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在外面等着。”
章明秀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令人心碎的寂静,却又带着一种经过剧烈挣扎后不容置疑的坚定。她纤细的手指紧紧攥着那只父亲递来的锦囊,丝绸面料上精致的苏绣图案硌着掌心,带来细微而清晰的痛感。这痛感提醒着她,这小小的锦囊里,包裹着的不仅是父亲章怀印大半生积累下的、足以应急的金银细软,更是一份沉甸甸、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的父爱——沉默、无奈,却倾其所有。
书桌前,章怀印没有回头,只是无力地挥了挥手,那手臂抬起得异常艰难。昏黄的灯光将他原本挺拔的背影拉得很长,投在冰冷的地板上,显得那样佝偻而脆弱。微微耸动的肩膀,再也无法掩饰这位一贯威严、持重的父亲此刻内心的崩溃与崩塌。
“那……去吧。”
短短两个字,从喉间挤出,嘶哑干涩,仿佛抽干了他体内所有的力气,只留下无尽的沧桑、无奈与一片死寂的落寞。身后,他的妻子佟玉姑早已支撑不住,瘫坐在旁边的梨花木椅上,双手死死地捂着脸,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从指缝间断断续续地溢出,那声音里充满了无法言喻的绝望与无助,像一把把冰冷的针,精准地一下下刺在章明秀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她最后深深地、贪婪地望了一眼这生她养她的家,望了一眼父母在瞬间被悲愁侵蚀得苍老无比的轮廓,猛地一咬舌尖,一股尖锐的腥甜痛楚瞬间席卷而来,强行逼退了即将决堤的泪水。她不能再犹豫,不能再增添父母的痛苦。毅然转身,不再回头,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却又异常坚定地大步走向那扇即将为她开启未知命运的门。
“吱呀——”
沉重的木门被推开,哈尔滨冬夜特有的、裹挟着煤烟味的寒气立刻扑面而来,刺骨冰冷。门外的世界一片漆黑,只有远处街巷零星灯火在浓重的黑暗中明灭不定,像是鬼魅窥视人间的冰冷眼睛,透着一股神秘而诡异的气息。
陈志远的身影果然如同预料般,几乎完全融入街角的阴影里,若非他刻意显露,几乎难以察觉。他静默地伫立着,宛如一尊历经战火与风霜洗礼的青铜雕塑,沉稳而内敛。他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在章明秀踏出府门的瞬间便已锁定她,迅速捕捉到了她苍白脸颊上未干的泪痕,更清晰地看到了那双清澈美眸中燃烧着的、混合着巨大痛苦与不容错辨的决然光芒。经验告诉他,此刻无需任何无用的安慰与询问。他只是沉稳地微微颔首,侧身让出通往更深黑暗的道路,一切意图与指令,尽在这无声的动作之中。
章明秀深吸一口这冰冷彻骨的空气,寒气涌入肺腑,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剧烈的寒颤,冰冷的刺激却也使得因悲伤而混沌的头脑瞬间更加清醒。她用力挺直了原本因哀伤和恐惧而微弯的脊梁,一步,踏出了章府那高高、象征着安稳与束缚的门槛。就在她的鞋底接触门外冰冷石阶的刹那,眼角的余光极其敏锐地捕捉到对面幽暗巷口——一抹极其短暂、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的鲜红色彩一闪而逝!
那颜色鲜艳刺眼!形状……像是一双女人的、款式时髦的鲜红皮靴!
她的心脏骤然缩紧,几乎停止了跳动!是娜塔莎?!那个如同幽灵般存在的俄国女人!她果然一直在这里!监视从未停止!一阵冰冷的战栗瞬间窜过她的脊柱。
“章小姐,此地不宜久留!”
几乎就在同时,陈志远低沉而急切的催促声已在耳边响起,及时打断了了她瞬间的惊骇与僵直,
“我们必须立刻离开!详细的转移路线和下一站的接头方式,我们路上再细说!跟上!”
章明秀强行压下内心翻江倒海的惊疑与恐惧,最后一次,无比眷恋地回望那扇灯火阑珊、温暖却正在远去的府门。门内,是她再也回不去的安稳过去。她紧紧攥住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柔嫩的掌心,利用这尖锐的疼痛强行汲取着前行的勇气,同时也将怀中那封藏着秘密指令的信件和父亲给予的沉甸甸的锦囊握得更紧,仿佛它们是唯一的护身符。随后,她不再犹豫,咬紧牙关,快步跟上了陈志远毫不犹豫的步伐,两人的身影一前一后,迅速被哈尔滨浓重而危险的夜色所吞没,脚步声消失在空旷寒冷的街道上。
就在章府对面那条更深、更窄、堆满杂物的暗巷里,娜塔莎优雅地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砖墙,嘴角噙着一丝冰冷而满意的弧度。她墨镜后的冰蓝色眼眸,如同最高精度的观测仪器,透过镜片,将章明秀随陈志远离去的每一个细节——她的犹豫、她的决绝、她的悲伤——都精准地记录、分析、存档。
“棋子,终于动了。”
她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像夜风拂过,却带着毒蛇吐信般的丝丝寒意。她从容地从修身风衣的口袋中取出一个精巧得如同艺术品的微型相机,对着空无一人的章府大门和陈志远消失的黑暗方向,冷静地、无声地按下了快门。极其轻微的“咔嚓”声在这死寂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清晰。她熟练地低头检视着相机里刚拍下的照片——一张清晰地捕捉到了陈志远棱角分明的侧脸,另一张则特写般定格在章明秀紧握那只锦囊的手上——证据确凿,收获颇丰。她满意地收起相机,身影如同没有重量的鬼魅,悄然隐没于身后更深沉、更复杂的黑暗之中,仿佛从未存在过。
她需要立刻将今晚的情况加密汇报给莫斯科的中心。同时,她精心准备已久、针对章家弱点的“b计划”已经同步启动。章明秀的离开,绝非这场博弈的终结,恰恰相反,这正是一场更深层次、更危险、更无情的博弈的开端。她要利用章家父母那基于爱的恐惧与软肋,布下天罗地网,最终让这只自以为挣脱束缚的鸟儿,自己心甘情愿地飞回她精心打造的黄金牢笼。
而章府内发生的一切,包括章明秀临行前那句带着哭音却无比坚定的告别——“爹,娘……谢谢您俩。女儿……一定活着回来!我会好好照顾自己,您们也要保重啊!”——都一字不落地通过隐藏在檐角阴影处、完美伪装成瓦片的微型窃听器,实时传输到了数十里外、城郊那座戒备森严、信号屏蔽的秘密据点。
娜塔莎坐在舒适的监听设备前,冰蓝色的眼眸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感波动,只有绝对冷静的分析和算计。听到章明秀那带着稚气与勇气的誓言,她保养得宜的嘴角不禁勾起一抹近乎残忍的轻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