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寒凉,后院孤灯下,研磨药材的沙沙声规律地响着,仿佛是他内心世界唯一允许存在的声音。
然而,在这片刻意维持的寂静之下,一场无声的审判正在进行。
一个声音,如同潜藏在冰层下的暗流,带着不容忽视的质问,在他心底反复叩击:
“你不是为自己设下考验吗?那为什么不肯接受人间冷暖?”
这质问指向他行为的核心矛盾——既然自诩在践行对茉莉“做个好人”的承诺,为何要拒绝所有可能带来温暖的联系?
“就因为她是柱?就因为她不是普通人?”
声音变得尖锐,直指他可能存在的、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偏执。
“你为什么这么偏心?”
这最后的诘问,像一根针,试图刺破他所有理性的防御,质疑他是否在用对茉莉的“专一”作为借口,行恐惧与逃避之实。
“……”
研磨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
他并未抬头,依旧维持着低垂的姿态,仿佛在与虚空对话,又像是在回应自己灵魂的拷问。
良久,一个平静到近乎冷酷的意念,在心底清晰地响起,作为回应:
“只是这些前提,是我不知。”
他否定了“偏心”的指控。并非因为对象是柱或是普通人而有所区别,问题的根源不在于对方是谁。
紧接着,是更核心的、带着某种绝望明晰的剖白:
“但恰恰,我太知道我需要什么。”
他知道。 他太知道了。
他需要的不是温暖,不是陪伴,不是新的开始。
他需要的,是永恒的放逐,是无尽的孤寂,是背负着罪孽与回忆的、漫长的自我惩罚。
任何试图将他拉出这片深渊的“人间冷暖”,无论来自谁,无论以何种形式,都与他自我设定的、必须行走的黑暗路径相悖。
接受它们,就意味着背叛了自己,背叛了那份用痛苦铸就的、对过去的忠诚。
蝴蝶忍的出现,她的执着,她的炽热,恰恰映照出他内心这片荒芜的必要性。
她的“不同”和“特别”,非但不是例外,反而更加强化了他必须坚守孤寂的理由——
因为她的光芒越亮,就越发凸显他身处黑暗的“正确”。
所以,这不是偏心。
这是一种基于极端自我认知的、残忍的“公平”——他拒绝所有人,因为他认定自己只配拥有虚无。
意念落下,他指尖的动作重新恢复了那死水般的稳定,继续着无声的研磨。
将所有的质问,所有的可能,连同那零星试图复燃的火种,一并碾碎在这冰冷的夜色与药草的清苦之中。
“人间纷纷扰扰,都静如止水……”
茉莉那遥远而温柔的声音,如同穿越了轮回的咒语,在她逝去多年后的这个冰冷夜晚,再次清晰地在他脑海中响起。
那是她第一世濒死时,对纷扰世间最后的祈愿与超脱。
他停了。
研磨的动作彻底僵住。
那惨烈的一幕——她在他怀中气息断绝,身体一点点冰冷,鲜血染红他双手的画面——如同最锋利的刀刃,再次狠狠剜过他的心脏。
(她这话……此刻,却像是独独对我说的……)
一股无法抗拒的、愿意立刻为她去死的冲动情绪,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瞬间冲垮了所有理性的堤坝。
他的手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
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跨越了生死的诘问。
眼圈瞬间红了,水汽不受控制地弥漫上来,模糊了眼前昏黄的灯火和冰冷的药材。
(茉莉一次一次又一次的救我……) (她在我需要时 义无反顾,不问对错,拉住我,在我迷失时指引我……) (怎么可以放下?!) (怎么可以放下?!!!)
内心的呐喊一声高过一声,带着毁天灭地的绝望和偏执。
我不能!!! 我不可以!!!
他猛地摇头,仿佛要将蝴蝶忍的影子,将任何可能动摇这份执念的念头彻底甩出去。
(我管她是谁……!) (谁都无法代替你的位置……!) (不能这样对你,我不能……我不能……)
忠诚变成了枷锁,爱化作了无法挣脱的牢笼。
(那么这样真的好吗?她这些话,是想看见你这样吗?) (一个人紧锁一段爱情,独为一人,不愿意走出来,真的好吗?)
一个微弱而理智的声音试图发出疑问。
但这疑问瞬间被更汹涌的情感狂潮吞没。
(还用说吗……!) (茉莉对我有多重要还用说吗?!!!) (她对我怎么样我不知道吗?!!!) (我看不见,听不见,感受不到吗?!!!)
(我不能,我不能,我不能!!!)
紧接着,是第二世,她再次在他怀中逝去时,那带着血泪的约定:
“如果……如果下辈子你还愿意找我……我等你……。”
这句话如同最后的审判,将他牢牢钉死在永恒的守望之上。
(怎么可以忘记你的诺言……) (怎么可以这样对你……)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我不能……我不能……)
他痛苦地蜷缩起来,手指深深插进头发里,身体因为极致的情绪波动而剧烈颤抖。
(茉莉,我不能……) (她(蝴蝶忍)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我就这样守着……不就好了吗……) (我已经有你了……) (我不愿意了……)
他像是在向逝者祈求原谅,又像是在对自己下达最后的命令。
(你难道不想看见我这样吗……?)
最后,所有的思绪汇聚成一股悲愤的、控诉般的洪流,冲向他记忆中每一个茉莉为他付出的瞬间:
(我坏了两辈子!是你把我带回人的角度!) (你让我怎么忘?!) (当我知道我们是命运共同体的时候,你又让我怎么忘?!) (当你说你爱我的时候,你让我怎么忘?!) (你在我人的时候,不问原因,不问人品,冒着大雪背着我去求医——) (我怎么可以忘!!!!!!!!!!!!!!!!!!)
