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省省委大院的建筑群,带着一种历经岁月沉淀的庄重。
林远坐在顾盼驾驶的红旗轿车后排,看着窗外那熟悉的、栽满了高大香樟树的道路飞速倒退,心中不禁泛起了一丝复杂的涟漪。
省发展与改革委员会,这栋他并不陌生的灰色七层小楼,就静静地矗立在前方。
时隔近四年再次踏入这里,物是人非。
他还清晰地记得,上一次来是萧若冰亲自带着他。
那时的他,还只是一个刚刚崭露头角的副市长,对省级层面的权力架构充满了敬畏和陌生。
而萧若冰,那个总是穿着一身得体套装,走路带风眼神清冷的女子,就在进入这栋大楼前,特意停下脚步,回头用叮嘱他:“等会儿进去,多听,少说。张主任是务实派,不喜欢听虚的。”
那时的她意气风发,是他仕途上最坚实的引路人。
如今,斯人远在海外。
而他,却已成长为即将执掌一省未来产业的一方大员。
造化弄人。
“老板,到了。”顾盼将车稳稳地停在发改委门口的访客车位上。
林远收回思绪,推开车门。
他没有直接上楼,而是在一楼的大厅里,借口等电梯,多停留了两分钟。
他要感受这里的“气场”。
省发改委,作为执掌全省经济项目审批和规划的核心部门,理论上应该是最繁忙、最高效的地方。
但林远看到的,却是一种“外松内紧”的矛盾状态。
走廊里,来往的工作人员脚步匆匆,脸上却带着一种程式化的平静;公告栏上,贴满了各种关于“优化营商环境”、“提速增效”的红头文件,但空气中却依旧弥漫着一股松散氛围。
他知道,这里就是全省经济发展的“总闸门”,也是无数“审批死循环”的源头。
张承志的办公室在五楼,依旧是那副朴素到有些过分的模样。
一张老旧的办公桌,两把待客的木质靠背椅,一个装满了文件、几乎要被撑爆的铁皮文件柜。
唯一的装饰是墙上那幅写着“功崇惟志,业广惟勤”的书法。
“林远同志,欢迎你啊!”张承志比林远记忆中的,要显得苍老了一些,但精神矍铄,眼神依旧明亮。
他看到林远,立刻从办公桌后站了起来,脸上带着一种发自真心的热情笑容。
“早就想把你这个我们江南省的‘大明星’请来坐坐了。青川的那份经济数据报告,我反复看了三遍!写得很好!干得,更好!”
“张主任您过奖了。”林远谦逊地伸出双手,与他紧紧一握,“没有省委和发改委的大力支持,青川走不到今天。我这次来,一是向您这位‘老领导’报到。二来,也是个学生想来向老师请教。”
这个姿态,放得很低,也很有技巧。
张承志果然很受用,他亲自为林远泡上一杯热茶,示意他在沙发上坐下。
“你啊,”他指了指林远,笑着说道,“比我想象的还要沉得住气。我还以为你上任之初,就得把我们发改委的门槛给踏破了呢。”
“不敢,”林远诚恳地说道,“我对省里的情况,还是一知半解,两眼一抹黑。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这几天,我只是在做一些最基础的案头工作。但越看心里越是没底。特别是咱们省在未来产业布局这块,到底是个什么家底,遇到了哪些真问题,纸面上的数据和报告,终究是隔了一层。所以,还是想请您指点迷津。”
张承志看着眼前这个不卑不亢、开门见山的年轻人,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身体靠在沙发上,反问道:“林远同志,在你这个‘局外人’看来,或者说,在你这个刚刚创造了青川奇迹的破局者看来,咱们江南省发展未来产业最大的病根是什么?”
来了。
林远知道这是前辈对后辈的“考校”,也是一次摸底。
他回答的深浅,将直接决定张承志今天对他“交心”的程度。
他将自己这几天调研的所见所闻和盘托出,层层解剖。
“张主任,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我认为是顶层设计与基层现实之间的严重脱节,导致了系统性的资源错配和内耗。”
这个定性让张承志的眉毛不易察觉地挑了一下。
“具体来说,我认为有三个‘死循环’。”林远伸出一根手指。
“第一,是‘审批死循环’。”
“我虚拟了一家从事‘新型半导体材料’研发的初创公司,走了一遍完整的注册和项目立项流程。”林远将自己那天的经历,用一种客观的数据化语言,复述了一遍。
“从工商注册开始,就需要前置审批。而这个前置审批,需要经信委、科技局、环保局三家单位的‘联合评估报告’。问题就出在这里——经信委要求,必须先有科技局的‘技术先进性认定’;科技局则要求,必须先有环保局的‘环境影响评估’;而环保局的同志两手一摊,说你的厂房、设备、工艺流程都还没影儿,我怎么给你做‘环评’?”
