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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收拾到半夜,灶火灭了又起,柳氏在一旁忙得直叹气。

“鸢儿,这趟去京里……咱真放心不下你。”

“娘,我不过是去做菜,又不是上战场。”

孟鸢笑着说,语气温温的,手上却没停。

她把包袱重新叠了一遍,食材、药包、香料都分开放得整整齐齐。

最后那一层,是柳氏偷偷塞的干粮,包得圆圆的,里头是烤好的馒头和一小包腌菜。

“路上不一定顿顿能吃上热的。”柳氏抹了抹眼角。

“娘,您这眼泪,比汤还多。”孟鸢打趣。

柳氏瞪她一眼,“会贫嘴。”

门外马蹄声响起。

清水镇的街道还在睡,只有那一队黑衣护卫的脚步声,稳得像节拍。

领头的骑士抱拳:“孟娘子,该启程了。”

孟鸢回身,把柳氏和周临安的模样都看了一遍。

“娘,我去个十天半月,等我回来,就好好开铺。”

柳氏点头,喃喃道:“平安就好。”

她转头去看周临安。那孩子嘴唇抿得死紧,眼圈都红了。

“嫂嫂,”他哑着声,“我会好好读书。”

孟鸢笑,眼角有一点湿:“那就好。”

她伸手替他整理了下衣襟,“嫂嫂走这趟,是去看看外头的路有多宽。你以后,也得自己走走看。”

马车出了清水镇,天边才亮出一点鱼肚白。

路两旁的田都收完了,秸秆在地里冒着细烟,空气里有股新草的味儿。

孟鸢靠在窗边,指尖摩挲着那张太子亲笔的调令。

“入京设宴,三日内抵京。”

字迹凌厉,笔锋收得极干。

她闭上眼,脑海里却又闪回金丰楼那一日。

青爷那句话……“此汤若入京,必火。”

原来不是客气,是预告。

她心里一阵发紧。

汤卖香是好事,可香得太远,也会惹人。

……

第三日的傍晚,天色阴得厉害。

马车刚过江口镇,前方山道忽然塌了半边。

护卫勒缰,马嘶声一片。

“孟娘子,前头怕走不通,得绕东岭。”

“绕就绕。”孟鸢掀开帘,看着那断崖,心口微微一动。

这路……像极了人生,一转眼就不在原道上。

绕过山道,夜风越来越冷。

她本想着打个盹,却忽然闻到一股血腥味。

车夫也察觉不对,紧握缰绳。

“娘子,您坐稳。”

下一刻,前方林子里“嗖”地射出一支箭。

插在地上,箭尾还在颤。

“有埋伏!”

护卫立刻拔刀,马车猛地一晃。

孟鸢差点被掀下车,稳住身子时,手已经按上了怀里的短匕。

箭雨接二连三地落。

夜色太黑,看不清对面几人,只能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

她听见一个低沉的嗓音,从林子那边传来:“留活的!”

护卫应声拔刀,亮光一闪。

马嘶声、金铁声混成一片。

孟鸢心口一冷。她知道这是冲自己来的。

“殿下的调令……被人盯上了。”

马车晃得厉害,车夫吼了一声:“娘子,躲进去!”

孟鸢却掀开帘,望向那林子。

风刮得树叶乱飞,她只看见一道人影闪过,披着斗篷,手里握着刀。

对方速度极快,连护卫都没拦住。

那人跃上车顶,刀光从天而下。

孟鸢抬手一挡,匕首和刀刃碰撞,火星一溅。

“好胆量。”那人低声道。

刀势还没落下,忽然间他身子一顿。

眼前的女子借势一转,竟反手捉住了他的手腕,刀子直接贴在他颈边。

“别动。”孟鸢声音稳得出奇。

那人微微偏头,月光照在他的脸上。

年轻,眼神却冷得像山雪。

“你真是火巷坊的孟娘子?”

“要不呢?”孟鸢冷笑,“你们是谁的人?”

“护食。”那人目光一闪,“太子派的。”

孟鸢怔住,刀锋在他颈边微微一松。

“你们这是护人,还是试人?”

那人轻轻推开她的手,神色一点没变。

“太子要看你,配不配进那座宫。”

孟鸢的呼吸滞了滞,眼底的火却一点点亮起来。

“我配不配,”她冷冷一笑,“得看他吃不吃我那碗汤。”

夜风呼啸,山影重重。

护卫重新整队,马车又驶上京路。

那位自称护食的人骑在马边,目光落在孟鸢身上,带着点探究。

“娘子,你那汤,真有传说里那么香?”

