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德林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那副热情洋溢的菊花脸像是被冻住了一般。他倒吸一口冷气,瞳孔猛地一缩,身体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一下,仿佛要拉开点距离重新审视眼前这个年轻人。
“张……局长,一把手?”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都变了调,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干供销社的,和派出所所长虽然同属公家单位,但平日里顶多是点头之交,甚至因为物资分配、管理权限等事,私下里还存着点需要互相给面子的微妙关系。这青山,竟然轻飘飘地说带了个所长来“见见张局长”?张局长?那更是他需要仰望的人物了!这顿饭的份量,一下子重得让他手心冒汗。
刚才锁进抽屉的手表和烟,此刻仿佛隔着木板在发烫。他原本只当青山是个出手阔绰、有点门路的倒爷,想结个善缘,顺便捞点实惠。可现在……一个能随意带着派出所所长走动,还能跟张局长搭上话的人?这背景,深不可测啊!
陈德林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那点刚收礼的得意和贪婪瞬间被巨大的震惊和重新评估的压力取代。他猛地坐直了身体,刚才拍在青山肩膀上的手也收了回来,在裤缝上无意识地蹭了蹭,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带着十二分郑重和讨好的笑容:
“哎哟喂!我的好兄弟!您……您看看您!太低调了!太低调了!”他搓着手,声音因为激动和紧张显得有些尖利,“所……陈所长也来了?您早说啊!这……这让我这小小的供销社主任,真是……真是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啊!”
他语无伦次,看向青山的眼神彻底变了,之前的亲热里混杂了敬畏和极度的热切,仿佛眼前这位不是刚认识的倒爷,而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青山兄弟,您真是……真是深藏不露!深藏不露!”
“咳,陈主任言重了。”青山依旧带着那副云淡风轻的笑容,仿佛刚才丢下的不是重磅炸弹,而是一句寻常问候。他微微侧身,不着痕迹地拉开了和陈德林过于靠近的距离,动作自然流畅。“就是恰好认识,陈所长今天来县里公干,顺路一起罢了。”
“认识!认识张局长那就是天大的本事!”陈德林的声音拔高了些,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脸上的笑容几乎要裂到耳根,额角却隐隐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再次用力搓着手,指关节都有些发白,目光黏在青山脸上,试图从中挖掘出更多深不可测的信息。“青山兄弟,您看您这……这真是……哎呀,这顿饭必须得吃!说什么也得吃!您和陈所长都是贵客,小马!小马!”他猛地转头看向旁边早已目瞪口呆的小马,语气急促,“快!快去国营饭店,最好的包间!青山兄弟,我们一起顺便接上陈所长。。。”
小马被这声吼吓得一激灵,下意识看向青山,眼神里充满了茫然和不知所措。她从未见过主任如此失态,那副样子,比刚才看到手表时还要夸张十倍。
“陈主任,您太客气了。”青山抬手,做了个安抚的手势,声音平稳地压过了陈德林的急切,“真不巧,陈所长那边和张局长还有要紧事要谈,今天实在抽不开身。我这不也正准备去汇合,赶紧得回去了。”他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遗憾和不容置疑的坚决。
“啊?这……这就走?”陈德林脸上的急切瞬间僵住,随即化为巨大的失落和惶恐,仿佛到手的通天梯子忽然被人抽走了。他身体前倾,几乎要扑上来拉住青山,声音带着一丝哀求,“别别别!青山兄弟!再坐会儿!喝口茶!您看您这刚来,凳子都没坐热乎呢!我这……我这还有好多话想跟您请教请教!”他一边说,一边慌慌张张地去摸桌上的暖水瓶,手抖得差点把瓶塞碰掉。
“不了,主任,真得走了,不能让人等。”青山语气温和,却带着无形的力量,他顺势站起身,“您的心意我领了,改天,改天一定找机会再来叨扰。”他目光转向小马,微微点头,“小马同志,麻烦带个路?我这得赶紧出去了。”
“哦……哦!好的好的!”小马如梦初醒,连忙应声,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走向门口,替青山拉开了办公室的门。外面的光线涌进来,照亮了陈德林那张瞬间垮下来、混合着极度失望和强挤出的笑容的脸。
“那……那青山兄弟,您慢走!一定慢走!”陈德林亦步亦趋地跟到门口,腰微微躬着,哪里还有半分主任的架子,更像是个恭送贵客的随从,“您放心!小马同志在我这儿,绝对亏待不了!您下次来,千万提前打个招呼!”
