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的阳光,似乎比重庆要明媚许多,穿透“云瑞祥”茶馆后堂窗棂上薄薄的宣纸,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然而,室内的气氛却与这暖阳格格不入,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李先生(化名)——这位地下党在昆明的重要负责人,此刻正襟危坐,面前摊开着刚从银发簪中取出的微缩胶卷冲洗放大的照片和文件副本。昏黄的灯光下,他逐字逐句地审阅着,眉头越锁越紧,拿着照片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照片上赵仲明与神秘人接头的模糊侧影,银行流水上那触目惊心的、来自不明账户的大额汇款,还有林薇那份条理清晰、逻辑严密的分析报告,将所有线索都指向了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事实——军统内部一位手握实权的处长,早已被敌人腐蚀,不仅出卖情报,更精心策划阴谋,陷害忠良!
“败类!国家蠹虫!”李先生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低沉却饱含着愤怒。他深知这份证据的分量,它不仅能洗刷沈惊鸿的冤屈,挽救一位杰出战友的生命,更可能引爆军统乃至重庆高层内部积蓄已久的矛盾,甚至影响到抗日统一战线的稳定。
但如何运用这份证据,却需要极高的政治智慧和操作技巧。直接公之于众?势必引起轩然大波,可能被敌人利用,造成内部混乱。交给张治中将军一派?他们虽有抗日决心,但与军统系统关系微妙,能否顶住压力彻查到底仍是未知数。通过秘密渠道直达天听(蒋介石)?风险更大,谁能保证消息不会中途泄露,打草惊蛇?
必须选择一个最稳妥、最能发挥证据效力的途径。
他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断。他起身,走到墙边一幅水墨山水画前,轻轻移动画轴后的一个机关,露出了一个隐藏的小型保险箱。他从里面取出一套更高等级的密码本和一份绝密联络名单。
“发报!”他对着守在秘密电台前的报务员,声音斩钉截铁,“用‘长城’密码,分别发往以下三个地址:重庆‘海棠溪’、延安‘宝塔山’,以及……湖南‘芷江’!”
“海棠溪”代表南方局领导下的重庆地下党核心,“宝塔山”自然是延安中央,而“芷江”,则是一个极为隐秘的、直通国民政府内某位坚持抗日、且对军统势力膨胀深感忧虑的元老级人物的渠道。三管齐下,既要依靠组织力量营救同志,也要借助高层博弈施加压力,更要让党中央掌握情况,统筹全局。
“内容如下,”李先生口述,语气沉凝,“‘惊鸿’蒙冤,证据确凿。内鬼为军统某处处长赵某,通敌叛国,构陷忠良。附关键证据摘要及分析。请求:一、不惜一切代价营救‘惊鸿’;二、利用合法渠道,向重庆当局最高层施加压力,要求彻查赵某及其背后网络;三、提请各方注意,日寇‘银狐’计划(针对我方高层的渗透策反)或有重大进展,内鬼或为其关键一环。”
嘀嗒……嘀嗒……
清脆而急促的电键声在密闭的后堂响起,承载着希望与愤怒的电波,穿越西南的崇山峻岭,携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射向三个不同的方向,注定将在平静(至少是表面平静)的湖面下,激起千层巨浪。
重庆,杂货铺后院厢房。
林薇收到了那张“证据已安抵,风将起。蛰伏,待变”的纸条后,内心的激动久久难以平复。希望的曙光终于穿透了厚重的阴云,但她深知,黎明前的那一刻,往往是最黑暗、最危险的。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咀嚼着“蛰伏,待变”四个字。这意味着,在外部力量发力、局势明朗之前,她必须像冬眠的动物一样,最大限度地隐藏自己,保存实力,避免任何不必要的行动,以免成为敌人疯狂反扑下的牺牲品。
然而,“蛰伏”并不意味着什么都不做。她开始更加细致地复盘整个事件,思考赵仲明可能的反应和退路。狗急跳墙,他会不会在倒台前,拉上沈惊鸿甚至她自己垫背?上海76号那边,会不会因为重庆的风吹草动而提前对沈惊鸿下毒手?
