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的千秋寿诞,乃宫中盛事。虽因太子风波与朝局暗涌,皇帝特意吩咐不宜过分铺张,但该有的规制与体面,一样不少。紫禁城内张灯结彩,虽无万国来朝的喧嚣,却也处处洋溢着喜庆与庄重。命妇、宗亲、有功臣子的诰封女眷,皆按品阶大妆,入宫朝贺。
云映雪身着“护国夫人”的全套礼服,凤冠霞帔,庄重华美。她随着引礼内侍,步履从容地行至坤宁宫正殿。殿内早已觥筹交错,珠环翠绕,命妇们依序向端坐凤位、接受天下女子至敬的皇后行礼拜寿,献上各式奇珍异宝,吉祥祝语不绝于耳。
轮到云映雪时,她并未如旁人般呈上玉石古玩、名家字画或是海外奇珍。她身后两名侍女,小心翼翼地抬着一个紫檀木长匣,走到殿中。
“臣妇云氏,恭祝皇后娘娘凤体康健,千岁祥瑞,福泽绵长。”云映雪盈盈下拜,声音清越,礼仪无可挑剔。
殿内众人的目光,或多或少都带了些好奇与探究,落在了那只紫檀木匣上。谁不知这位“护国夫人”手段非凡,富可敌国,更与那位煞神般的谢国公夫妇一体,她献上的寿礼,必是非同凡响。
皇后端坐其上,脸上带着雍容得体的笑意,目光落在云映雪身上,却比那日赏牡丹时,更多了几分深沉的审视。她自然也听闻了肃王侧妃赠钗、以及自己那番“妖妃”警示之后,云映雪似乎并无任何收敛,依旧我行我素,甚至与几位皇子府上,都保持着一种微妙的、不远不近的距离。这让她心中那股被隐隐挑衅的不悦,又深了几分。
“夫人有心了,平身吧。”皇后语气温和,却带着距离。
云映雪谢恩起身,亲自上前,打开了那只紫檀木匣。
匣内红绒衬底之上,静静躺着一架算盘。
并非她平日所用那架紫檀木的,而是一架通体以赤金打造,框架之上,镶嵌着密密麻麻、颗颗圆润饱满、雕刻着不同字体“寿”字的玛瑙珠!金框熠熠生辉,玛瑙珠红艳欲滴,那上百个“寿”字在殿内灯烛照耀下,流光溢彩,几乎晃花了人眼。其做工之精巧,用料之奢豪,堪称巧夺天工,将商贾的算账工具,硬生生做成了一件极尽奢华的艺术品。
殿内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轻微骚动。命妇们交换着惊诧的眼神,献寿礼献一架金算盘?这……这算是哪门子的贺礼?
皇后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舒展开,依旧维持着凤仪天下的微笑:“夫人这份寿礼,倒是……别致。”语气中听不出喜怒,但那份意外是显而易见的。
云映雪仿佛全然未觉周遭异样的目光,她伸出纤纤玉指,轻轻拂过那金框上冰凉的纹路,以及那些温润的玛瑙寿字珠,抬起脸,笑容纯净得近乎无辜,声音清脆地说道:
“娘娘母仪天下,福泽深厚,恩被四海。寻常珍宝,岂能匹配娘娘之万一?”她指尖轻轻拨动一颗玛瑙珠,发出清脆的声响,“妾身思来想去,唯有此物,或可略表心意。”
她顿了顿,目光清澈地望向凤座上的皇后,语气带着一种天真的认真:
“妾这算盘,看似寻常,却能算家用度支,理宫廷庶务,使物尽其用,财不虚耗,此乃‘理家’之福。”她手指依次点过那些雕刻着“寿”字的玛瑙珠,笑容愈发温婉,“更能算福寿绵长——娘娘您看,这上面整整一百颗‘寿’字珠,颗颗圆满,字字吉祥。娘娘定比前朝那位……多福百岁!”
“前朝那位”!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再次炸响在坤宁宫正殿!
所有人都听出来了,云映雪口中轻描淡写提到的“前朝那位”,指的正是前几日皇后用以警示她的“前朝妖妃”!皇后当时以“妖妃惑主亡国”警告她莫要涉政,而此刻,云映雪竟借着献寿礼的机会,用这架镶满百颗寿字玛瑙珠的金算盘,明褒暗贬地回了过来!
她那句“多福百岁”,表面是祝福皇后比前朝妖妃长寿百倍,实则是在尖锐地反击——您拿我与那亡国妖妃相比,但我献上的是祈愿您福寿安康的“百寿算盘”,我之心迹,日月可鉴。而您身为国母,母仪天下,福泽自然远非那惑主妖妃可比,又何必时时将那等不祥之人挂在嘴边,自降身份?
这哪里是献寿?这分明是借着祝寿的名头,将皇后那日的敲打,原封不动地、甚至还裹了一层糖衣地,给顶了回来!
殿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方才还窃窃私语的命妇们,此刻个个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轻了。谁也没想到,这位“护国夫人”竟有如此胆量,敢在皇后寿诞之上,当着满殿命妇的面,如此……如此巧妙地顶撞中宫!
皇后的脸色,在那一瞬间,几经变换。先是错愕,随即是难以置信,紧接着,一股被公然忤逆、被巧妙讥讽的怒火,猛地窜上心头!她握着凤椅扶手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泛白,保养得宜的脸上,那雍容的笑意几乎维持不住,嘴角微微抽搐。
她死死盯着殿中那架金光闪闪、寿字刺眼的算盘,再看向下方依旧保持着无辜笑容的云映雪,只觉得胸口一阵憋闷,气血翻涌。
好一个云映雪!
好一个“多福百岁”!
竟敢拿本宫与那亡国祸水相提并论?!还说什么“算福寿”?这是在暗指本宫心胸狭隘,不如那妖妃“福寿”吗?!
她几乎要厉声呵斥,但残存的理智告诉她,今日是她的千秋寿诞,满殿命妇皆在,若因一份“别致”的寿礼而当场发作,失了凤仪,传扬出去,岂非成了天下笑柄?更坐实了她忌惮、打压功臣眷属的名声?
这口气,硬生生堵在了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直憋得她凤目含威,面沉似水。
殿内气氛压抑得几乎令人窒息。
云映雪却仿佛浑然未觉自己掀起了怎样的波澜,她依旧保持着恭谨的姿态,微微屈膝:“小小玩意,不成敬意,唯愿娘娘不弃。”
皇后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强行压下翻腾的怒意,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夫人……果然心思奇巧。这份‘厚礼’,本宫……收下了。”
她挥了挥手,示意身旁的宫人将那只紫檀木匣接下,几乎不愿再多看那金算盘一眼。
“谢娘娘。”云映雪再次行礼,姿态优雅地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之上,垂眸敛目,仿佛刚才那番石破天惊的话语,并非出自她口。
殿内丝竹再起,命妇们重新堆起笑容,说着吉祥话,试图驱散那片刻的凝滞。但所有人的心中,都留下了难以磨灭的一幕——那位“护国夫人”,竟以一架金算盘,四两拨千斤,让母仪天下的皇后,在自已的寿辰之上,硬生生吃了一个哑巴亏。
皇后端坐凤位,脸上重新挂上威仪的笑容,接受着下一轮命妇的朝拜,只是那笑容底下,眼神冰冷如霜。
经此一事,她算是彻底明白了,这个云映雪,绝非易与之辈。那份商贾的圆滑之下,藏着的是不肯屈就的锋芒。
而那架被收入库房的金算盘,那上百颗刺眼的“寿”字玛瑙珠,恐怕将成为皇后心头,一根难以拔除的尖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