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峰吐出的这口鲜血,着实让省委党校手忙脚乱。
可以说自建校以来,还他们还从未遇到过这种事情。
一个地市的代理市长,在培训期间,吐了一口老血昏死过去。
省委党校的走廊里,秦峰被紧急送往医院。
消息第一时间层层上报。
省委常委、省政法委书记章志国的办公室内,气氛凝重。
他没有去医院,也没有给任何人打电话。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省委办公厅一位副主任,关于此事的口头汇报。
“……省立医院专家组的初步诊断是,急性大面积脑干出血。目前生命体征暂时稳定,但……”副主任的声音顿了顿,“预后,极不乐观。”
章志国点了点头,示意他知道了。
“另外,”副主任继续说道,“组织部那边已经拿出了初步意见。考虑到江州市目前群龙无首的局面,建议暂时由市委书记吴启明同志,全面主持市委及市政府工作,以确保稳定。这份意见,下午就会上常委会讨论。”
章志国依旧没有说话,只是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出去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那片车水马龙,眼神幽邃,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秦峰倒了,以一种谁也想不到的方式。
他不需要再去做任何运作和切割。
一个躺在IcU里,政治生命已经宣告结束的废人,已经失去了所有被追究的价值。
官场就是如此现实。
尽管消息被严格封锁,对外只宣称是“身体不适,需要静养”。
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不过是体面的说辞。
这则消息在江南省最顶层的权力圈内,这无异于一场八级地震。
一个正厅级干部,在如此敏感的时期,以如此戏剧性的方式“病倒”,其背后所蕴含的政治信号,足以让很多人无限联想了。
所有人都明白,这位江州市的代市长,这位曾经被无数人看好的政治新星,他的仕途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戛然而止。
没有官方通报,没有公开处理,只有在病榻上的无声倒下。
对于一个曾经身居高位的领导干部而言,尽管显得仓促和遗憾,但这或许是最后的体面。
江州市,静心茶苑。
方雅将一杯新泡的碧螺春,推到了林远的面前。
“党校那边的事,听说了吗?”她的声音很平静。
“刚知道。”林远点了点头,端起茶杯,却没有喝。
方雅看着他,那张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脸上,此刻却写满了凝重:“小林,别高兴得太早。秦峰倒了,但江州的局势,只会更复杂。”
“我知道。”林远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吴书记那边,还没有消息吗?”
“没有。”方雅摇了摇头,“我刚给他秘书打过电话,还在省里开会。我估计下午的常委会,他会直接从省政府那边过去。”
她顿了顿,看着林远,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他现在,才是江州真正的‘定海神针’。他接下来的态度,将决定所有人的命运,包括你,也包括李玉亮。”
林远没有说话,只是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省纪委监委江州办案点,一号特审室。
惨白的白炽灯,二十四小时常亮,将这间不到十平米的房间照得没有一丝阴影,也彻底模糊了时间的界限。
在这里没有白天,也没有黑夜。
只有无尽的煎熬,那是一种令人抓狂的精神折磨。
李玉亮已经在这里,被“熬”了整整三天三夜。
他就像一头被拔掉了爪牙的老虎,被困在这座白色的囚笼里。
他的对面还是那几张熟悉而又令他厌恶的脸。
省纪委第九监察室主任,杨宇舟。
还有他那两个看起来像是刚毕业不久的“愣头青”下属,王明和冯健。
没有想象中的疾言厉色,没有传说中的刑讯逼供。
甚至连一句重话都没有。
但这种“春风化雨”般的折磨,却比任何酷刑都更让人感到窒息。
他们就像三个最有耐心的钟表匠,用一种近乎偏执的方式,不急不缓地,一点点地拆解着他那早已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每天二十四小时,三人轮班,每八小时一换。
保证了李玉亮在任何时候,睁开眼看到的,都是一张精力充沛、目光灼灼的脸。
而他自己,却连一个完整的觉都睡不了。
每当他刚刚陷入浅层睡眠,就会被一声不高不低的咳嗽声,或者一杯“关心”地递到嘴边的温水给“体贴”地唤醒。
其实即使不这样,他自己也难以入眠。
才三天,他两鬓的头发也开始花白了。
审讯的内容,更是枯燥得令人发疯。
他们只是拿着一份份早已准备好的材料,一遍又一遍地,让他核对那些他自己都快记不清的细枝末节。
“李玉亮同志,我们再来核对一下。三年前,你签批的这份关于‘城关镇综治事件’的文件,当时具体的背景是什么?你还记得吗?”
“李玉亮同志,我们再确认一下。五年前,你女儿在国外留学的那笔‘奖学金’,资金来源是哪里?具体金额是多少?有没有相关的证明材料?”
“李玉亮同志……”
一个又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像一把把小小的锉刀,反复地在他的意志上打磨着。
他一开始,还试图用他那套早已炉火纯青的“太极推手”来应对。
“时间太久了,记不清了。”
“这是正常的公务往来,具体情况你们可以去查档案嘛。”
“我女儿的事,是她自己的隐私,我这个当父亲的,也不好多问。”
他以为用这种方式,就能把这几个“书呆子”给耗走。
可他错了。
他每一次的敷衍,换来的,都是对方更详尽、更刁钻的追问。
“记不清了?没关系,李玉亮同志。”杨宇舟会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从身后那堆积如山的文件里,精准地抽出另一份,“我们这里有当时参会的会议纪要,上面有你完整的发言记录。要不要我们帮你回忆一下?”
