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夜枭不知从何处惊起,发出凄厉的鸣叫,振翅飞过威远镖局的上空,在如水的月色下投下一道不祥的、飞速掠过的阴影。
“成!接着练!”
章怀印那洪亮的声音,好似裹挟着晨露的清爽,在院子里回荡。他迅速抄起地上另一把木刀,兴致盎然道:
“让爹再试试你下盘的桩子稳不稳!看看你这‘追风刀’的根子扎得牢不牢!”
话音刚落,木刀相击的清脆“啪啪”声,便在这清晨的院子里,有节奏地响了起来,宛如生命跃动的鼓点,洋溢着昂扬勃发的生气,刹那间,将之前那丝关于儿女姻缘的微妙氛围,冲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习武之人纯粹的酣畅淋漓。
林小蝶其实早就静立在厨房门内的阴影里,手中稳稳端着刚沏好的粗陶茶壶,氤氲的热气携着茶叶的清香袅袅升腾。父子俩的对话,清晰无误地钻进她的耳朵。
当儿子那带着少年独有的期待与鼓足勇气说出的“爹,我想先见见佳琪姑娘”响起时,她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揪了一下,先是泛起一丝微酸——那是察觉到儿子已然长大,即将如雏鸟离巢般的怅惘。紧接着,一股如汹涌暖流般的、滚烫的为人母的骄傲,瞬间驱散了那丝酸涩,流遍她的四肢百骸。她透过门缝,望着院子里那个在晨光下挥汗如雨、身姿挺拔矫健如同小白杨的身影,看着他脸上毫不掩饰的、对未知美好的纯粹憧憬,嘴角不由自主地弯起温柔的弧度,眼角的细纹也舒展开来,满是无声的欣慰。
她端着沉甸甸的茶盘,转身欲出,脚步轻快。然而,就在她即将跨过厨房门槛的瞬间,目光不经意扫过门旁那只盛满清澈井水的大水缸,脚步猛地顿住!
平静如镜的水面,清晰倒映出她的侧脸——那道从右额眉骨斜斜贯下,直至颧骨的浅褐色疤痕,在澄澈水光与明亮晨光的映照下,宛如一条狰狞的、被时光定格的蜈蚣,显得格外刺眼、突兀,甚至…带着一丝令人心悸的邪异。那一刻,她嘴角那抹温柔的笑意,仿佛被无形的寒冰瞬间冻结,一丝难以言表的、夹杂着恐惧与自惭的冰冷忧虑,如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底悄然迅速地扩散开来,泛起层层带着寒意的涟漪。她下意识地抬手,指尖几乎触碰到那道疤痕,却又在半空硬生生停住。喉头涌起一阵微涩的酸楚,她用力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翻涌的情绪,都狠狠压回心底最深处。再睁眼时,脸上已重新挂起那副温婉娴静、无可挑剔的笑容,莲步轻移,端着茶盘稳稳走了出去,步履平稳,不见丝毫慌乱。
“练了一早上,汗都湿透了吧?快喝口热茶,歇口气,润润嗓子。”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柔和,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听不出丝毫异样。她将一杯温热的茶,稳稳递到章怀印满是汗珠的大手中,又倒了一杯,递给刚刚停下动作、胸膛微微起伏、额角鼻尖都沁着亮晶晶汗珠的章明义。
章明义接过茶杯,仰头便是“咕咚”一大口,清亮的眼睛带着毫无杂质的信赖光芒,看向母亲:“娘!您沏的茶最解乏!喝了浑身都舒坦!”
他抹了把嘴角的水渍,带着点少年人的急切,忍不住又追问:“娘,您说…我这样去见佳琪姑娘,行吗?会不会…会不会显得太莽撞了?”
