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小姐!”
陈志远一眼瞥见她此刻的模样,心头猛地一沉,几步抢上前,一把扶住她摇摇欲坠、几乎要瘫软在地的身体。眼前的章明秀可谓狼狈不堪到了极点:整个身体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虚弱得如同秋风中被残酷卷起的最后一片落叶。
“陈……副官……”
章明秀张了张嘴,喘着粗气,声音嘶哑干裂得几乎无法辨认,每一次呼吸都清晰地牵扯着肋下和四肢传来的阵阵剧痛。
“别急!先喘口气!慢慢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陈志远稳稳地扶住她,让她将一部分体重倚靠在自己身上,他的声音刻意放得沉稳有力,试图给予她一丝支撑,但他那双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睛却不敢有丝毫松懈,警惕地飞速扫视着她来时的方向,以及皮货店周围的任何风吹草动,提防着任何可能出现的追踪者。
章明秀像是终于找到了唯一的依靠,找到了可以宣泄这巨大恐惧的出口,冰凉的手指下意识地死死攥住陈志远结实有力的小臂,仿佛那是怒海狂涛中唯一的浮木。她语无伦次,声音破碎而急促,夹杂着无法抑制的哽咽与颤抖,拼命地将那场发生在章府的、突如其来的灭顶之灾挤出喉咙:深夜家中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黑衣杀手们冷酷精准、如同机械般的屠杀、忠心耿耿的家丁们接连倒在血泊中的惨状、父亲为护着她突围而浴血苦战的悲壮背影、那柄几乎已经抵住她后心、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冰冷手枪……以及最后,她被迫抛下生死未卜的父母和燃烧的家园,独自一人从肮脏狭窄、弥漫着霉味的密道爬行逃生的绝望与那几乎将她灵魂都吞噬的蚀骨愧疚!
她的叙述虽然破碎混乱,却字字泣血,每一个画面都带着血腥的温度。眼中残留的那种极致惊恐与痛苦,让即使是身经百战、见惯生死与残酷场面的陈志远,也感到了一股发自心底的刺骨寒意与汹涌怒意。
陈志远听完,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下颌线条绷紧。眼中最初的震惊与难以置信迅速被熊熊燃烧的怒火和冰冷的、针对幕后黑手的杀意所取代。这根本不是普通的匪患或寻仇报复!这是一场策划周密、执行精准、目的极其明确的斩首式袭击兼毁灭行动!目标直指章明秀本人,更要彻底摧毁章家这个可能为抗日力量提供援助的重要支撑点!幕后黑手所展现出的能量、其手段之狠辣与决绝,远远超出了他最初的预料!
是娜塔莎为了报复章明秀的脱离控制而实施的毒辣报复?是日本特务机关嗅到了什么气息,进行的警告与铲除?抑或是……另有更深、更隐蔽的黑手在操控这一切?
“好毒辣的手段!”
陈志远从紧咬的齿缝间,冰冷地迸出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但他毕竟是经验丰富的军人,极其冷静地强行压制住胸腔内沸腾的杀意与愤怒。现在绝不是被情绪左右、立刻追查凶手的时候!身后的追兵很可能循着她留下的痕迹随时出现!而眼前章明秀的状态已经濒临彻底的生理与心理崩溃,她身上的伤势也必须立刻得到处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当机立断,语气果断而坚决:
“这里也不安全了!我们绝对不能在此久留!必须立刻再次转移!”
他环顾四周,黎明前这段最黑暗的时光虽然能提供最佳的掩护,但也无疑隐藏着最大的危险与不确定性。
“你的伤……还能坚持住吗?”
他看向几乎虚脱的章明秀,目光沉稳、坚定而充满不容置疑的力量,试图将自己的决心传递给她。
章明秀望着他坚毅的眼神,剧烈地喘息着,然后深吸一口气,用强大的意志力努力压下身体的剧烈颤抖和心灵的剧烈震荡,极其用力地、重重地点了点头。尽管前路未知,危机四伏,家园已毁,亲人安危不明,但此刻,她别无选择,也无路可退。她只能选择相信眼前这个男人,跟上他的步伐,朝着更深、更险的黑暗,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四月的哈尔滨,春寒料峭,却挡不住丁香蓬勃的生命力。章府门前,威严的石狮子上,垂挂着大串大串淡紫色的丁香花穗,在微凉的春风中摇曳,洒落一地细碎芬芳的花瓣,如同铺就了一层紫色的绒毯。
章明仁牵着春桃的手,站在冰冷的青石台阶下。他比离家时更加挺拔,眉宇间多了风霜磨砺的坚毅,却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春桃穿着自己最好的、浆洗得发白的靛蓝赫哲族传统服饰,乌黑的发辫垂在胸前,耳垂上那枚象征猎人身份的狼牙坠子,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她微微低着头,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骨节粗大如树根,布满常年拉弓、剥皮、劳作留下的厚茧,与这雕梁画栋的深宅大院格格不入,刺眼得令人心悸。
三岁的章远,小兽般紧紧依偎在母亲身后,小手死死攥着春桃的衣角,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盛满怯生与好奇的大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眼前这气派得让他害怕的高门大院。
“爹。”
章明仁的声音响起,很轻,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门房老张端着茶碗,闻声手一抖,“啪”地一声,上好的青花瓷盏摔得粉碎!
沉重的脚步声从正厅传来。章怀印拄着油光水亮的黄花梨龙头拐杖,踱步而出。阳光穿过雕花门廊,在他宝蓝色团花马褂上投下斑驳光影。他那精明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先在春桃那双布满厚茧、刺眼的手上停留,眼神微冷;又在她耳垂那枚带着野性气息的狼牙坠子上打了个转,眉头蹙起;最后,当他的目光落在章远那张稚嫩的小脸上时,瞳孔骤然收缩!那眉眼轮廓,竟与章明仁幼时惊人地重叠!
“哪来的野种?!”
拐杖猛地杵地,发出沉闷如雷的巨响!几片依附在杖头的丁香花瓣被震落,打着旋,无声地飘落在章远那双沾着泥土的小布鞋边。
“老爷!是我的孙儿!是我的孙儿啊!”
佟玉姑像一阵风似的从偏院跌撞冲出!银簪歪斜,灰白发丝凌乱,全然不顾平日的端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