孟鸢撩起帘子,看了他一眼。

“你若真尝过,就不会问。”

……

马车一进东城门,街上就是一股香气,糖煮栗子的甜味、炭烤羊肉的焦香、还有桂花酒的酸甜,全混在一起。孟鸢掀帘往外瞧,街边店铺牌匾挨着牌匾,红漆闪亮,人来人往,衣裳鲜得晃眼。她第一次进京,心头不慌,反倒觉得……这地儿再阔,也得靠吃活。

长安膳署在御街东侧,宫门外一条巷子里,远远看去,一排朱柱红檐,门前两只铜鼎里冒着香烟。她刚下车,就看见一个熟面孔,正抱拳笑。

“孟娘子,可还认得在下?”那人穿着深青官袍,腰束银绶,眼神锋利。

孟鸢眯眼,淡声道:“苏明。”

“正是。”他语气平平,却有几分探意,“殿下吩咐,娘子先入署安置,明日斗台试艺。”

“斗台?”孟鸢抬眉,语气不冷不热,“这京里做饭,还得比个高下?”

“规矩如此。凡入膳署之人,先试手,再定座次。”苏明侧身,“娘子若无异议,请。”

孟鸢轻笑,提着行囊往前走:“有火的地方,我没异议。”

膳署比她想的大得多,地上铺着白石砖,连锅勺都按次序摆。灶台一排排,热气蒸得人脸泛光。十几名厨子正忙着试菜,刀声、火声、油声交织,香气冲人。孟鸢扫了一眼,每个人都眼高于顶,像谁都不放在眼里。

苏明带她绕过廊下,停在一处小案前,“娘子明日就在此台。”他顿了顿,似乎笑了一下,“京里不同乡镇,火旺不旺是一回事,人心才难熬。”

孟鸢没回头,只淡淡道:“火,我熬得住,人心,就看谁先焦。”

他低声笑,转身走远。

夜里,她摊开那几本旧菜谱,《御宴录》《百馔录》《五香法》,字写得比汤还板,规矩得叫人喘不过气。她合上书,自己拎出包袱里的料……竹笋、豆皮、芋干,还有从镇里带来的辣子油。那是她的底。

次日天未亮,膳署已被火光映得通红。灶火一起,铜锅齐鸣。斗台正式开。孟鸢被分到最靠角落的案台,一桌食材,一句题目:清而不寡,浓而不腻。

她看了一眼桌上的鸡骨、虾皮、青葱和酒,嘴角一动。别的厨子早已下锅,有人炸虾,有人炖鸡,有人做鱼,全是大动静。孟鸢动得慢,先洗骨、冲水、去腥、撇沫。火调得极小,汤细细翻着白泡。有人瞥了她一眼,低声笑:“煮粥呢?”

她没理,手腕一抖,加姜片,再添酒。锅边冒出一股淡香,温厚,不冲鼻。

时间过去一半,别的灶上都开始出菜。孟鸢的锅还没揭盖。评台上的官员交换了个眼神,显然不看好。可下一刻,她揭了盖。热气一冲,满堂一静。

汤白如玉,香气干净。不是那种油香,是骨与笋的混香,清得像雨后草气。她盛汤入碗,撒葱花,一勺辣子油泼下去,汤面荡开一层薄红。

苏明在下方闻到,眼神微动。评官舀一口,刚入口,神色一怔。那汤先是淡,后香,回味里带一丝笋的清甜。

“这汤……”评官低声道,“清得不寡,浓得不腻,味在汤中,不在料上。”

孟鸢收了火,擦手,一句话都没多说。

结果一出,膳署当场哗然。她夺了首。有人不服,咬牙低声骂:“她不过卖汤出身,怎能压我们?”

苏明走上前,淡淡一句:“你们煮的是菜,她煮的是人心。”

众人噤声。

孟鸢收拾案台时,苏明靠在门口看她,“殿下今晚设小宴,要见你。”

她抬头,表情淡淡:“太子要尝汤?”

