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的雨季似乎提前到来了,连绵的阴雨让整个山城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之中,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林薇藏身于“老康”杂货铺后院的厢房里,已经三天了。
这三天,如同被囚禁在时间的孤岛。外面的世界消息隔绝,她只能通过老康每日送饭时偶尔透露的只言片语,以及自己趴在窗边倾听街巷传来的零星叫卖、对话,来拼凑外界的动向。
何参议的庇护像一把保护伞,暂时挡住了赵仲明直接射来的明枪。杂货铺周围看似平静,但林薇敏锐地感觉到,一种无形的监视依然存在。偶尔会有陌生的面孔在街角徘徊,或者有不属于这条街的黄包车长时间停驻。那是赵仲明的眼线,他在等待,等待她露出破绽,或者等待何参议这边放松警惕。
“林小姐,外面风声还是很紧。”老康在送午饭时,压低声音道,“军统那边跟疯了似的,明里暗里都在找您。何参议那边递了话,让您务必沉住气,他正在周旋。”
“周旋……”林薇咀嚼着这两个字,心中并无多少轻松。政治上的周旋往往意味着权衡、妥协和交易。何参议乃至张将军,会为了她和一个“嫌疑深重”的沈惊鸿,与戴笠的军统系统彻底撕破脸吗?可能性微乎其微。他们所能做的,或许只是在规则内施加压力,拖延时间,真正破局的关键,还是在于她送出去的那份证据,以及……沈惊鸿自己能坚持多久。
她摩挲着腕上的素银镯子,冰凉的触感无法平息内心的焦灼。沈惊鸿在76号遭受的非人折磨,她光是想象就心如刀绞。还有顾言笙,武汉一别,他生死未卜,腿上的枪伤是否得到了妥善治疗?那份用鲜血换来的关于“右耳后标记”的线索,是否已经安全送达?
无力感像潮水般阵阵袭来。她空有超越时代的见识,却在这个错综复杂、危机四伏的时空里,显得如此渺小。她只能等待,被动地等待命运的裁决。
不,不能只是等待。
她推开面前几乎没动过的饭菜,坐到那张简陋的书桌前。桌上铺着几张粗糙的草纸和一支铅笔。她需要思考,需要将脑海中所有混乱的线索重新梳理,寻找任何可能被忽略的细节。
赵仲明……李四海……右耳后标记的神秘人……武汉的“温柔乡”……上海的接头照片……
她的笔在纸上无意识地划动着,勾勒出一个个名字,一条条关系线。现代犯罪心理学和情报分析的模式在她脑中构建。泄密事件的受益者是谁?除了日方,赵仲明本人通过那些秘密账户获得了巨额资金……那么,动机是金钱和权力?
但总觉得,哪里还不够。如果仅仅是为了钱,赵仲明为何要冒着如此巨大的风险,策划如此周密的阴谋来陷害沈惊鸿?沈惊鸿的存在,对他构成了什么特别的威胁?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她的脑海——
沈惊鸿在调查“鼹鼠”!
是了!沈惊鸿身份特殊,既是军统的王牌,又与地下党有秘密合作,他的调查范围和权限可能触及到了赵仲明甚至其背后更深层次的秘密。所以赵仲明必须先下手为强,除掉这个最具威胁的调查者!
那么,沈惊鸿在出事前,到底查到了什么?他是否已经掌握了关于“鼹鼠”的确切线索,只是还没来得及上报或采取行动?
林薇的心脏砰砰直跳。如果这个推测成立,那么沈惊鸿手中一定握有某种关键的、未被赵仲明发现的证据或线索!这份东西,可能藏在一个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地方!
会是什么?在哪里?
她回想起与沈惊鸿在重庆短暂相聚的点点滴滴,回想他偶尔提及的关于工作、关于上海、关于过去的片段……试图从中找到一丝蛛丝马迹。
上海,76号,水牢。
沈惊鸿被浸泡在齐胸深的、散发着恶臭的污水中。冰冷刺骨的污水浸泡着溃烂的伤口,带来钻心的疼痛和难以抑制的寒颤。蚂蟥和不知名的水虫附着在他的皮肤上,吮吸着所剩无几的血液。
这是比鞭打、电刑更折磨人的酷刑,旨在彻底摧毁人的意志和尊严。
意识在冰冷与灼热(高烧)的交织中浮沉。过去的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涌现:父母早逝后独自在家族倾轧中挣扎的少年时代;留洋时接触到的新思想与旧世界的碰撞;毅然回国投身这场看似绝望却必须有人去做的抗争;还有……林薇。
她就像一道突兀而绚丽的光,照进他布满阴霾与血腥的人生。她的聪慧,她的勇敢,她偶尔流露出的、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却又无比动人的迷茫与坚定……他从未告诉过她,在无数个潜伏的深夜里,想起她,是他唯一能感受到的温暖。
“薇薇……”他在心里无声地呼唤,这个名字成了他对抗无边痛苦的最后壁垒。
王秘书的话像毒刺一样扎在他心里。他们对薇薇下手了……她还好吗?她那么聪明,一定可以化险为夷的吧?他必须相信她。
同时,一个被他深埋在心底的念头,在此刻极端的环境下愈发清晰——他不能死,至少,在确保那份东西安全之前,不能死。
在他最后一次离开上海前来重庆之前,出于职业性的谨慎和多疑,他将一份至关重要的微缩胶卷,藏在了外白渡桥靠近苏州河口一侧桥墩的一个极其隐秘的缝隙里。那份胶卷里,记录了他秘密调查赵仲明资金来源时,意外拍到的赵仲明与一个背影模糊、但**右耳后似乎有一小块深色印记**的男人在霞飞路一家咖啡馆接头的照片!虽然当时无法确认那个男人的身份,但这无疑是一条极有价值的线索!
