着寒光,柄上缠着圈星沼藤,藤条被汗水浸得发深,显然是少年特意缠的。
往回走时,他看见叶语者的船正从雾里钻出来,帆上的蝶纹在晨光里泛着银绿。几个姑娘站在船头,举着光蝶灯笼,灯笼的光透过薄纱落在海面上,像撒了把碎钻。最前面的姑娘朝他挥手,银线绣的袖口被风吹得鼓起,露出皓白的手腕,上面沾着点草汁——想必是刚采过草药。
少年已经和石轮族的工匠聊开了,踮着脚看他们凿冰砖,脚趾的伤口沾了沙,却浑然不觉。林辰走过去,把铁凿递给他,指尖不经意碰到他的手背,烫得像揣了团火。“拿着。”他的声音有点哑,大概是被海风呛的,“再弄丢,石轮族的大叔可要拿锤子敲你了。”
少年吐了吐舌头,接过铁凿往工匠那边跑,衣角扫过林辰的胳膊,带着股海水的腥甜。光沼族的妇人递来块烤星米饼,饼边烤得焦脆,烫得林辰的指尖来回倒腾。“阿辰哥尝尝,加了海枣泥的。”她的指甲在饼上掐出个小印,“叶语者的姑娘说,今天的洋流会带着暖流过来,冰砖化得快,得赶紧往灯塔运呢。”
林辰咬了口饼,甜香混着海腥味在舌尖散开。他抬头看向灯塔,塔顶的灯还亮着,在晨光里泛着淡金。石轮族的工匠已经扛着冰砖往灯塔方向走,冰碴子掉在地上,很快化成水,在沙地上留下串亮晶晶的痕。叶语者的姑娘们跟在后面,银线草编成的篮子晃悠着,里面的草药绿得发亮。少年和光沼族的小伙追着海鸟跑,笑声惊起群白鹭,翅膀划破晨雾,像撒了把碎银。
海浪又退下去,露出滩涂上的小水洼,每个水洼里都映着片小小的天。林辰的靴底沾了层湿沙,走一步掉一串沙粒,像在数着什么。他突然想起昨夜少年塞给他的铜哨,此刻还贴在心口,被体温焐得发烫。哨声大概是吹给海鸟听的,也或许,是吹给这漫过礁石、漫过船板、漫过每个人脚印的晨光听的。
远处的冰砖在阳光下开始冒白气,石轮族工匠的凿子落在上面,溅起细碎的冰花,像无数个小太阳在闪烁。林辰的掌心还留着星米饼的温度,他望着那片正在融化的冰砖,突然觉得,有些东西就算化了,也会渗进土里,变成新的纹路——就像那些刻在礁石上的、绣在船帆上的、缠在铁凿柄上的,属于他们的纹路。
他往灯塔的方向走,脚步踩在沙地上,发出沙沙的响。海风吹过耳畔,带着星米的甜、冰砖的凉、草药的清,还有少年那声被风吹得老远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