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当他背着采满药材的背篓回到原处时,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焦黑与断壁残垣。
那间他住了不算短时间的木屋,此刻已彻底化为废墟。
几根粗壮的梁柱歪斜地断裂,冒着缕缕青烟,焦糊的气味混杂着木材燃烧后的呛人气息弥漫在空气中。
显然是经历了一场远超昨日程度的、更为彻底的破坏。
他站在废墟前,目光扫过那片狼藉,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愤怒,没有惊讶,甚至连一丝惋惜都找不到。
仿佛被毁掉的不是他的居所,只是路边一堆无关紧要的枯枝。
钱,他一直都带在身上。至于屋子里的那些简陋家具、瓶瓶罐罐,本就可有可无。
他甚至没有去探究这究竟是昨日那只鬼的余党前来报复,还是另一场完全无关的灾难。原因不重要,结果已然如此。
他没有在废墟前停留太久,只是如同确认一件既定事实般看了几眼,便转身,背着那筐药材,踏上了下山的路。
步伐依旧平稳,节奏未变。
到了镇上,他依旧先去蝶屋分部卖掉了药材,换取银钱。然后,他用一部分钱买了最基础的被褥和御寒的衣物,又补充了些许盐和干粮。
他没有寻找新的固定住所,而是直接返回了山里,在那片木屋的废墟不远处,寻了一处背风、干燥的山岩凹陷处。简单清理了一下,铺上被褥,将不多的物品放置好。
夜幕降临时,他便在这处天然的“居所”里生起一小堆篝火,如同往日一样吃着干粮,然后躺下休息。
房子没了,无非是换一处地方躺下。天为被,地为席,于他而言,并无本质区别。只要还能采药,还能换取生存所需,其他的一切,都不过是随时可以舍弃、也随时可以重建的外物。
山风依旧,星辰依旧。他闭上眼,呼吸平稳,仿佛一切都未曾改变。
夜色深沉,山岩下的篝火只剩零星余烬。
一道扭曲的黑影悄无声息地逼近,带着浓重的血腥与恶意。正是那只白日里摧毁了木屋的鬼。它盯着岩穴中似乎毫无防备的沉睡身影,涎水从利齿间滴落,最终按捺不住嗜血的欲望,猛地扑了上去!
利爪带着腥风直取咽喉!
就在这刹那,背对着它的身影却发出了平静的声音,仿佛早已清醒:
“多少条人命,你还没吃够吗?”
鬼物硬生生止住扑势,惊疑不定地后跃,摆出防御姿态。它死死盯着那个依旧保持睡姿、连头都未回的背影。
“别紧张,”那声音再次响起,淡漠得没有一丝波澜,“你不惹我,我就不会杀你。你杀多少,吃多少人,我都不会管,那是你生存的逻辑。”
但这只鬼早已被饥饿与杀戮的欲望冲昏头脑,恐惧反而激起了它的凶性。它嘶哑地低笑起来,试图用言语给自己壮胆:
“嘿嘿嘿……你知道吗?那群鬼杀队的人……也被我们杀了吃了!我才不怕你!”它仔细观察着对方的反应,见毫无动静,胆子更壮,声音变得尖利,“哦~我见过你!我想起来了……那小孩全家……也是我们杀的!那群一开始来的柱,还以为把我们杀光了呢,哈哈哈哈哈哈哈!!!”
它疯狂地大笑,期待着看到对方愤怒或痛苦的反应。
岩穴中的身影,终于动了。
他坐了起来,动作不疾不徐。脸上没有任何预想中的愤怒,甚至连一丝不悦都没有,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他活动了一下脖颈和肩膀,仿佛只是睡久了有些僵硬。
然后,他看向那只因他的反应而有些错愕的鬼,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你相信雏鸟情节吗?”
鬼物愣住了,完全无法理解这突兀的问题。“什……什么?”
他并不期待答案,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说道,目光似乎穿过了眼前的鬼,落在了遥远的过去:
“破壳第一眼看见的东西,总会留下点痕迹……”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莫名的重量。
鬼物被这莫名其妙的话彻底激怒,也或许是恐惧到了极点便只剩下疯狂,它嘶吼着:“胡说八道什么!去死吧!”
凝聚起全部力量,化作一道黑影,带着决绝的杀意,再次猛扑上来!