“是正常的公务往来?好的。”王明会立刻打开笔记本电脑,调出一张清晰的银行流水单,“那请你解释一下,为什么在这份‘公务往来’的合同签订之后,你妻子的海外账户上,会多出一笔五十万美金的匿名汇款呢?”
“是女儿的隐私?我们理解。”冯健会露出一丝“善意”的微笑,“不过,我们刚刚和境外的相关部门取得了联系。他们告知我们,你女儿就读的那所大学,根本就没有设立过这个所谓的‘杰出华人奖学金’。李玉亮同志,关于这一点你是否需要再做一个更合理的解释?”
他们不知疲倦,就像三台设定好了程序的机器人。
他们不逼你,也不劝你。
他们只是把一份份冰冷无法辩驳的证据,像搭积木一样,一块块地摆在你的面前。
让你亲眼看着,那座由谎言堆砌起来的大厦,是如何一点点地,在你面前轰然倒塌。
终于,在被熬了七十二个小时之后。
李玉亮那根紧绷的神经,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那天深夜,当王明再次拿着一份关于他妻子名下一处海外房产的交易记录,向他进行“核对”时。
他再也压抑不住,猛地一拍桌子,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够了!”他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咆哮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你们这是在搞疲劳审讯!是违规的!我要向省委申诉!我要投诉你们!”
王明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吓得一个激灵。
但他很快就又恢复了镇定,那张还带着几分稚气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程式化的微笑。
“李玉亮同志,请您冷静。”他的声音,依旧是那般不急不缓,“我们所有的谈话过程,都有全程的录音录像。我们严格遵守了纪委的办案纪律,不存在任何违规行为。我们只是在履行我们应尽的职责,请您配合我们的工作。”
“配合?”李玉亮气得浑身发抖,他指着王明的鼻子,口不择言地怒骂,“我配合你妈!你算个什么东西?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也敢来审我?你知道老子是谁吗?!”
就在这时。
吱呀——
审讯室的门,被从外面推开了。
杨宇舟端着一个保温杯,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他看了一眼室内剑拔弩张的气氛,又看了一眼那个正处于暴怒边缘的李玉亮,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小王啊,”他对着王明,用一种略带责备的语气说道,“怎么回事?我不是跟你们说过吗?跟玉亮同志谈话,要注意方式方法,要有耐心。他毕竟是我们的老同志,为党和国家也工作了这么多年,我们要给予他应有的尊重嘛。”
他这番话看似是在批评下属,实则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狠狠地扎在了李玉亮那颗早已脆弱不堪的自尊心上。
“你……”李玉亮指着杨宇舟,气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杨宇舟却没有理会他,只是自顾自地拧开保温杯的盖子,慢悠悠地吹了吹上面的热气。
然后他才缓缓地抬起头,那双隐藏在老花镜后面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李玉亮。
“玉亮同志啊,”他的声音,像一个在关心晚辈的亲切长辈,“你也别怪现在的年轻人啊,太气盛。他们也是着急啊。”
“毕竟,”他呷了一口热茶,慢条斯理地说道,“秦峰同志他……倒了。”
“轰——”
这简简单单的五个字在李玉亮的脑海里,轰然炸响!
他那张本已涨成猪肝色的脸,瞬间就失去了所有的血色。
整个人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雕塑,僵在了原地。
“你……你说什么?”他那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发出了如同梦呓般的声音。
“哎,”杨宇舟重重地叹了口气,拿出了一份内部通报,轻轻地放在了李玉亮的面前,“你自己看吧。”
李玉亮颤抖着手,拿起了那份文件。
当看清上面那“身体突发不适,接受治疗。”等字眼时,他最后的一丝希望也彻底熄灭了。
他所有的幻想,所有的侥幸都变成了一个笑话。
他瘫软在了那张冰冷的审讯椅上。
杨宇舟看着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知道火候到了。
他缓缓地站起身,走到他的面前,俯下身,用一种充满了惋惜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说道:
“老哥啊,你想一想。你们这些年在国外,收的那些钱,买的那些房子,花的那些心思……你以为,真的能天衣无缝吗?我们已经通过国际刑警组织和那边的司法部门取得了联系。相关的证据很快就会移交回来。”
杨宇舟每说一个字,李玉亮的脸色,就更白一分。
当杨宇舟说完最后一个字时,李玉亮的心理防线,再次被严重冲击!
他明白了。
他彻底明白了。
他不是棋手,他甚至连棋子都算不上。
他低着头,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他想起了自己风光的过去,想起了自己那个远在国外的妻儿……
许久,他才缓缓地抬起头。
“我……我交代……”
他声音沙哑,充满了绝望。
“但是……但是我有一个条件。我老婆收的那些钱,那些东西,确实……确实有一部分,是……是我默许的。但是,很多事情,我真的不知情。我我……”
他想把所有的责任,都往老婆身上推,想为那个早已和他离心离德的女人,做最后的切割。
很显然他十分清楚自己的罪名,但他依然想做最后的挣扎。
“李玉亮!”
杨宇舟打断了他的话,声音恢复了纪委干部应有的冰冷和威严。
“你现在还不明白局势吗?再百般狡辩,你认为有意义吗?”
“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你所知道的一切,一五一十地,全部交代清楚。”
“至于你的妻子,你的家人,到底有没有问题,组织上自会调查清楚,给出一个公正的结论。”
“现在,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