他原本打算回到上海后,利用更多资源深入调查那个神秘男人,揪出赵仲明背后的网络。没想到,一回来就落入了陷阱。
这份胶卷,是他反击的唯一希望,也是能证明林薇清白的潜在证据。他必须想办法,将这个消息传递出去!
可是,在这与世隔绝的人间地狱,他连自身都难保,如何传递?
绝望如同四周冰冷的污水,一点点淹没他。
重庆,杂货铺厢房。
林薇猛地从沉思中抬起头,眼神锐利。她想到了一个被忽略的地方——沈惊鸿在上海的故居,那栋位于法租界、在他们“订婚”后曾短暂居住过的小洋楼!
那里虽然很可能已经被76号或者赵仲明的人搜查过无数次,但以沈惊鸿的性格,他会不会留下什么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暗示?比如,某种基于他们共同记忆的、指向某个秘密藏匿点的线索?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再也无法遏制。
她立刻铺开纸笔,开始回忆那栋小洋楼的每一个细节。客厅的布局,书房的书架,卧室的陈设,甚至花园里的一草一木……她试图将自己代入沈惊鸿的思维模式,如果他想要藏匿重要东西,或者留下线索,会选择哪里?会用什么方式?
她想起了沈惊鸿很喜欢的一本书,海明威的《丧钟为谁而鸣》,是英文原版。他常说,这本书里有一种在绝望中坚持的勇气。那本书,就放在书房靠窗的那个红木书架上……
还有,他曾送给她一枚蝴蝶标本作为生日礼物,说那是他在云南执行任务时偶然得到的,很美,但它的生命已经定格……那枚标本,当时好像就放在书房的一个玻璃匣子里……
线索,会跟这些有关吗?
林薇的心跳加速。她知道这个想法很大胆,甚至有些异想天开,但在目前束手无策的情况下,任何一丝可能性都值得抓住。
可是,如何将这个消息传递给能在上海行动的人?老鬼联系不上,何参议这条线主要用于庇护和高层周旋,恐怕难以执行如此具体而危险的行动。
她再次感到了孤立无援。
武汉,地下诊所。
顾言笙的伤势在精心照料下恢复得很快,已经可以拄着拐杖下地行走。但他内心的焦躁却与日俱增。被困在这方寸之地,无法得知外界的任何消息,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废物。
负责照料他的小护士似乎看出了他的焦虑,在一次换药时,低声对他说:“顾记者,组织上正在全力调查你提供的线索。另外,林薇小姐那边传来消息,她目前暂时安全,让你安心养伤。”
“她没事就好……”顾言笙松了口气,但随即又问道,“那沈先生呢?有消息吗?”
小护士摇了摇头,眼神黯淡了一下:“上海那边……情况很不乐观。我们的人尝试了几次营救,都因为看守太严失败了。而且……听说沈先生在里面的情况……很不好。”
顾言笙的心沉了下去。他握紧了拳头,指甲陷进掌心。他恨自己的无能,不仅没能完成林薇的托付,还成了需要被保护拖累的伤兵。
“有没有什么是我现在能做的?”他急切地问,“我不能一直躺在这里!”
小护士犹豫了一下,看了看窗外,低声道:“目前……没有。敌人的反扑很厉害,我们在武汉的几条线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坏。你现在出去,太危险了。林薇小姐特意嘱咐,要你务必保护好自己。”
顾言笙颓然地靠在床头,望着窗外武汉阴沉的天色,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几乎要将他吞噬。
重庆,军统局本部,赵仲明办公室。
气氛压抑得如同外面的天气。赵仲明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脸色比锅底还黑。何参议那边通过非正式渠道递过来的“提醒”,像一根鱼刺卡在他的喉咙里,让他浑身不自在。
“张治中……何明远……他们的手伸得也太长了!”赵仲明咬牙切齿。他没想到,林薇那个女人的能力居然这么大,能搭上张治中的线。这让他投鼠忌器,不敢再像之前那样明目张胆地动用“家法”。
“处长,那我们……”心腹手下小心翼翼地问道。
“明的不行,就来暗的!”赵仲明眼中闪过一丝狠毒,“她不是躲在何明远安排的窝里吗?给我盯死了!我就不信她一辈子不出来!只要她敢露头……”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做得干净点,到时候死无对证,何明远还能为了一个死女人跟我们彻底翻脸不成?”
