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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言,季微怔在了原地。

“好的那种自私。”江卓补上一句,“他永远会选择最不让自己麻烦的方式,但似乎并不会因此极端到威胁比较无辜的人。”

季微因此再次沉默了很久,思考了半天觉得还是揣着空姐给的毯子暖手比较实在,江卓也没解释更多。他向来认为人心只需要点到为止——能了解就是缘分,多说一句就是干涉。

飞机的引擎随后轰鸣,随着国土在视野中逐渐远离,窗户外的视野逐渐全部变成了一望无际的海平面。山上发生的一切被火焰和建筑物的残骸所淹没,只剩下人留下的证词能让季微的“死亡”正式被锁进所有记录里。

虽然她抛开一切上了飞机,和一个被无数人当作洪水猛兽的人达成了某种协议,被许诺会有人帮助照顾她的母亲、尽可能让季筑在辩护中得到自由,新的生涯还从一开始就安安稳稳的吃好喝好,但总归会感到前途未卜的焦虑。

但就在那时,江卓就像是也能读到这种焦虑,很快为她解释了一些情况:“我们现在去见的人姓威尔斯。是那个‘wells’,他是一个富豪家族里的小儿子。”

“……”

“那个”到底是哪个??

见季微展露出异常迷茫的神情,江卓流露出一点带有长辈风范的忍俊不禁:

“好吧——也许光听名字就能猜测这是个自我定义里非常优秀的家族。具体来讲,他们当中的许多成员在人生的前二十年里认为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二世祖,选择的专业和兴趣五花八门,而到了合法饮酒年龄以后,则会全自动的想起要工作、创业,要和家族里的其他孩子对比,拼出独属自己的天地。”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也许是合法酒精的特殊作用吧!我也不太清楚其中的科学原理。”

季微努力的跟上话题,聚焦于她自己最深有体会的话题:“这样的人哪怕一分钱也不从家里拿,总是自称白手起家,但总有比普通人要多的多的人脉,也有数不清的‘贵人’费劲脑筋巴结他们,为他们未来有概率掌权的价值。”

她识趣的没有说出一个事实——她猜测江卓也是这种投机取巧的“贵人”

“对他们而言,是的。”江卓轻轻点头,语气虽然不讽刺,但仅此一次的也绝不温柔,“和许多其他人一样,威尔斯家族里的很多孩子从二十岁起就在为一个‘证明自己不是废物’的命题努力。方法很丰富、途径也多样,但本质上都一样:对这种人而言,创业其实完全不是冒风险,而是展示价值。”

“像是……一场游戏?”季微试探。

“世界像是游戏。只是他们玩的是一个允许复活的版本。很不公平,对吧?凡是游戏,就有规则——凡是规则,就有漏洞。”江卓一笑,“起码在知道了威尔斯家族的游戏规则之后,在恰当的时机和小威尔斯偶遇,我们就有一个绝好的机会进行运作。”

季微忍不住道:“所以这一切只是为了挣钱吗?”

“当然不是。”江卓目光柔和,“你啊,怎么能这么肤浅呢?”

这种倒打一耙竟然神奇的不令人反感,或许是语言中还额外蕴含着某种无形的魔力,就让这句分明不太礼貌的“指控”从感官上被化解成了如同小猫用皮毛和肉球在指尖一蹭时那样轻柔的触感,让合理推测的季微反倒感到愧疚,好几分钟后才能察觉到了不对。

“小威尔斯已经经历过好几次失败的投资,很是自卑,越来越不敢用家里资本冒险,所以在接到还在读书的年轻发小推荐的项目后比起自己从家里要来资金再次投资,而是选择用找一个替代的冤大头来帮忙。坦白来说,他的眼光不能单纯以‘好坏’来分辨,毕竟他确实从头到尾为了这个项目尽心竭力。”

江卓赏罚分明,先夸了几句,然后勾了勾唇角,道。

“……但他也确实不太明智把完全控股掌握这个项目的收益和后续权限的机会转嫁给了别人,只盼望着如果这个大胆的设想可以成功,自己能赚几分面子,为此在能给家里人解释为‘日常开销’、‘社交’的花费上不遗余力。”

季微小心翼翼:“比如专程请你……您上岛,专门派来这架私人飞机?”

