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市第一看守所的特审室。
惨白的白炽灯,如同手术台上的无影灯,将这间不到十平米的房间照得没有一丝阴影。
墙壁是特制的软包材料,吸收了所有的声音。
让这里十分安静,被关在这里的人,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流淌的声音。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绝望的味道。
钱大军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囚服,双手被铐在特制的审讯椅上。
冰冷的金属触感顺着手腕,一点点地侵入骨髓,仿佛要将他的灵魂都冻结。
那张总是带着几分阴鸷的脸,在经历了七天的隔绝和反复的“谈话”后,早已失去了所有的血色。
胡茬像疯长的野草,爬满了下巴和脸颊,眼窝深陷,只剩下一片如同死灰般的麻木。
在他的对面,坐着两个陌生的男人。
他们不是青川县的警察,甚至连江州市的都不是。
他们是林远特意通过从省公安厅刑侦总队,请来的两名审讯专家,专门用来啃硬骨头的。
为首的是一个看起来约莫五十岁上下,面容儒雅、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姓王,是这次审讯组的组长。
他没有一丝一毫警察的彪悍之气,更像一个坐在大学课堂里,温文尔雅的历史系教授。
他的手指修长而干净,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让人很难将他与“审讯”这个充满了压迫感的词联系在一起。
他没有像王涛那样,用强大的气场去压迫,也没有像其他审讯员那样,一上来就厉声呵斥。
他只是将一份份文件,不紧不慢地,如同摆放珍贵的历史文献一般,摆在了钱大军的面前。
他的动作很轻,很慢,带着一种独特的节奏感,仿佛不是在审讯,而是在进行一场庄重的仪式。
那是刚刚才从青川县人民法院传真过来的判决书,纸张上似乎还带着一丝油墨的温热。
“钱大军,”王组长的声音很温和,语速不急不缓。
像一个正在给学生讲课的老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今天上午九点,青川县人民法院,对张二河等十六名被告人,进行了一审宣判。我想,你应该也想知道结果吧?”
钱大军的眼皮,不易察觉地跳了一下。
他紧闭着嘴唇,眼观鼻,鼻观心,努力维持着最后的镇定。
这些天,赵立春安排的人虽然也在“审”他,但那更像是一种“谈判”和“诱导”。
他们反复向他灌输“你是被林远政治迫害”、“只要你扛下来,李书记不会亏待你”之类的暗示。
他虽然心存怀疑,但内心深处依然抱着一丝希望。
没有人愿意死,越是享受过人生富贵的人,越是怕死。
钱大军正是此类人。
王组长也不在意他的沉默,他拿起第一份判决书,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缓缓地念道。
“被告人张二河,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死刑”两个字,如同两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刺进了钱大军的耳朵里。
他的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张二河,那个跟着他作威作福了十几年的头号马仔。
那个曾经提着刀,敢为他去砍任何人的疯狗,就这么没了?
他甚至能想象到,当张二河听到判决时,那张横肉丛生的脸上,会是怎样一副绝望和难以置信的表情。
“被告人张大山,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又一个死刑。
虽然是死缓,但那也意味着,张大山这辈子都将烂在监狱里。
钱大军的呼吸开始变得有些急促,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不受控制地加速。
“被告人张力,犯故意伤害罪、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罪……数罪并罚,决定执行有期徒刑二十五年,剥夺政治权利五年!”
“被告人张伟……”
王组长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小锤精准地敲击在钱大军的心弦上。
王组长每念出一个名字,每念出一个判决结果,钱大军那张本已麻木的脸就苍白一分,如同被抽干了血液。
这些名字,他太熟悉了。
他们是他曾经最忠实的爪牙,是他罪恶帝国里的基石。
他们是他用来恐吓百姓、排除异己的打手。
可现在他们一个个地都被判处了重刑。
死刑,死缓,二十五年,二十年……
那一个个冰冷的数字,像一柄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心上。
将他心中那最后的一丝幻想,那一点点关于“李书记会保我”的侥幸给砸得粉碎。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在国家机器的雷霆之怒面前,他和他那所谓的山头主义,不过是一堆随时可以被碾碎的瓦砾。
什么兄弟义气,什么后台靠山,在法律的铡刀面前都脆弱得不堪一击。
当王组长念完最后一份判决书,并将其轻轻地放在桌上时。
钱大军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那双眼睛里终于露出了一丝无法掩饰的恐慌。
坐在王组长身旁的另一名专家,一个身材精瘦,眼神锐利如鹰,从头到尾都一言不发的中年男人,抓住了这个稍纵即逝的机会。
他身体微微前倾,那双如同鹰隼般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钱大军。
仿佛能看穿他灵魂深处的每一个角落。
“钱大军,”他的声音,冰冷而又充满了压迫感。
“合议庭很快就要对你的案子,进行第二次开庭了。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王组长则继续用他那温和的语气,进行着最后的补刀,一点点地切开钱大军的心理防线。
“你犯了什么罪,你自己心里最清楚。张彪的死,真的是意外吗?张红龙的死,真的和你没关系吗?还有那场针对办案警察的车祸……钱大军,我可以告诉你,我们手里掌握的东西远比你想象的要多。”
他顿了顿将另一份文件推到了钱大军的面前,那是赵金宝和肇事司机李四的口供摘要,上面有他们亲笔的签名和鲜红的手印。
“枪毙你十次,都不为过。”王组长平静地陈述着一个事实,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不要再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了。”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悲悯,
“你幻想的那个人,真的会为了你把自己给搭进去吗?”