一想到沈惊鸿可能在希望来临的前一刻倒下,她的心就揪紧了。她必须想办法,给沈惊鸿传递一个信号,一个能支撑他坚持下去的信号!哪怕这个信号再微弱,再渺茫。
可是,如何跨越这千里之遥,突破76号的铜墙铁壁,将信号送进去?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她想到了沈惊鸿曾经偶尔提及的,76号内部并非铁板一块,也有被胁迫、或被安插进去的自己人,只是身份极其隐秘,连他之前也无法完全确定。是否存在一种极其隐晦的、只有特定的人才能看懂的联系方式?
她回忆起沈惊鸿教过她的一些应急联络手法和暗语,大多是基于时间和地点的死信箱或者特定物品的摆放。但在目前情况下,这些都无法实现。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本《宋词选》上。这是沈惊鸿留在重庆的少数物品之一。她信手翻开,恰好是苏轼的《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一蓑烟雨任平生……
沈惊鸿曾说过,他最喜欢这首词里那种面对风雨坎坷的豁达与坚定。他说,无论处境多么艰难,都要有“任平生”的气魄。
一个极其大胆、近乎异想天开的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在她脑海中闪现!
通过公开的、看似无关的渠道,传递一句只有他们两人才懂其深意的诗词!如果……如果76号内部真的有自己人,并且一直在关注着外面的动静,或许……或许能看到!而沈惊鸿如果能看到,他一定能明白她的心意,明白外面正在为他努力,希望他坚持!
这个想法风险极大,很可能被敌人察觉,或者根本无法送达。但这是目前唯一一丝可能跨越时空阻隔、给予他精神支撑的办法。
她决定冒险一试。
她找到老康,提出了一个看似有些奇怪的请求:“康叔,能不能想办法,让明天重庆几家主要报纸的副刊或者广告版上,出现一句苏轼的词——‘一蓑烟雨任平生’,不需要署名,就用最小的字体,随便塞在某个角落就行。”
老康疑惑地看着她,不明白这个节骨眼上,她为何还有闲情逸致去登一句宋词。
林薇无法解释太多,只是用恳切的目光看着他:“康叔,这很重要,可能关系到……一个人的生死。请您务必帮我这个忙,做得越自然,越不引人注目越好。”
老康看着她眼中不容置疑的坚定,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我试试看,但不能保证一定能成,也不能保证登在哪家报纸上。”
“谢谢!”林薇知道,这已经是老康所能做到的极限了。
上海,76号牢房。
沈惊鸿的境况愈发糟糕。持续的发烧和伤口感染消耗着他最后的生命力,意识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混沌状态。偶尔的清醒时刻,也被无尽的疼痛和绝望填满。
王秘书似乎也失去了耐心,不再频繁提审,只是吩咐医生用药物吊着他的命,不让他轻易死去,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这天,一个负责送饭的、面容麻木的老看守,像往常一样,将一碗散发着馊味的稀粥放在牢门口。与往常不同的是,包裹粥碗的,是一张不知从哪撕下来的、皱巴巴的旧报纸。
沈惊鸿原本对此毫无兴趣。但在那老看守转身离开时,他似乎无意间,将那张报纸踢到了离沈惊鸿更近一点的位置。
牢房里重归死寂。不知过了多久,沈惊鸿被伤口的剧痛再次唤醒。他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身体,目光无意中扫过了地上那张脏污的报纸。
那是一张不知日期的《申报》副刊版,上面登载着一些无聊的市井小说和广告。他的目光原本涣散无神,直到……直到他看到广告栏里,一行用几乎看不清的最小号字体印刷的字:
“一蓑烟雨任平生”
没有上下文,没有署名,就那样孤零零地、突兀地夹杂在各种商业广告之中。
沈惊鸿的瞳孔,在那一瞬间,猛地收缩!