或许是感官和情绪上放松了一些,她甚至接受了空姐盛情邀请平常的饮料,要了杯花茶,还被这位外国服务人员入乡随俗照顾贵客饮食习惯的附赠了几粒枸杞——大概是她的脸色和黑眼圈实在令人担忧,让人害怕会直接猝死在飞机上。

“没错,”江卓微笑,“这只是手段之一,也对我也没什么坏处,毕竟‘朋友’的定位能给别人带来一些微妙的暗示。”

“虽然我对投资方的视角没有什么有价值的见解……但是我还是觉得,这种东西多少都要有风险。江董,您到底为什么非要在这种时候横插一脚?”

“因为我和你一样,都曾经有过一样他们从来没有得到过的东西。”江卓拿着空空的酒杯,动作顺畅而优雅,向虚空中敬酒,“那是不可替代的东西,带着一种对变数的预感,会牢牢的烙印在所有曾经拥有过它的人的记忆力。”

事实上季微不认为自己的智商有多出类拔萃——虽然确实在普通人中可以说是“上等马”中的中流砥柱,才能光凭能力就在这个年纪展露头角。主要是见得人越多,越会发现自己的厉害之处在更高层看来也许只是司空见惯。

为了自我提升,她在很多时候也会自省自己的问题,比如经常忘记睡觉导致体检指标又下滑了一大截,比如思维总是从一个极端跳跃到另一个很缺乏规律,再比如总是关心一些最无关紧要的地方,可能光是字眼导致的问题……

于是她对江卓这一番奇怪的话的反应也很是脱俗,抓了一个没头没脑的重点词汇。

季微皱了皱眉,“……曾经??!”

时间回到现在。

江卓的指尖在于威尔斯碰杯庆祝时,那个银质的环形戒指微微转了版权,在光下轻轻一闪——像是某种不可见的信号。

小威尔斯笑容爽朗,只是语言系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切回了英文,再次麻烦起了勤工俭学的高中生。

“还真是要谢谢你,江先生。”安德烈帮忙转述,“他说,如果不是您这一份‘胆识’,这项过于前瞻性的计划可能还要在会议桌上被磨掉半个月。他还说……呃——”

安德烈顿了一下,明显在艰难筛选那些不适合活人类比的辞藻:

“——您‘像南风一样可靠’。”

这是经过他第二次过滤后的版本。

小威尔斯在英文原句里混进去一整串从《诗篇》和《箴言》里扒下来的比喻,把这笔投资比作“海上之光、如山巅不灭的灯台照亮诸海”,将诸如此类的一系列修辞用了个爽——

安德烈权衡再三,还是把大多数华丽到夸张的辞句默默吞回了肚子里。

他的确没有翻译出小威尔斯一段话里的所有诗意,但至少排除了不少没必要的信息——虽然过程有些艰难。

“……您的付出会得到应有的回报的,我确定这一点。”

翻到这一句的时候,对面的江卓能看到安德烈的眼神已经近乎有些厌世了。

“你错了,这不是最重要的一点。”江卓语气堪称柔和,“我只是希望能妥善的利用自己的资本,让竭尽全力为这个世界做出什么的人能够不受干涉的去做到。”

这一句话有些长,以致于安德烈在翻译的过程中又卡顿了一下。江卓觉得很有意思,但很快点到而止。

威尔斯的下一句话则语气惊诧,络腮胡子蜷曲的末梢都似乎被浸透了这种发自内心的喜剧天赋。

“威尔斯先生说:您原来还是个理想主义者呢!”年轻的翻译再次替他发言。

“这一杯酒,敬理想主义。”伴随着威尔斯先生举杯时夸张的动作和造作的表情,他又延续着以同声传译的速度迅速转达。

在这种时候,威尔斯先生确实更像是戏剧学院的优秀毕业生,而非从神学院出来,企图继承家族产业、回到“战场”上追逐利益的基督徒。

江卓嘲弄似地勾了勾唇角,也不知道是在为对方的表现而捧腹还是在讽刺自己,终于跟随着说出了第一句发音标准无误,却平白添加了一个中间词的英文。

“For overly idealistic.”

overly,过度的。

这个词加的很微妙。主要是因为他能够猜测到对方真正在想什么,而且因为多年的经验非常肯定,毫无犹豫或者踌躇可言。

“天啊,这个富有的亚洲人应该是个傻的,他一定是有过一个太过顺利的前半生,所以才会对人这么信任。”——鬼佬应当在用他引以为豪的英文母语这样想,甚至无从察觉江卓自行加入的这个形容词里的自嘲意味。

