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没接话,目光在吴大松那张强作欢笑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又扫了一眼桌上的酒菜,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一下。他拉开椅子坐下,动作随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
吴大松赶紧拿起酒瓶,手有些发抖,小心翼翼地给青山面前的酒杯倒满,清冽的酒液撞击杯壁发出哗哗的响声。他又给自己倒上,双手捧起酒杯,腰弯得很低,声音带着刻意的亲近和不易察觉的颤音:“青山兄弟,这杯酒,我敬您!今天下午……下午是我老吴不会办事,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您!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我一般见识!”
他仰头就要干。青山却只是用指尖点了点桌面,示意他放下,声音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吴主任,用不着这样。饭,我吃。酒,免了。”
吴大松端着酒杯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像被冻住了一样。那杯酒喝也不是,放下也不是,尴尬地悬着。他张了张嘴,喉结上下滚动,额角又有细汗渗出来。他下午费了牛劲搬饲料,晚上又巴巴地在这儿等着,点了一桌子好菜,还特意买了贵酒,结果人家连杯酒都不愿意跟他喝?这哪是讲数,这分明是连讲都不屑跟他讲!
他心底那股憋屈和怨气又翻涌上来,但一想到张德福的话,想到这几天的憋屈,想到青山背后可能代表的东西,那点怨气又硬生生被恐惧压了下去。他讪讪地放下酒杯,感觉那杯酒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心发麻。
“是…是是,青山兄弟您随意,随意就好!”吴大松努力维持着脸上的笑,只是那笑容比哭还难看,“那…那咱们吃菜,吃菜!我特意点了红烧肉,炖得烂乎着呢!”他拿起筷子,殷勤地夹了一大块油亮的红烧肉想放到青山碗里。
青山眼皮都没抬,自己拿起筷子,夹了颗花生米丢进嘴里,慢条斯理地嚼着,仿佛没看见吴大松的动作。吴大松夹着肉的筷子停在半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觉得空气都变得粘稠沉重,压得他喘不过气。他脸上的笑终于彻底挂不住了,嘴角垮了下来,只剩下满眼的慌乱和不知所措。
“青山兄弟……”吴大松的声音干涩,带着绝望的恳求,“您……您给句明白话吧。我吴大松初来乍到,不懂规矩,要是……要是哪里得罪了您,您千万明示!我……我给您赔罪!保证以后绝对不敢再犯了!”他放下筷子,双手局促地在膝盖上搓着,眼睛死死盯着青山,像等待宣判的囚徒。
青山放下筷子,拿起桌上一个印着“为人民服务”字样的白瓷茶杯,给自己倒了杯凉白开,喝了一口。他抬眼,目光像冰冷的探针,直直刺入吴大松眼中。
“得罪?”青山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谈不上。你干你的工作,按规矩办事,没人会找你麻烦。”
吴大松的心猛地一沉,这话听着是没事,可那冰冷的语气,那“按规矩办事”几个字,像几把钝刀子戳在他心窝上。
规矩?什么规矩?是供销社的规矩,还是……新林镇地下的规矩?他只觉得后背的冷汗瞬间又湿透了衬衫。
“呵呵,青山兄弟,你说的对,不过兄弟我有事相求,就是那前几天,派出所抓了几个人,扣了一批货,那些东西,是供销社的,请兄弟帮帮忙,高高手。”这吴大松终于张口了。
“呵呵!”青山笑笑,“哦!原来是供销社的,我说呢,那么一大批的物资,谁能有这么大的胆子呢。”
“呵呵。”吴大松脸上带着笑,“青山兄弟,麻烦你了,这地界,我不熟,还请你帮忙斡旋一二。”
“嗯,好说好说,不过我听说这物资在搬运过程中有些损耗,你能接受吧。”青山夹了颗花生米丢进嘴里。
“损耗!?哦哦,那没问题,能接受,你放心吧。”
青山听着吴大松的保证,眼神依旧冷峻,没有一丝波澜。他夹起一块猪头肉,放进嘴里慢慢咀嚼,仿佛在品味吴大松话语中的诚意。
饭店里嘈杂的声音似乎在这一刻都模糊了,只剩下他们这桌的紧张气氛。油腻的灯光打在吴大松汗湿的额头上,映出他讨好的笑容里藏着的不安。
吴大松见青山没有立刻回应,心头一紧,额角又渗出细汗。他赶紧补充道:“是是,青山兄弟,您放心,我回去就交代清楚,绝不让下面的人乱来。”他搓着手,目光游移,不敢直视青山的眼睛,只盯着桌上那盘快凉了的红烧肉。
青山咽下食物,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凉白开,这才缓缓开口:“另外,跟你的人讲清楚,在新林,规规矩矩做生意,不要整幺蛾子。”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像一把无形的锤子敲在吴大松心上。
吴大松如蒙大赦,连连点头:“是是是,和气生财,我懂,青山兄弟,你放心吧。”他脸上挤出笑容,却比哭还难看,手指不自觉地绞着桌布边缘。
青山没再说话,只是拿起筷子,继续吃菜。吴大松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但那股无形的压力依然笼罩着他。他偷偷瞥了眼窗外,夕阳的余晖已经褪去,夜色正悄悄爬上镇子的屋檐。
“行了,我吃好了,你明天就去派出所,找陈海生所长,就说这物资是你供销社的,拉回去就行了。”
吴大松一听这话,悬了几天的心终于“咚”地一声落回肚子里,后背那股湿冷的粘腻感似乎也消退了些。
他脸上那副僵硬的笑容瞬间活泛起来,像枯木逢了春,连声应着:“哎哎!青山兄弟,感谢,太感谢了!”他边说边站起身,想替青山拉开椅子,动作殷勤得近乎谄媚,可青山已经自顾自地推椅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灯光下投下一道不容置疑的阴影。
青山没再看他,迈步朝门口走,锃亮的皮鞋踩在油腻的地砖上,发出笃笃的闷响,每一步都敲在吴大松心坎上。饭店里的喧嚣声浪似乎被这道身影劈开,划拳的、吆喝的都静了一瞬,几道目光偷偷追随着那个冷硬的背影。
吴大松杵在原地,脸上的笑还挂着,手却无意识地搓着裤缝。直到吉普车引擎的低吼在门外响起,又迅速远去,他才像被抽了脊梁骨似的,一屁股跌坐回凳子上。他抓起自己那杯剩酒,仰头灌了下去,辛辣的液体烧过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