林小蝶的心,被儿子的目光熨贴得暖意融融。她抬手,用袖中干净柔软的帕子,极其自然且温柔地擦拭着儿子饱满额角上那层细密的汗珠,动作轻柔得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指腹间满是无尽的疼惜:
“瞧你这一头汗,跟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她的指尖带着常年操劳留下的薄茧,轻轻滑过儿子年轻光洁、充满弹性的额头皮肤,声音放得更柔缓了些,“
见着人家姑娘,心要诚,礼要到。说话做事,稳当些就好。咱家明义,自有咱家的气度,不必学着那些花架子。”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在自己脸颊旁微微滞了一下,才继续道,“只要…只要人家姑娘不嫌弃就好。”这话说得极轻,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
章明义没听出母亲话里那丝细微的异样,嘿嘿一笑,带着点少年被母亲宠溺时特有的憨态与羞涩:“知道了娘!您放一百个心,保管规规矩矩,不给您和爹丢脸!再说了,爹不是常说,咱练武的人,堂堂正正,最要紧的是心正,模样都是其次嘛!”
章怀印在一旁慢慢啜着温热的茶,目光看似随意,实则如最敏锐的鹰隼,不着痕迹地在妻子温婉依旧的侧脸和儿子朝气蓬勃的脸上转了一圈。他捕捉到了林小蝶方才递茶时,指尖那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颤抖,也看到了她此刻看向儿子的笑容下,那竭力维持却仍无法完全掩饰的一丝紧绷,更听出了她最后那句“不嫌弃”里潜藏的自伤。他没有点破,深邃的眼眸里却闪过一丝了然与心疼,如同石子投入深潭,在他心底也泛起一圈忧虑的涟漪。他放下茶杯,声音沉稳而果断,带着一家之主不容置疑的决断,巧妙地岔开话题:
“好了,明义,茶也喝了,汗也落了。收拾收拾,跟我去趟镖局。北边新到的那批山货皮子,成色不错,王掌柜那边急着要数。你去点点数,仔细对对账目,学着经手这些实务。这看货、盘账,也是咱吃饭的本事。”他刻意加重了“吃饭的本事”几个字,目光锐利地扫了儿子一眼,意在提醒他眼前事更重要。
“哎!这就来!”章明义立刻应声,年轻人的注意力像被风鼓起的帆,瞬间从朦胧美好的憧憬,转向眼前具体且充满挑战的事务,眼神里满是跃跃欲试的干劲。“爹,听说这次有上好的紫貂皮?让我也开开眼!”
父子俩刚拿起木刀准备收拾,院门被“哐当”一声推开,一个穿着短打劲装的精干汉子探进头来,是镖局的探子手王铁柱。他嗓门洪亮:“总镖头!小义哥!你们在这儿呢!赵管事让我来催一声,那批货的买家提前到了,正在前厅候着呢,说急着看样!”
章怀印眉头一挑,立刻道:“知道了,铁柱,你先去前厅招呼着,就说我们马上到。”王铁柱应了一声,风风火火地跑了。
章怀印转向儿子,语速加快:“听见了?动作麻利点!别让人等急了,显得咱威远镖局没规矩。”他又看了一眼林小蝶,语气放缓了些,“小蝶,家里你照看着,晌午我们不一定回来吃,别等了。”
看着父子俩简单收拾好木刀,一前一后快步走向院门,林小蝶倚在厨房的门框边。晨光温柔地为她单薄却坚韧的身影,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她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婉娴静,宛如最完美的面具,目送着他们高大的背影。
“爹,娘,我们走了!”章明义回头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年轻人的朝气。
林小蝶微笑着点头,提高声音回应道:“路上当心点!”
然而,当那扇厚重的院门“吱呀”一声合拢,彻底隔绝了父子俩爽朗的说笑声和有力的脚步声,小院重新陷入一片近乎死寂的宁静时,那份被强行压制在心底的忧虑、恐惧与冰冷的自惭,如同挣脱了束缚的藤蔓,疯狂地滋长、蔓延开来。她下意识地抬手,指尖终于颤抖着,轻轻抚上了右额那道狰狞的疤痕。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一路凉到了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