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俊峰的亲自引领下,林远穿过数道安保严密的门禁,终于来到了dm集团总部大楼的最顶层。
这里不是现代化的总裁办公室,而是一间古色古香,充满了岭南风情的中式书房。
书房里没有奢华的装饰,只有四壁顶天立地的紫檀木书架,从经史子集到西方哲学,从古典经济学到前沿科技,包罗万象,仿佛一座小型的私人图书馆。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陈年普洱的醇厚香气,将外界的喧嚣与浮躁,彻底隔绝。
一个身穿灰色中式对襟褂,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者,正背对着门口,站在一张宽大的书案前,专心致志地练习着书法。
他就是dm集团的创始人,也是至今仍在幕后掌控着这家年营收数千亿的世界五百强企业的灵魂人物贺董。
一位真正从改革开放的浪潮中,赤手空拳搏杀出来的商界教父。
听到脚步声,贺董并未回头,只是将狼毫笔中最后一滴墨汁,稳稳地落在宣纸上,完成了“宁静致远”四个大字的最后一捺。
那笔锋,藏锋敛锷,却又力透纸背,一如他本人,内敛中蕴含着雷霆万钧之力。
“来了?”
他放下毛笔,缓缓地转过身,一双看似浑浊的老眼中,却闪烁着洞悉世事的精光,仿佛能将人心看个通透。
“何董,您好。晚辈林远,冒昧打扰。”林远不卑不亢地迎着他的目光,微微躬身,行的是晚辈之礼。
“坐吧。”贺董指了指书案前的一套黄花梨木茶台,脸上看不出喜怒,“俊峰那小子,在我面前把你夸上了天。他说你是个很有意思的年轻人,让我一定要见见。”
李俊峰为两人沏上茶后,便识趣地躬身退出了书房,并将厚重的木门轻轻地带上。
整个书房里,只剩下了林远和这位传奇老人。
贺董没有急着谈合作,而是像一个考官,或者说像一个智者,与林远聊起了dm波澜壮阔的创业史。
从生产一个塑料瓶盖赚几分钱的乡镇小作坊,到靓女先嫁的产权改革,再到挥师海外的全球征战,他的叙述平淡如水,却让林远听得心潮澎湃。
他知道,眼前这位老人正在用他一生的传奇,来为接下来的考验铺垫分量。
不知不觉,一个小时过去了。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书房里的灯,亮起了温暖的光。
贺董将杯中最后一口茶饮尽,终于将话题拉回了正轨。
他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林远,提出了那个早已在林远预料之中,却又无比宏大和尖锐的问题。
“林主任,我听说你是名校毕业的高材生,经济学和历史应该都有涉猎吧?”
“不敢说精通,略知一二。”林远谦逊地答道。
“那好。”贺董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我们就从经济学的源头聊起。亚当·斯密的《国富论》,被誉为西方的‘经济学圣经’,你肯定读过。”
“读过。”林远点了点头。
“那《国富论》里最核心的观点是什么?”贺董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是那只看不见的手。是主张市场应该像空气一样自由,政府的干预越少越好。是认为在全球化的浪潮中,每个国家,每个企业,都应该像一个聪明的工匠,只专注于自己最擅长的那一道工序,然后通过自由贸易,互通有无,共同将蛋糕做大,最终实现国民财富的最大化。”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字字珠玑,仿佛一位正在授课的经济学教授。
“我们dm,就是这套理论最忠实的信徒,也是最大的受益者。”贺董的眼中,闪烁着不容置疑的自豪,
“我们擅长什么?我们擅长整合全球最顶级的供应链,擅长洞察消费者的需求,擅长把生产成本控制到极致,擅长把品牌和渠道铺向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我们把日本最好的压缩机、韩国最好的显示面板、美国最好的芯片,都拿过来,然后用我们最高效的生产线,把它们组装成全世界性价比最高的家电,卖到全球两百多个国家和地区。这就是市场经济的胜利,那只看不见的手带给我们的奇迹!”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目光如炬地盯着林远。
“而你们江南之芯集团呢?恕我直言,你们的诞生本身就是代表政府的管控意志,强行干预市场的结果。你们想做的,是让我们放弃那些经过了几十年市场检验的国际供应链,转而使用你们这款刚刚诞生的国产芯片。这不仅是逆全球化的潮流而动,更是让我们放弃自己最擅长的事情,去为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政治任务买单。”
这位老人的话非常直白,丝毫没有给林远留面子。
“所以,林主任,你凭什么让我相信与你们合作才是最好的选择呢?”
这番话直白了然,字字珠玑
林远沉默了许久。
他知道,任何空洞的家国情怀说教,在贺董这种务实到了极点的企业家面前,都只会显得苍白无力,甚至惹人反感。
他必须进入对方的语境,用对方的逻辑,来回应对方的质疑。
“贺董,您说的没错。”林远缓缓开口,声音平静而又充满了力量,“亚当·斯密的《国富论》,的确是一部伟大的着作。这一点,我完全认同。”
他先是肯定了对方的观点,没有急于反驳,这是辩论的智慧。
“但是,”他的话锋,猛然一转,眼神也变得深邃起来,
“不知道贺董,在研究西方经济学的同时,有没有关注过我们中国两千多年前,另一场关于国家与‘市场关系的辩论?”