心脏像是被重锤击中,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开始疯狂地擂动!
一蓑烟雨任平生!
薇薇!是薇薇!
只有她,才知道这句词对他们意味着什么!只有她,才会用这种看似荒诞却又充满智慧的方式,在这种绝无可能的情况下,向他传递信号!
她还活着!她还在努力!她在告诉他,不要怕眼前的狂风暴雨,要抱有“任平生”的信念坚持下去!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狂喜、心痛、希望和巨大力量的热流,猛地冲垮了他连日来筑起的绝望堤坝,瞬间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干裂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他想放声大笑,又想嚎啕大哭。
他死死地盯着那行小字,仿佛要将它烙印在灵魂深处。泪水混杂着血污,汹涌而出,但他却觉得,这是自被捕以来,第一次真正地“活”了过来。
他不知道薇薇是如何做到的,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他没有被抛弃,斗争还在继续,希望……还在!
他艰难地挪动身体,将那张报纸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藏进了身下潮湿的稻草里,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重庆,军统局本部。
赵仲明像热锅上的蚂蚁,焦躁不安。他派出去监视林薇的人汇报,目标依旧深藏在何参议安排的据点内,毫无动静。这种反常的平静,反而让他更加心惊肉跳。
他动用了所有关系,试图打探那份“被送出去的证据”的下落,却如同石沉大海,毫无音信。这种未知才是最可怕的。
更让他不安的是,他从一些隐秘渠道察觉到,高层似乎有一股暗流在涌动。几位平时与他并无交集、甚至分属不同派系的大员,近日似乎频繁接触,话题隐约涉及“内部整顿”和“纪律核查”。戴老板那边,对他的几次汇报也反应平淡,似乎……有意在与他保持距离?
一种大难临头的预感,越来越清晰地笼罩了他。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赵仲明眼中布满血丝,脸上是一种穷途末路的疯狂,“既然他们不仁,就别怪我不义!”
他下定了决心,要进行最后一搏!他拿起加密电话,接通了一个极其隐秘的号码。
“是我。”他压低声音,对着话筒说道,“情况有变,‘银狐’计划可能暴露。启动‘断尾’方案!第一,不惜代价,立刻清除林薇!第二,给上海发指令,让沈惊鸿……永远闭嘴!”
他要在风暴彻底降临之前,毁掉所有能指证他的人证!哪怕为此掀起更大的波澜,甚至暴露更深层的网络,也在所不惜!
延安,窑洞内。
毛泽东同志披着旧棉衣,就着昏黄的油灯,仔细阅读着刚从昆明辗转传来的电文和证据摘要。他深邃的目光透过镜片,落在“赵某通敌”、“构陷忠良”、“银狐计划”等字眼上,久久不语。
一旁的周恩来同志眉头紧锁,语气沉痛:“主席,情况很严峻。沈惊鸿同志是我们打入军统内部极深的优秀战士,掌握着大量关键情报。赵仲明此人位高权重,他的叛变,对我们、对整个抗日战线都是重大损失和威胁。”
毛同志放下电文,点燃一支烟,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的声音沉稳而有力:“看来,蒋介石先生的后花园,也不太平啊。这个赵仲明,是戴笠的人吧?”
“是的。戴笠势力膨胀太快,内部鱼龙混杂,出这种败类,也不意外。”周同志道,“现在关键是,如何营救沈惊鸿同志,并利用这次机会,揭露敌人的阴谋,巩固统一战线。”
“营救要尽全力。”毛同志果断道,“通过我们在重庆的一切关系,向国民党方面施加压力,要求他们释放无辜,严惩内奸。同时,要把这件事,和日寇的‘银狐’计划联系起来,上升到破坏抗战的高度。要让他们明白,清除内部蛀虫,是为了更好地打鬼子!”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鹰:“至于那个林薇同志……她立了大功啊!一个女同志,在如此险恶的环境下,能拿到如此关键的证据,了不起!要确保她的安全,她是重要人证,也是我们未来的宝贵财富。”
“我立刻去安排。”周恩来同志站起身,神情坚定,“绝不能让我们的同志白白牺牲,也绝不能让敌人的阴谋得逞!”