“是!”手下领命,但又犹豫道,“处长,还有件事……上海那边刚传来的消息,沈惊鸿……快不行了。王秘书问,是继续审,还是……”
赵仲明眉头紧锁。沈惊鸿是块硬骨头,到现在都没松口,再审下去,恐怕人也废了。但如果让他就这么死了,自己的“功劳”岂不是大打折扣?而且,那份据说被林薇送出去的证据,始终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
“告诉王启年(王秘书),留着他一口气!但要让他吃够苦头!”赵仲明阴冷地道,“另外,给我想办法查!林薇到底把东西送给谁了?送到哪里去了?必须给我截下来!”
他感到一张无形的网正在收紧,而自己,似乎正站在网的中心。
昆明,美军第十四航空队(飞虎队)基地。
史密斯少校穿着飞行夹克,刚从一次巡逻任务归来。地勤人员正在为他的p-40战斗机进行检查和加油。他跳下飞机,习惯性地摸了摸夹克的内兜,那里有一个硬物——一根样式普通的银发簪。
这是昨天在重庆,那位慈祥的黄修女托他转交的“私人纪念品”,请他带到昆明,交给一位叫“李先生”的朋友。他对这些东方的人情往来并不太理解,但出于对那位善良修女的尊重,以及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答应了下来。
他并不知道,这根看似不起眼的发簪里,藏着一个足以在重庆和上海掀起惊涛骇浪的秘密。
他看了看时间,距离下次任务还有几个小时。他决定现在就去完成这个小小的委托。他按照黄修女给的地址,骑着摩托车,来到了昆明市区一家经营茶叶和丝绸的商铺门口。
商铺的招牌上写着“云瑞祥”三个字。
史密斯少校推门进去,店内弥漫着淡淡的茶香。掌柜的是一位穿着长衫、气质沉稳的中年人。
“请问,李先生在这里吗?”史密斯少校用生硬的中文问道。
中年人抬起头,目光在史密斯少校的军装上停留了一瞬,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我就是。您是?”
“我是詹姆斯·史密斯,这是重庆一位修女托我带给您的。”史密斯少校从内兜里取出那根银发簪,递了过去。
李先生接过发簪,手指看似无意地在簪体上轻轻摩挲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锐芒,但脸上笑容不变:“太感谢您了,史密斯少校。麻烦您跑这一趟。请代我向黄嬷嬷问好。”
“不客气。”史密斯少校摆了摆手,没有多做停留,转身离开了商铺。
李先生拿着那根发簪,快步走进商铺后堂。他小心地拧开发簪的某处机关,取出了里面那个微缩胶卷。他的脸色变得无比凝重。
他立刻走到一台秘密电台前,戴上耳机,手指熟练地敲击起来。电波穿越崇山峻岭,将一条简短却至关重要的密电,发往了重庆,以及……延安。
重庆,杂货铺厢房。
夜色深沉,雨还在下。林薇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对沈惊鸿和顾言笙的担忧,对自身处境的焦虑,以及对未来的不确定,像无数只小虫啃噬着她的心。
突然,她听到窗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有节奏的敲击声。不是雨声,而是人为的!
她立刻警觉地坐起身,握住了枕下的手枪,悄无声息地移动到窗边。
敲击声再次响起,三长,两短,一长。不是老鬼的信号,也不是她知道的任何约定!
是谁?
她犹豫着,没有回应。
过了一会儿,一张被油纸包裹的小纸条,从窗缝里被塞了进来。
林薇等了一会儿,确认外面再无动静,才小心地捡起纸条。
打开油纸,里面是一张小小的字条,上面只有一行字,笔迹与她之前收到的“信使可信”那张纸条一模一样:
“证据已安抵,风将起。蛰伏,待变。”
证据已安抵?风将起?
林薇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她送出去的那份关于赵仲明的证据,已经安全到达了目的地!而且,即将发挥作用!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希望、激动和难以置信的情绪瞬间淹没了她。她紧紧攥着那张纸条,仿佛攥着沈惊鸿的生命线,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
漫长的等待,似乎终于看到了曙光。
然而,“风将起”三个字,也预示着随之而来的,将是更猛烈的风暴和反扑。
她擦干眼泪,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起来。她将纸条小心地烧掉,灰烬冲入下水道。
现在,她更需要沉住气,保护好自己,等待那场即将改变一切的风暴来临。
她望向窗外漆黑的雨夜,仿佛能看到,在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尽头,正有一丝微光,顽强地穿透云层,昭示着黎明终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