“你好好想一想,”王组长的声音循循善诱,像一个魔鬼在低语,
“他们只是想让你把所有的事情都扛下来!这是在利用你,是在稳住你。他们只是需要时间,去抹掉所有的痕迹,然后把你当成一个弃子,彻彻底底地扔掉!”
“甚至……”王组长的声音压得更低,充满了暗示,“你的好大哥或好兄弟可能会觉得,一个死人才最能保守秘密,不是吗?”
“轰——”
这最后一句话,如同晴天霹雳彻底击溃了钱大军的心理防线。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无法遏制的恐惧。
是啊,李玉亮连张红龙都敢灭口,他钱大军知道的秘密更多,又怎么可能幸免?
赵立春这几天反复诱导他扛下所有罪名的行为,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他们不是在救他,他们是在为他准备棺材!
他从始至终都只是一颗棋子!
一颗用来顶罪的棋子。
一颗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
一股被背叛的愤怒和对死亡的恐惧,像两条毒蛇死死地缠住了他的心脏。
“主动交代,检举揭发,争取立功。”王组长将那份写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政策文件,推到了他的面前,“或许你还有一线生机。”
钱大军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他那干裂的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但喉咙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许久他才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他又燃起最后一丝求生的欲望。
“我……如果我主动……交代……你们……你们能保证,我可以活吗?”他的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
王组长看着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们无法向你保证任何结果。生与死,决定权在法律,也在你自己。”
“但我可以告诉你,”他的眼神变得无比真诚,像一个长者在给予最后的忠告。
“如果你能主动交代,积极配合,提供有重大价值的线索,我们会如实地将你的立功表现上报给政府。我们会尽我们最大的努力,为你争取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旁边那位鹰眼专家,则再次用冰冷的声音,敲碎了他最后的一丝侥幸将他所有的退路都堵死。
“当然,这一切都取决于你提供的信息到底有多大的价值。你那些欺行霸市、打架斗殴的破事,就不用再说了,我们没兴趣听。赵金宝和李四,已经帮你把这些都‘回忆’得很清楚了。”
“我再提醒你一次,”鹰眼专家的目光如刀,仿佛能刺穿他的灵魂,
“关于你自己的那些问题,你交代与否,其实已经不重要了。赵金宝、李四几人交代的材料、配合我们收集的证据足够送你上路了。我们给你机会,是为了让你赎罪。你唯一的价值就是交代出,这一切黑幕的幕后之人。”
钱大军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明白了。
他彻底明白了。
对方根本不在乎他认不认罪。
他们要的,是他手里的东西。
是他手里那些,能把李玉亮彻底钉死的“王牌”。
他不过是一个用来交换的“筹码”。
更可笑的是,似乎他曾经的所有马仔都在积极检举揭发他,争取从轻处罚的机会。
唯独他还在这里负隅顽抗。
钱大军低着头,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野兽。
他从喉咙深处发出了压抑而又痛苦的呜咽。
他想起了自己风光的过去,想起了自己那个还在上学的孩子……
所有的辉煌与不堪,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悔恨的泪水汹涌而出。
许久他才缓缓地抬起头,那张早已被泪水和鼻涕糊得一塌糊涂的脸上写满了绝望。
“能……能不能,给我一根烟?”
王组长点了点头。
一根香烟很快就递了过来。
钱大军用那双颤抖得几乎握不住打火机的手,点了好几次才终于将烟点燃。
他狠狠地吸了一口,那辛辣的烟雾,呛得他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咳得撕心裂-肺,咳得眼泪鼻涕都流了出来,仿佛要把这辈子的憋屈和不甘都咳出来。
一根烟他只用了三口,就抽完了。
烟头那点猩红的火光,在他那张绝望的脸上明灭不定。
但他依旧保持着沉默。
他在做最后的权衡,他在思考,自己手里的筹码到底值不值得换自己一条命。
他知道一旦他开了口,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他和李玉亮等人就是不死不休了。
王组长和那位鹰眼专家对视一眼,没有再逼他。
他们都是心理博弈大师,知道此刻需要给钱大军留下一点思考的空间,让恐惧和绝望在他内心彻底发酵。
“你好好想想吧。”
王组长站起身,将那沓判决书整整齐齐地留在了他的面前。
“我们明天再来。希望到时候,你能给我们一个明确的答复。”
说完,两人便转身离开了这间令人窒息的审讯室,将钱大军一个人留在了这片惨白的灯光和无尽的绝望之中。
当天半夜,凌晨两点。
就在看守所即将进入最深沉的寂静时,一阵凄厉的嚎叫突然划破了走廊的宁静。
“我要检举!我要揭发!!我要见检察官!我要见你们领导!我要戴罪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