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建投集团,总经理办公室。
夜,已经很深了。
窗外,整座县城都已陷入沉睡,只有几盏孤零零的路灯,在清冷的夜色中散发着昏黄的光。
孟彦没有休息。
他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手里端着一杯早已凉透的浓茶,静静地注视着楼下那片恢复了平静,却依旧暗流涌动的土地。
林远,已经带着李思远,连夜动身,赶往了江钢集团。
临走前,孟彦亲自把他们送上了车。
林远原本是要带着他一同去江钢的。
可是孟彦担心青川这边的局势不稳,尤其是建投这边,没有同去,而是让李思远陪同。
“县长,”他看着林远,眼神里充满了担忧,“江钢那边的合作,固然重要。但是现在这个节骨眼上,您一个人去,我……我实在是不放心。”
林远却只是笑了笑,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孟,你记住。我们现在,是在跟敌人下棋。越是到这种关键时刻,我们就越要表现得从容,越要按部就班地,走我们自己的棋路。”
“江钢的项目,是我们青川未来发展的重中之重,是我们早就定下的战略。我们不能因为眼下这点风波,就自乱阵脚,停下我们前进的脚步。”
“再说了,”他看了一眼身旁,那个既激动又紧张的年轻人李思远,“我不是一个人去。我身边,还带着你给我派的精兵强将呢。”
李思远被他这么一说,立刻挺直了腰杆,脸上写满了保证完成任务的决心。
林远看着他,眼神变得锐利起来,“青川这个大本营,就交给你们几个了。”
“是!”
送走林远,孟彦一个人,在办公室里,枯坐了许久。
他知道,林远把最难啃的骨头,留给了自己。
他更知道,自己现在,必须在李玉亮那把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真正落下来之前,找到破局的关键。
就在他心乱如麻,一筹莫展之际。
办公室的门,被不轻不重地敲响了。
“请进。”
门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像一只狡猾的夜猫子,悄无声息地,从门外闪了进来。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朱海坤。
“孟总,”他将食盒放在孟彦的桌上,脸上满是真诚,“这么晚了,还没休息呢?我让家里厨房,给您炖了点燕窝,您趁热喝,补补身子。”
孟彦看着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打量着他。
朱海坤,是个人精。
他当然知道孟彦在想什么。
他拉过一把椅子,在孟彦对面坐下,开门见山。
“孟总,我知道,您现在肯定在想,我这个老滑头,三更半夜地跑过来,又想耍什么花招。”
他自嘲地笑了笑,给自己倒了杯茶。
“说实话,我朱海坤在青川混了半辈子,靠的,就是识时务这三个字。”
“以前,青川这潭水浑。我呢,就跟着一起和稀泥,摸几条鱼,养家糊口。我觉得,这没什么错。做生意嘛,不就是为了赚钱吗?”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但是,自从您和林县长来了之后,我发现,我错了。”
“你们要做的,不是生意,是事业。”
“你们不是想在这潭浑水里摸鱼,你们是想把这潭水,给彻底澄清了!”
他看着孟彦,声音里,带上了几分由衷的敬佩。
“我朱海坤,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也分得清,大是大非。我知道,跟着你们干,或许短期内,我会少赚很多钱,甚至会伤筋动骨。但是,从长远来看,我得到的,会是一个更干净,也更安稳的未来。”
“所以,”他站起身,从随身携带的那个半旧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份厚厚的,用牛皮纸袋密封好的文件,双手递到了孟彦的面前,“今天,我不是来投机,我是来投资的。我赌的,是青川的未来,也是我朱海坤自己的未来。”
孟彦看着他,沉默了许久。
他没有立刻去接那份文件,而是反问道:“你就不怕,我们输了?”