最后一个“忘”字,几乎是在他心底撕裂般吼出,带着血泪的重量。
所有的理智,所有的“应该”,在这份跨越了生死、承载了无数救赎与牺牲的沉重爱意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无法前行。 他不愿前行。 他甘愿永远囚禁在这份以爱为名的、永恒的刑罚之中。
后院依旧寒冷,孤灯依旧摇曳。而他,被困在了比这夜色更浓重、更绝望的过去里,无法自拔。
那阵撕裂肺腑的内心风暴过后,是死一般的寂静与虚脱。
他依旧维持着蜷缩的姿势,额头抵在冰冷、沾满药末的工作台上,急促的喘息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身体的颤抖渐渐平息,但那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冰冷,却比夜寒更刺骨。
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深色的木板上,留下深色的印记,随即被寒意冻结。
(就这样吧……)
一个疲惫到极致的声音在空洞的内心响起。
(就这样……守着就好。)
他缓缓直起身,靠在椅背上,仰头望着被屋檐切割出一小片的、墨黑的夜空。没有星辰,没有月光,如同他内心被彻底封闭的未来。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内心挣扎从未发生,只留下一片被彻底燃尽后的荒芜。
那双曾映照过星河、也倒映过蝴蝶忍笑意的眼眸,此刻只剩下两口枯井,深不见底,毫无生气。
他重新伸出手,拿起捣药杵。
“咚……”
一声沉闷的、规律的声响在后院响起,比之前更加缓慢,更加沉重。
每一下,都像是在将那些翻腾的情绪、那些不该有的念头、那些属于“生”的躁动,一点点地、固执地碾碎,压实,埋葬。
他不再去思考“好不好”,不再去理会心底任何质疑的声音。
茉莉的期望、茉莉的牺牲、茉莉的约定,成了他唯一的坐标。
任何偏离这一坐标的倾向,都被他视为不可饶恕的背叛。
这是他对爱的态度,这是她不想看见的,但无所谓,他不愿意离开就好了。
蝴蝶忍的影像,连同那份因她而起的、短暂的混乱与悸动,被他强行从思绪中剥离,如同拂去衣袖上无关紧要的尘埃。
她的生死,她的痛苦,在此刻他那片只为茉莉一人哀悼的内心墓园里,似乎已经……无关紧要了。
(我已有归处。) (无需他乡。)
他用这八个字,为自己这场短暂的情感波动画上了句号。
夜色更深,寒气更重。
后院那盏孤灯的光芒,在他沉默而机械的劳作中,似乎也变得愈发黯淡,仿佛随时都会被他周身那浓得化不开的孤寂所吞噬。
他回到了他的“正道”上——那条由无尽悔恨、永恒守望和自我惩罚铺就的、通往虚无的单行道。并且,决心不再偏离分毫。
……
拉门被轻轻拉开,炼狱杏寿郎率先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沉稳。
紧随其后的众柱,虽然神色中仍残留着些许疲惫,但眉宇间的凝重已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的释然。
他们并未多言,只是彼此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便默契地开始行动。
不死川实弥动作略显笨拙地抱来被褥,铺在榻榻米上;
甘露寺蜜璃和富冈义勇安静地将坐垫挪开,腾出足够的空间;
伊黑小芭内和宇髄天元则检查着门窗,确保夜风不会过寒;
悲鸣屿行冥低声诵念着,为这片空间带来安宁的氛围;
时透无一郎已经找了个靠墙的角落,安静地坐下。
没有过多的言语,也没有再追问细节。他们用行动表明了一切——今夜,我们就在这里。
蝴蝶忍坐在原地,看着同伴们在她房间里忙碌却又尽量不发出声响的样子,紫眸中最后一丝强撑的壁垒,终于彻底软化、消融。
她没有拒绝,也没有说那些“太麻烦大家了”的客套话,只是微微低下头,唇角勾起一个极浅、却无比真实的弧度。
灯火被调暗,只留下一盏小小的夜灯,散发出柔和的光晕。
炼狱杏寿郎在靠近门口的位置躺下,像一尊守护的门神。
不死川实弥大大咧咧地躺在另一边,双手枕在脑后,故意发出一点鼾声,却又在甘露寺小声提醒后立刻收敛。
富冈义勇靠着壁橱,闭目养神。
悲鸣屿行冥盘坐在角落,如同入定的磐石。
伊黑小芭内和宇髄天元也各自找了舒适的位置。
甘露寺蜜璃则挨着蝴蝶忍的铺位躺下,像一只寻求温暖的小动物。
时透无一郎在阴影里蜷缩着,呼吸平稳。
房间里很快响起了轻重不一的呼吸声,交织成一片令人安心的背景音。
蝴蝶忍缓缓躺下,拉过被子盖好。她侧过头,目光扫过房间里这些为了她而聚集在此的身影——他们睡姿各异,甚至有人(比如不死川)可能还会磨牙,但此刻,这些曾经让她觉得吵闹的存在,却构成了最坚实的安全感。
那个人的决绝、那份无解的纠葛,依然在她心底留下了刻痕,并未消失。
但此刻,那刻痕不再是她世界的全部,不再是她无法承受的重量。它变成了众多经历中的一段,痛苦,却不再致命。
她闭上眼睛,听着身旁蜜璃轻柔的呼吸,听着不远处炼狱沉稳的脉搏,感受着这间被同伴气息填满的屋子……
心结未曾消失,但它被更温暖、更有力的东西包裹了起来。
今夜,她不再是一个人面对漫漫长夜。
今夜,她在一片无声的守护中,沉沉睡去。嘴角,带着一丝久违的、属于安宁的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