“他说,要见‘火巷坊的火’。”

孟鸢笑了,眼神里带一丝锋,“那我得用自己的锅。”

夜色里,宫灯亮得像火蛇。太子坐在高榻上,衣纹如墨,神色淡淡。孟鸢行礼,起火。她的火比别人的安静,汤一滚,香味就散。

太子抬眼:“就是这味。”他低声道,“十五年前,也有人做过这样的汤。”

孟鸢手一顿,眼神一沉,“殿下认错人了。”

太子笑,指尖敲着案角:“也许吧。”

“明日再来,本宫有话要问。”

太子要她第二日再入宫。孟鸢一夜没睡,半是心里乱,半是想着那句“十五年前”。那话像根刺,扎在脑子里,拔不掉。她不是怕。只是,她真不记得十五年前发生过什么。

早晨的膳署静悄悄,灶火还没起,地上满是昨夜洗锅留下的水迹。孟鸢在炉前蹲了一会儿,伸手去摸那口锅,锅底还是温的。她想,火灭了也能留温,那人心若不死,也该是这样。

苏明来的时候,她已经把汤底熬好。空气里弥漫着熟骨的香,夹着一点辣子油的甜气。他看了一眼,嘴角微动,“昨夜那一碗,殿下喝到一半就停了。”

孟鸢淡淡道:“他挑剔?”

“挑剔是他的本事。”苏明手背在身后,靠在柱边,语气不急不缓,“他不喝,是因为认出了什么。”

“我看他是想探什么。”孟鸢抬头,眼神凉凉,“可我真没什么能让他探的。”

“你以为太子只看人?他更看心。”

“心?”孟鸢笑了一下,眼神带了几分狠意,“那他也得有胆子吃。”

……

入宫那天风大,天压得低,灰得像旧瓷。宫门高高的,铜钉一排排闪着冷光。孟鸢提着食盒跟着苏明走,脚步一声不响。

路过长廊时,她听到一阵低语。两个宫女在窃谈……“听说太子最近只喝一种汤,不吃别的。”

“哪家的?”

“说是新进的民厨做的,名字都被写在内册上了。”

“那还得了,民间妇人登了册,怕是要留宫的。”

孟鸢脚步没停,心里却有点凉。留宫?这事她不信,也不愿。

太子等她的地方不在正殿,而是在御书房。那屋不算大,窗外的竹子摇得“沙沙”响。太子一身常服,案上摊着几卷奏折,手里还拿着一根银匙。

“来了。”他抬头,语气平常得像在说天气。

孟鸢行礼,没多说,抬手就开火。火点着,油亮,锅里水声渐起。太子看着她忙,没打断,直到汤香弥散开来。

“孟氏,你这汤,究竟是哪学的?”

“家里传的。”她语气不咸不淡。

“可十五年前,宫膳里就有这种做法。”太子低头,轻轻搅着汤,“那位厨女姓孟。”

孟鸢的心口“咯”地一响。手上却没停,“天下姓孟的人多得是。”

太子抬眼,盯了她一瞬,笑了一下,“你倒有骨气。”

“骨气不值钱,只管能活。”

“你很像她。”太子的声音低了些,似叹似笑,“连那种不肯低头的样子,都像。”

孟鸢抬头,眼神对上他,语气冷得像刀刃:“那殿下想怎样?我若真是她,殿下是要封我,还是灭我?”

太子指尖一顿,笑意散了几分。“你果然不是寻常人。”

她收火,端碗,语气淡淡:“寻常人不敢煮汤给太子吃。非常的人,吃了也得命。”

太子接过汤碗,低头喝了一口,半晌才道:“火巷坊的名,留在民间。你的人,留在宫中。”

孟鸢心里一紧,“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宫里要设新膳署,命你为副首。”太子放下碗,语气温和得近乎平淡,“你的汤,本宫要天天喝。”

孟鸢笑了,笑意极薄,“殿下要的,是汤,还是人?”

太子抬眼,目光深得像看不见底,“汤也罢,人也罢,本宫想要的,总归是能让火不灭的。”

孟鸢没再说话。她转身收拾案台,背脊挺直,像一口被烧红的铁锅,外头冷,里头全是热。

回到膳署,天已经黑透。院里一排排灯亮着,烟气在夜里翻。苏明在门口等她,见她神色冷淡,只问:“殿下留你?”

孟鸢“嗯”了一声。

“恭喜。”

“那不是恭喜。”她抬眼,神情淡淡,“是关门。”

“那你打算怎么出?”

“得先看看门有多厚。”

苏明笑了,低声道:“我就知道,你不会乖乖留下。”

孟鸢看着他,半真半假地道:“我这人,火太旺,留不住。”

他一怔,忽然笑出声,“可偏偏,这宫里最缺的,就是旺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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