“您看,”林远看着张承志,“这是一个完美的闭环。每一个部门的规定,单独看都没有错,都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规避自己的风险。但组合在一起,就形成了一堵让所有创新型、探索型项目都望而却步的高墙。我们的审批流程,看似合规合理,它能保证不出错。但代价就是,什么新东西也干不成。”
张承志静静地听着。
“第二,是‘产业死循环’,或者说,是‘产业孤岛’。”林远伸出第二根手指。
“我去了江州高新区,那个号称要打造‘江南光谷’的省级产业园。硬件条件无可挑剔。但我看到的是什么?是一座座空置的厂房和一片死寂。我找到了园区里最后一家还在坚持的企业,由海归博士张春华创办的‘氮化镓’项目。”
“我问他为什么会成这样子?他说,一个芯片项目需要的是一个生态。上游,需要能稳定供应高纯度特种气体的化工企业;下游,需要能做晶圆切割、封装、测试的配套厂商;更重要的是,需要一个能源源不断提供熟练技术工人的职业院校。这些规划里都有,但现实里全都没有。”
“我们花了上百亿,建了一座硬件顶级的‘机场’,却没有为它修建一条能连接外界的‘高速公路’。我们只负责‘筑巢’,却忘了‘引凤’之后,还需要给它准备虫子和水。最终的结果就是,凤来了,又饿着肚子飞走了。这就是典型的‘重硬件、轻软件,重建设、轻运营’。”
“第三,也是最致命的,是‘金融死循环’。”
林远的声音变得愈发沉重。
“张博士的项目,技术指标已经达到国际一流水准,但就是拿不到一分钱投资。为什么?我查阅了省产业引导基金和江州几家主流风投机构近三年的投资名录。超过八成的资金,都流向了见效快的消费互联网、电商直播和游戏领域。而像张博士这种需要五年以上研发周期、投资回报率不确定的硬科技、基础材料项目,在他们的评估体系里连第一轮都过不了。”
“我们的金融资本缺乏耐心。”
当林远讲完这“三大死循环”,整个办公室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张承志静静地听着,林远说的这些情况,他当然知道,尤其是关于张春华的情况,他也十分了解。
“你只用了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他看着林远,眼神复杂地说道,“就把我们这些搞了十几年经济规划的老家伙们,揣在心里却又不敢轻易拿到台面上来说的‘病根’,给全都掀了出来。”
“审批死循环、产业孤岛、金融短视……”他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词,像是在品味一杯苦酒,“说得好啊,一针见血。”
他站起身,走到身后那个铁皮文件柜前,神情显得有些犹豫。
他用手摩挲着那把锁,仿佛那背后锁着的是一个潘多拉魔盒。
最终他还是下定了决心。
他拿出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柜子。
他吃力地拖出了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档案袋。
档案袋上,没有打印的标题,只有一个用红色的钢笔,手写的力透纸背的四个大字——内部存档。
“林远同志,”他将这份沉甸甸的档案袋,推到了林远的面前,声音变得前所未有的郑重,
“既然省委让你来掌舵‘数产办’,我相信你就是那个能治好这些‘病’的人。”
“这份东西是我从五年前就一直在整理的。我私下里给它取了个名字,叫死亡名单。”
林远的心猛地一跳。
他伸出手轻轻地触摸着那粗糙的牛皮纸封面。
“这里面记录了过去五年,全省十一个地市,所有向省里申报立项后,最终失败、烂尾、或者半死不活的高新产业项目。一共是一百一十七个。”张承志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
“每一个项目背后,都有我亲自带队去做的失败原因追溯分析。有的是因为地方主官好大喜功,盲目上马,最终技术路线判断失误;有的是因为部门壁垒,互相扯皮,错过了最佳的发展窗口;有的是因为被金融资本中途抽贷,导致资金链断裂;更多的则是因为你刚才说到的那‘三大死循环’……”
“这里面浪费掉的财政资金,超过三百个亿。更可惜的是那些像张春华一样,满怀着理想,最终却黯然离场的创业者们。”
“这份材料,今天我正式交给你。”张承志说道。
“若冰当年,把你这个小家伙带到我面前的时候,私下里就跟我说,你林远是个能成事的人。她的眼光我一直都信。”
林远听到张承志提起萧若冰,他的心微微发颤。
那是埋藏在内心多年的情愫吗?他自己也不知道。
从发改委出来,天色已经擦黑。
林远没有立刻回办公室。
他让顾盼将车停在江边的一处僻静角落,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车里,借着车内昏黄的阅读灯,翻看着那份“死亡名单”。
档案袋里没有想象中的官方报告。
而是一页页写满了字的稿纸,和一张张触目惊心的照片。
有的是荒草丛生的“高新园区”;有的是锈迹斑斑的闲置设备;有的是技术人员在简陋实验室里,那充满迷茫和疲惫的眼神……
每一页纸,都像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疤。
每一个失败的项目背后,都标注着张承志用红笔写下的、简短而又犀利的评语:
“xx市光伏产业园项目,投资87亿,烂尾。主因:地方保护主义,排斥外来技术团队,强行扶持本地‘关系户’企业,最终产品良品率不足30%,被市场淘汰。”
“xx区生物制药孵化基地,投资32亿,烂尾。主因:金融短视。引导基金在A轮融资后,为追求短期回报,强行要求创始人签署对赌协议,逼迫企业放弃长期研发,转向低端仿制药,最终失去核心竞争力。”
“……”
林远一页一页地翻看着,许久,他才缓缓地合上档案袋。
上任后的第一把火,他知道该从哪里烧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