“哦?”贺董的眉毛微微上挑,露出了极大的兴趣,“愿闻其详。”
“那场辩论,发生在西汉时期,汉昭帝始元六年,史称盐铁之议。”
林远的声音在安静的书房里清晰地回响。
“在那场辩论中,一方是以御史大夫桑弘羊为首的国家干预派。他们继承了汉武帝有为而治的思想,主张像盐和铁这种关系到国计民生和国家安全的战略物资,必须由国家统一管制,实行官山海,也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国营专卖。”
“他们认为,如果将这些核心产业,完全交给商人自由经营,那么在和平时期,他们会为了追逐暴利而囤积居奇,富商大贾,周流天下,交易之物,莫不通得,最终导致物价腾跃,百姓穷而奸邪生;而在战争时期,他们甚至可能会为了利益,资敌于境外,危害于国家,将铁制的兵器卖给北方的匈奴,严重威胁国家的安全。”
“而另一方,则是以文学贤良为代表的,可以说是中国最早的古典自由市场派。他们的观点,与两千年后的亚当·斯密,惊人地相似。他们引经据典,主张王者不与民争利,霸者不与民争业,认为国家不应该过多地干预市场,应该藏富于民,让百姓自由地煮盐炼铁。他们相信只有这样才能农商交易,以利本末,激发市场的活力,最终实现民富而国强。”
林远看着贺董,眼神变得无比真诚。
“贺董,您看,关于政府这只看得见的手,和市场这只看不见的手,到底该如何共存的争论,我们的祖先,在两千年前就已经探讨得无比深刻,也无比现实了。”
“这两派观点,谁对谁错?”林远自问自答,
“我认为,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在不同的领域,他们都对。这本身就不是一个非黑即白的问题,而是一个度的把握,是一个动态平衡的智慧。”
“在绝大多数的民生领域,比如您所擅长的家电制造业,我们当然应该更多地相信看不见的手,让市场去自由竞争,优胜劣汰,让像dm这样优秀的企业去全球范围内整合最优的资源。这也是我们国家改革开放四十年来,取得巨大成功的根本原因。这一点,我完全赞同。”
“但是,”林远的声音,陡然变得铿锵有力,如同金石交鸣,
“在那些关系到国家经济命脉和战略安全的盐与铁的领域,我们能完全放任看不见的手去主导一切吗?我们能天真地相信所谓的自由市场,真的能永远自由下去吗?”
“芯片,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盐铁!”
林远的话说到这里,贺董的面色微变。
“贺董,您是过来人,您是亲身经历了我们国家从一穷二白到世界第二的全过程。您应该比我更清楚,西方世界所谓的自由市场,从来都不是绝对的,更不是普惠的!它是有前提的,那就是你不能挑战我的霸权!”
“当他们的核心利益没有受到挑战时,他们会高举自由贸易的大旗,用他们强大的工业品,冲垮你的民族工业,让你成为他们永久廉价的世界工厂。而一旦你的技术发展,开始触及到他们的核心利益,开始威胁到他们‘金字塔尖’的地位时,他们那只看不见的手,会毫不犹豫地变成一只看得见的铁拳,用关税、用制裁、用禁运,用一切非市场的手段狠狠地砸向我们!”
林远的话可谓十分深刻,贺董是国内的顶级企业家,他当然明白林远的意思。
远的不说,就说最近这几年,从中兴的休克,到华为的断供,再到我们整个半导体产业所面临的卡脖子困境,不就是最血淋淋的例子吗?
列强可以随时修改规则,可以随时将我们的高科技企业列入制裁名单。
可以随时切断我们最核心技术、设备和材料供应。
他们甚至可以胁迫他们的盟友,共同对我们进行围剿。
在这样一场‘规则制定者亲自下场比赛,并且随时可以掀桌子的不公平竞争环境下,如果还天真地信奉绝对的自由市场,还固守着所谓的比较优势理论,那无异于将自己的喉咙,主动送到别人的刀口之下!
那不是开放,那是自杀!
林远这是在旁敲侧击的提醒贺董,他并没有刻意的拿捏说话的分寸。
因为在他看来,面对贺董这样的老前辈,真诚才是必杀技。
“所以,”林远站起身,目光灼灼地直视着贺董,
“我们江南之芯集团的诞生,不是为了要去干预正常的市场,更不是为了要去开历史的倒车,去搞什么闭关锁国!恰恰相反,我们是为了在这个畸形的全球市场里,为像dm这样优秀的中国企业,打造一柄可以保护自己的铁剑。”
一番话,掷地有声,振聋发聩!
整个书房,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只有墙上那座老式座钟里,传出滴答滴答的声响,仿佛在为这场跨越时空的思想辩论,记录着时间。
贺董久久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内心颇受震撼。
他一生阅人无数,见过太多口若悬河的官员,也见过太多精明算计的商人。
但像林远这样,能够将千年国”与百年经济学融会贯通,能够将宏大叙事与现实困境无缝衔接,能够将政治高度与商业逻辑完美统一的年轻人,他平生仅见这一位。
“好……好一个‘芯片,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盐与铁!”
良久之后,贺董他抚掌大笑,连说了两个“好”字。
那笑声,充满了酣畅淋漓的快意。
他看着林远的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欣赏。
“林主任,我承认,你刚才那番话,彻底说服我了。”他站起身,走到林远面前,主动伸出了自己的手,“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林远心中涌起一阵狂喜,连忙伸出双手,紧紧地握住。
这时贺董拿起桌子上的电话,按了一个按键。
“你来联系吧。”
很快,书房的门就被轻轻地敲响了。
贺董的秘书,恭敬地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部黑色电话。
那是一部经过加密的卫星电话。
秘书将电话,轻轻地放在了林远的面前。
“林主任,”秘书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恭敬,“我们大老板想亲自跟你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