重庆,杂货铺。
夜幕再次降临。林薇坐在黑暗中,心神不宁。老康傍晚时悄悄告诉她,报纸的事情办成了,但登在了一家影响力相对较小的晚报上,而且位置很不起眼。
她不知道沈惊鸿能否看到,看到了又能否理解。这微弱的信号,如同投入浩瀚大海的一颗石子,能激起涟漪的概率微乎其微。
但她只能等待,在焦灼和期盼中等待。
突然,她听到前院杂货铺传来一阵不寻常的响动,似乎有重物倒地的声音,还有几声极其短促的闷哼!
她的心猛地一紧!出事了!
她毫不犹豫,立刻抓起手枪和早就准备好的一个小包裹(里面有钱、证件和少量必需品),推开后窗,敏捷地翻了出去,融入了棚户区复杂如迷宫的黑暗巷道中。
几乎就在她离开的同时,厢房的门被猛地撞开,几个黑影持枪冲了进来,发现人去楼空后,发出一阵气急败坏的低声咒骂。
赵仲明的“断尾”行动,开始了!
林薇在黑暗和泥泞中拼命奔跑,脚踝的旧伤传来钻心的疼痛,但她顾不上了。她能感觉到,身后的追兵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猎犬,紧追不舍。
枪声!消音器处理过的、沉闷的枪声在她身后响起,子弹打在旁边的土墙和木板上,发出“噗噗”的声响。
她利用对地形的熟悉,不断拐弯,借助杂物和夜色隐藏身形。但追兵显然也是老手,分工明确,配合默契,逐渐形成了合围之势。
她被逼入了一条死胡同!前方是高高的围墙,左右无路,身后是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和枪口冰冷的指向。
绝境!
林薇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握紧了手中的勃朗宁,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就算是死,也绝不能再被抓回去!
就在她准备拼死一搏的千钧一发之际——
“砰!砰!”
两声清脆的、不同于追兵武器的枪声骤然响起!来自胡同口的方向!
紧接着,是几声闷响和人体倒地的声音。
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在胡同口响起:“林小姐,这边!快!”
林薇愕然望去,只见朦胧的月光下,老康手持一把冒着青烟的驳壳枪,站在胡同口,脚下躺着两个黑影。他的脸上沾着些许血污,眼神却异常冷静锐利。
“康叔!你……”林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没时间解释了!快走!”老康上前一步,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带着她迅速冲出死胡同,钻进旁边另一条更狭窄的巷道。
“杂货铺……”
“暴露了,不能回了。”老康语气急促,“何参议那边可能也出了点问题,我们现在必须靠自己了!”
林薇的心沉了下去。连何参议这条线都受到了影响?赵仲明的反扑竟然如此疯狂和迅速!
老康对这片区域似乎比她还要熟悉,带着她在迷宫般的小巷中穿梭,巧妙地甩开了可能的追踪。最后,他们来到了江边一个废弃的、堆放破烂木船的窝棚里。
“这里暂时安全。”老康喘了口气,警惕地观察着外面,“林小姐,你送出去的东西,起作用了。赵仲明完了,所以他才会像疯狗一样乱咬人。”
“那惊鸿呢?”林薇急切地问。
老康摇了摇头,脸色沉重:“上海那边……消息完全隔绝了。我们的人最后一次尝试联系,失败了。76号现在像铁桶一样。”
刚刚因为获救而升起的一丝希望,瞬间又被冰冷的现实浇灭。林薇靠在潮湿腐朽的船板上,浑身发冷。
风暴已起,而她和他,都身处风暴的最中心,生死未卜。
夜色深沉,江水呜咽,仿佛在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更加猛烈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