青山只是再次微笑颔首,没再多言,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办公室。皮鞋踏在走廊水泥地上的声音清晰而沉稳。
小马只觉得腿有点软,后背都沁出了一层薄汗。她跟在青山身后半步的距离,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心里乱糟糟的,又是惊讶,又是迷惑,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距离感。
这个青山同志,好像比她想象中复杂得多,也……厉害得多。她张了张嘴,想问点什么,却又不知从何问起,最终只是默默地跟着,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穿过供销社略显嘈杂的营业区。那些刚才还看热闹的售货员,此刻投向小马的目光更是充满了探究和艳羡。刘姐更是冲她挤眉弄眼,嘴巴无声地做了个“厉害呀”的口型。小马的脸更红了,头也埋得更低,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终于走到了供销社门口,微凉的空气扑面而来。青山在吉普车旁停下脚步,转过身。小马差点撞到他身上,慌忙刹住脚,抬起头,正对上他那双沉静的眼睛,心跳又不受控制地加速起来。
“吓着你了?”青山看着她涨红的脸和慌乱的眼神,语气放温和了些。
“没……没有……”小马连忙摇头,声音细若蚊呐,“就是……就是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青山追问,目光平静地看着她。
“没想到……您还认识……认识局长……”小马鼓起勇气,小声说道,眼神里带着困惑和一丝不安,“主任他……他刚才……”
“他就是个主任,捧高踩低,人之常情。”青山淡淡地打断她,语气里没什么波澜,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不用在意他。你帮过我,我记得。以后供销社里,他不敢再为难你。”
青山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也没再多解释,只是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上车吧。”
“啊?”小马一愣,“上……上车?去哪?”
“不去哪儿,今天不能请你吃饭了,给你准备了点东西,我这人不太了解你们小姑娘的喜好,随便安排了些,你看看。”
说着就上车,从后座拿过帆布表塞到小马手中。
“啊?给我的?”小马同志扭头看见那个帆布包,露出一截香烟的包装,“你这也是香烟和手表吗?嗯!?不像呀,这么鼓鼓的是啥?”刚坐上副驾的小马,一伸手就把包接了过来。
这把青山弄的有点不知所措,手表!当时想过是不是太贵重,会不会误会,这下好了,于是干笑一声。
“呵呵!”
小马打开帆布包,发现除了香烟,就是些的确良的衣服,脸上倒是没啥失望的表情,不过青山还是从怀里掏出块手表,递了过去。
“手表在这儿呢,没放包里。。。。”
“呀!真有手表。。。。”这小马大喜过望,爱不释手的观看,“你知道吗,我们虽然在供销社上班,这手表天天见,但也不舍得买,太贵了。”
她下意识地将手表往自己手腕上比划,冰凉的金属贴上皮肉,那崭新的光泽映得她手腕都亮了几分。
喜悦像泡泡一样咕嘟咕嘟往上冒,几乎要溢出来。可这喜悦只持续了一瞬,就被一股巨大的惶恐猛地压了下去。
这太贵重了!比那两条大前门还贵重!主任收了都那样,自己一个小售货员,凭什么收人家这么贵重的礼?
在供销社,她们看时间都得偷偷瞄墙上的挂钟,有一块自己的手表,简直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手里沉甸甸的分量提醒着她这份礼物的真实,那份渴望和巨大的不安在她心里激烈地交战着。
“可……可这太贵了……”她嗫嚅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表壳,那冰冷的触感奇异地带来一丝安定。
“贵不贵的,我说了算。”青山似乎失去了继续这个话题的耐心,语气淡了下来,带着点不容置喙,“收着就是。再推,我就扔窗户外头去了。”
小马吓得赶紧把手表攥紧在手里,生怕他真这么干。她偷偷抬眼瞄了瞄青山的侧脸,线条冷硬,看不出喜怒。她心里七上八下,最终还是把那块沉甸甸、冰凉凉的手表紧紧攥在手心,没敢再推回去,却也没勇气立刻戴上。
“行了,你回去上班吧,我要走了。”青山看着小马同志一脸忐忑的样子笑道:“行了,就是普通朋友间的馈赠,不犯纪律,安心吧!”
“好吧,谢谢了青山同志。”小马同志终于露出个笑脸,飞也似的下车跑了,青山摇头笑笑,打着车,得赶紧回宾馆,把陈海生晾了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