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世界如同信号不良的旧胶片,不断闪烁着重影和黑暗。他强忍着眩晕,极其缓慢地、如同举起千斤重担般,艰难地举起那双沾满冰冷泥污和暗红色血渍的手。掌心完全摊开,向外,用尽最后的气力示意自己毫无威胁。然而,当他的视线艰难地聚焦,终于借着那盏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不定的油灯光芒,看清了持刀少女的面容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惊愕瞬间压过了身体的剧痛。
她眉目如画,是白山黑水间冰霜与烈风共同雕琢出的独特灵秀。乌黑浓密的长发编成一根粗亮结实的长辫,垂在胸前。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小巧的耳垂上,悬挂着一枚用坚韧皮绳系着的、洁白如玉却又透着森然锋锐的狼牙坠子!那枚狼牙在昏黄的光线下流转着一种古老而神秘的光泽,仿佛封印着森林精魄的低语,无声地宣告着主人的身份——这是赫哲族猎手世代相传的护身符,象征着与自然共生、与猛兽搏斗的勇气烙印,也是部族血脉最鲜明的印记!
“我…不是日本人。”
章明仁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在粗糙的树干上反复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喉咙里挤出的血沫,
“只是…路过…快撑不住了…需要…止血…”
他艰难地抬起一根沾血的手指,颤抖地指向自己左腿外侧——那被飞溅燃烧木片撕裂的伤口处,破烂的棉裤早已被不断渗出的鲜血浸透,黏腻冰冷地紧贴在皮肉上,散发着浓重的铁锈腥气。
少女——春桃,她的目光如同两把淬火的匕首,穿透昏暗的光线,死死锁定章明仁的眼睛深处。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能剥离一切伪装,直抵灵魂最幽暗的角落,审视着他话语里每一个细微的震颤,探寻着谎言的气息。几秒钟的沉寂,在油灯芯噼啪的爆裂声中,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空气凝固得如同寒冰。突然,她毫无预兆地动了!动作快如林中捕食的闪电貂!她空着的左手猛地探出,五指如钩,狠狠抓住章明仁胸前早已破烂不堪、被血污浸透的棉袄衣领,用力向下一撕!
“嗤啦——!”
本就脆弱的布料应声而裂!章明仁锁骨下方,一道深可见骨、皮肉恐怖地翻卷着、边缘呈现出焦黑碳化痕迹的新鲜撕裂伤,如同地狱的烙印,瞬间暴露在冰冷的空气和昏黄的灯光下!伤口狰狞可怖,暗红色的血珠正缓缓地从焦黑的边缘渗出,沿着肌肉的纹理蜿蜒流下!
瞬间!春桃那双深褐色的、如同林间深潭般的眼眸,发生了剧烈的、翻天覆地的变化!那里面不再是纯粹的、捕猎者般的警惕,而是被一种巨大的、如同雪崩般的震惊席卷!难以置信的骇然!以及…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仿佛看到了自己身上同样伤疤般的、混杂着痛楚与某种隐秘认同的强烈情绪!她倒抽一口冷气,那声音低得如同寒风掠过枯枝,却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力量,清晰地、重重地敲打在章明仁濒临崩溃的心弦上:
“你…是从地狱的火堆里爬出来的吗?”她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章明仁咧了咧干裂出血的嘴角,扯出一个极其苦涩、浸透了无尽疲惫与自嘲的惨笑:
“还没…完全爬出来呢…火…还在烧…”
话音未落,失血带来的冰冷麻木和剧烈的眩晕如同黑色的潮水,再次汹涌地席卷而来,瞬间将他淹没。他身体剧烈地晃了晃,眼前彻底被黑暗占据,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向一侧倒去。
春桃没有再问一个字。她果断地、如同收回猎弓般,“唰”地一声将抵在章明仁喉间的剔骨尖刀插回腰间的硬木皮鞘。没有丝毫犹豫,她转身,快步走到屋内一个用厚实桦树皮精心包裹着的古朴木柜前。动作麻利地打开柜门,里面整齐地码放着晒干的草药、兽皮和一些简单工具。她迅速地翻找着,指尖准确地掠过几种特定的草药——散发着奇异苦香和淡淡辛辣气息的根茎、叶片。她取出分量,放在一个粗糙的、表面布满使用痕迹的石臼里。抄起沉重的木杵,手臂肌肉线条绷紧,快速而有力、带着一种古老韵律地捣砸起来。
“咚!咚!咚!”
沉闷的撞击声在木屋中回荡。绿色的汁液迅速渗出,混合着草药的碎末,很快形成一团粘稠的、散发着浓烈生命气息的深绿色糊状物。春桃端着那散发着浓烈苦辛气息的石臼,走到瘫软在地、意识模糊的章明仁面前。她没有搀扶,只是用脚尖轻轻踢了踢他的小腿(避开伤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起来,坐床上。”
声音清冽,却奇异地带着一种让人服从的力量。
章明仁用仅存的意志力,挣扎着撑起身体,拖着那条几乎废掉的伤腿,挪到屋内那张简陋、铺着兽皮的木板床上。每一次移动都牵扯着胸前和腿上的伤口,痛得他眼前发黑,冷汗浸透了破烂的棉衣内衬。
春桃蹲下身,没有丝毫犹豫,伸出那双沾着草药汁液、指节却异常有力的手,“嗤啦”一声,干脆利落地将他左腿伤口周围早已破烂不堪、被血污板结的棉裤彻底撕开!冰冷的空气如同无数细针,瞬间刺入暴露的血肉之中!章明仁猛地倒抽一口冷气,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一颤!
狰狞的伤口暴露在昏黄的油灯下。皮肉翻卷,边缘焦黑,深处隐约可见森白的骨茬,暗红色的血混着泥污和脓液,触目惊心。春桃眼神专注得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没有丝毫厌恶或畏惧。她取过一块洗得发白但绝对干净的粗布,从旁边一个盛着温热雪水的陶罐里浸湿、拧干。然后,她开始清理。动作麻利、精准,带着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沉稳和老练。湿布小心地避开伤口中心最脆弱的部分,擦拭着周围的污垢、凝结的血块和烧焦的布屑。每一次触碰都带来钻心的疼痛,
但章明仁咬紧牙关,死死盯着屋顶那熏黑的椽子,硬是一声不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