“怕。”朱海坤点了点头,“但是,说实话,我更怕,错过这个能让我‘洗白上岸’的机会。”
孟彦伸出手,接过了那份沉甸甸的文件。
他打开文件袋,将里面的资料,一份份地抽了出来。
第一份,是关于张彪家族,这些年来,在城关镇欺行霸市,强占土地,开设赌场,垄断经营的所有黑料。
时间,地点,人物,甚至连每一次分赃的金额,都记录得清清楚楚,堪称一本活脱脱的“罪恶史”。
而第二份,则是一桩血淋淋的人命案。
五年前,城关镇下溪村。
张彪的那两个叔叔,张大山和张二河,为了扩建自家的院子,看上了邻居王栓柱家的宅基地。
王栓柱,是村里最老实巴交的农民,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
他家那块宅基地,是祖上传下来的,虽然不大,但位置很好,就在村口的大路边上。
张家兄弟先是找上门,想用极低的价格强买。
王栓柱不肯。
他们便开始用各种下三滥的手段,进行骚扰。
今天,往他家院子里扔死鸡。
明天,半夜三更地,用石头砸他家的玻璃。
更过分的事,他们后来强买不成,直接改抢了。
强行在王拴住家的宅地基上盖起了楼房。
王栓柱被逼得没办法,只能去乡里,去县里告状。
可他的那些举报信,就像石沉大海,每一次,都被当时已经是副所长的张彪,给压了下去。
告状无门,骚扰却变本加厉。
终于,王栓柱那个年轻气盛,刚刚从部队退伍回来的儿子,王小虎忍不住了。
那天晚上,张家兄弟又喝多了酒,带着几个混混,跑到王家门口,撒尿,骂街。
王小虎血气方刚,冲出去,跟他们理论。
结果,被那几个早已准备好的混混,围在中间,一顿毒打。
拳头,脚,板砖,木棍……
王栓柱夫妇俩,跪在地上,哭着,喊着,求着。
但那群早已丧失了人性的畜生,根本没有停手。
直到,王小虎的身体,不再动弹。
直到,他那年轻的,滚烫的鲜血,染红了自家门口那片冰冷的土地。
孟彦看到这里,那只握着文件的手,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一股冰冷的,刺骨的寒意,从他的脚底,直冲天灵盖。
然而,悲剧,还没有结束。
王小虎的媳妇,一个刚刚过门不到两年的,温柔善良的农村姑娘。
在看到自己丈夫的尸体后,当场就哭晕了过去。
第二天,当王栓柱夫妇,还沉浸在丧子之痛中时,他们发现,自己的儿媳妇,吊死在了房梁上。
一袭红衣,触目惊心。
一尸两命。
孟彦的眼睛,瞬间就红了。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窗边,点上了一根烟,狠狠地吸了一口。
那辛辣的烟雾,呛得他眼泪都流了出来。
他不敢再看下去。
他怕自己,会控制不住,现在就冲出去,把那几个畜生,给活活撕了!
朱海坤看着他那副样子,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又给他倒上了一杯热茶。
许久,孟彦才平复下那翻腾的情绪,转过身,用一种沙哑得不像他自己的声音,问道:
“后来呢?”
“后来?”朱海坤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充满了悲哀和无奈的苦涩笑容,“后来,张家兄弟,给了王栓柱家五万块钱,算是‘赔偿’。然后,通过张彪的关系,找了个替死鬼,进去蹲了两年,这事就算了了。”
“王栓柱夫妇俩不服。这些年,一直在上访,一直在告状。他们甚至把儿子的那口棺材,就停在自家的堂屋里,五年了,都没有下葬。他们说,一天不给儿子讨回公道,他们就一天,不让儿子入土为安。”
“可是没用啊。”朱海坤长长地叹了口气,“他们只是两个普通的老农民,没钱没势,手无寸铁。他们怎么可能斗得过张家这棵在城关早已盘根错节的参天大树呢?”
“他们现在人呢?”
“还在村里。”朱海坤说道,“我派人,去接触过他们了。他们愿意站出来作证。但是他们怕。他们怕,自己的孙子,那个只有十岁的孩子,会遭到报复。”
“他们需要一个承诺。”朱海坤看着孟彦,一字一顿地说道,“一个能让他们,彻底安心的承诺。”
孟彦掐灭了手中的烟头。
他拿起桌上的电话,拨通了周云帆的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