但江卓现在面上的笑容仍旧发自内心,完美诠释了温文尔雅,毫无虚伪做作之意,连和善都是真的。因为他见过太多这样的人,这么一点的骄矜自傲简直不过尔尔,只能令人怜悯,完全不至于有任何被冒犯的的愤怒。

但如果威尔斯把这句话说出口,他也不是没法回敬一两句实话。

比如:“the world doesn't ends at the edge of your horizonm, my friend.”

“我的朋友,世界并非止步于你的眼前。”

说实在的,江卓回想起来,很想和自己生命中经过过的许多人说出这句话。

有的时候,因为一些客观上毫不合理,却总被证明全无问题的因素,他确实会下意识的以为自己有读心术。

人总是会在吵完架以后才懊恼的想起自己的发挥不够完美,也许江董事长同样不能免俗。不过他也确实不是和人吵架的类型——江卓一向以情绪稳定着称,记忆中的自己大概已经有十七年没和人痛快的吵过一架了——只是对交流中的小细节不太满意。

所以严谨来说,他只是遗憾没能给别人传达更多具有哲理的好句子,仅此而已。

就在昨天傍晚,商务机刚刚落地,还没有接到消息开始拨打那位老熟人的电话的时候,江卓便惊喜地接到了另一个阔别已经的人的实时联络。虽然陌生,但也熟悉。

——由新鲜上任的季微快速分析,来自半个月前刚检查过的监狱所在的网关地址。

比人声先传来的,是背景里有人打斗、大骂、掀桌子的嘈杂声音。

像一锅即将沸腾的怪物,只用声音就足以让无数人起鸡皮疙瘩。但是江卓很快就能分辨出来,这应该是一座正在发生暴乱的监狱,而打电话的人是一位颇具个性的老熟人。

希望无辜的狱警不会被殃及,他慈和地想着。江卓不信教,所以暂时对这件事无法起到想一想之外的作用,比如向上帝、佛祖或者耶稣基督按照某个特定方式祈个祷。

“你那边进展如何?我很担心你。”江卓说道,“需要帮忙吗?”

对面的人默了默,随后在仍旧没有消去的背景音中问道,“这里发生了一些事,我只是想顺便问一下……”

“你那边进展如何?”江卓没有立刻回复,先是岔开了话题,语音春风化雨到近乎失真,“我很担心你。需要帮忙吗?”

对面那人先沉默了一瞬,像是抬眼望了望身后的混乱,然后压低声音开口:

“我的时间不多,只是想问您一个问题……”

“紧要吗?”

“不。”

“那先不提这个,”江卓靠在沙滩椅背上,食指轻轻敲着扶手,像在陪一个离家寄宿的小孩通电话,随时准备好用哄婴儿的语气安抚对方,“说吧,你完成你想做的事、交到不错的朋友了吗?”

“……”

江卓轻轻笑了一声,毫不掩饰调侃意味:“交朋友很要紧,既然来了,也可以多长长见识。那你想做的事……都完成了吗?”

“还没有。”

那三个字阴恻恻的。不是惨遭失败的语气,而是正压着某种暴风雨前的静默。

江卓没有追问,只语气柔和得像隔空抚平孩子毛躁的头发:“这需要时间,你会做到的。那你在那儿过得还好吗,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

“开个玩笑。所以,孩子,你的问题是什么?”

“……我还是想知道,您是真的把那个东西销毁了?”

江卓闻言一定,再次失笑,“我以为你能专程大费周章的制造这个契机,然后专程来问我,自然是清楚答案的。”

“毕竟是那种东西,我只是不能确定……”

电话对面的人看不到,江卓的笑容慈爱到像是真在安抚一个匮乏安全感的孩子。

——虽然要是有人知道他安抚的是个什么玩意儿以后更多的会冒出冷汗。

虽然连那招牌到让人难以产生任何负面印象的的表情都不能被对方看见,但他给人带来的还是那种润物细无声的感受,“那东西本不该出现。你得到的消息和事实相近,但不用因此慌张。我抛弃了一些东西、也留下了一样——那是这个世界的唯一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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