这一次,岩穴中的男人没有再说话。
鬼物的利爪距离他的喉咙只有寸许,那狰狞面孔上的狂喜与残忍已然凝固。
然而,在意识彻底湮灭的前一瞬,占据它全部感知的,并非预想中撕裂血肉的快感,也不是对力量的恐惧,而是一片无边无际、灼热耀眼的——
光。
如同正午最炽烈的太阳,毫无征兆地在它灵魂深处轰然爆发,纯粹、霸道、带着净化一切污秽的绝对意志。
它甚至来不及思考为何会想到太阳,那光芒便吞噬了它的全部。没有惨叫,没有挣扎,甚至连一丝灰烬都未曾留下。
扑杀而来的鬼物,就在这咫尺之遥,如同被无形的烈焰瞬间席卷,彻底汽化,完全消失了。空气中只残留着一丝极细微的、类似臭氧被电离后的气息,随即被夜风吹散。
自始至终,坐在岩穴中的男人连手指都未曾抬动一下。他的姿势甚至没有改变,仿佛刚才扑来的只是一缕扰人的夜风,而那只鬼的消亡,不过是露水在晨曦中自然蒸发。
周遭重归寂静,只有山风吹过岩石的呜咽。
就在那只鬼彻底湮灭、气息完全消散的下一刻,一直静坐不动的他,终于有了一个极其轻微的动作——或许只是眼睫的一次眨动,或许是呼吸间一次比往常略深些的起伏。
紧接着,眼前那片被彻底摧毁、只剩下焦黑断木和碎石的废墟,景象骤然扭曲、模糊。
没有光芒万丈,没有地动山摇,更没有繁复的施法过程。就像是画师随手抹去了画布上不满意的部分,又像是水中倒影被一颗石子打散后重归平静。
只是一瞬。
模糊的景象重新变得清晰时,那栋熟悉的木质小屋已然完好无损地矗立在原处。
门板上的爪痕,墙壁上的污迹,屋内被破坏的家具……所有的一切都恢复了原状,甚至他之前铺在岩穴里的被褥,也仿佛从未被移动过一般,静静地放置在屋内原本的位置。
一切都回到了被破坏之前的模样,精确得令人窒息。
他站起身,拍了拍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脸上依旧是一片漠然,对这堪称神迹的一幕没有流露出半分在意。
仿佛让一座房屋从废墟中瞬间复原,与拂去肩上的一片落叶,并无本质区别。
他推开那扇恢复如初的木门,走了进去,如同每一个平凡的夜晚一样,径直走向床铺。
躺下,闭眼。
屋外,夜风依旧,山林寂静,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清晨,薄雾尚未散尽,急促而规律的敲门声打破了山间的宁静。
他睁开眼,起身,拉开房门。门外站着几名风尘仆仆的鬼杀队队员,神色比昨日更加凝重,甚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悲愤。
为首的一人手中紧握着一只显然经过长途飞行的信鸽,鸽腿上绑着的信筒空空如也——消息显然已经传回。
“先生!”那队员声音沙哑,带着急切,“我们收到最后传讯,昨日前来诛鬼的小队……全员失联!信鸽只带回了空筒,这是最紧急的示警!我们是奉命前来支援的后续队伍。”
队员的目光锐利地扫过他完好无损的木屋,以及他平静无波的脸,语气沉重地继续说道:
“根据情报,那只鬼极其狡猾凶残,而且很可能不止一只!它之前故意示弱,引诱我们的小队深入,然后……请告诉我们,您昨晚是否察觉到任何异常?或者听到、看到什么?”
他站在门口,听着队员带着悲痛与焦急的叙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既无惊讶,也无同情。
“没有。”他回答得干脆利落,声音平稳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队员们看着他,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但最终什么也没发现。
眼前的男人,连同他这间在传闻中已被摧毁、此刻却完好无损的木屋,都透着一股令人费解的平静。
“如果……如果您发现任何线索,请务必通知我们!”
队员最终只能咬牙说道,行了一礼,带着满腹疑虑和沉重的心情,转身快步离去,继续向山林深处进发,搜寻同伴可能留下的痕迹,以及那只或那些凶鬼的踪迹。
他关上门,将鬼杀队的焦急与悲愤隔绝在外。
屋内,一切如常。仿佛昨夜那场短暂的毁灭与重生,以及鬼杀队的全军覆没,都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幻梦。
时至中午,日光勉强穿透层叠的枝叶,在林间积雪上投下斑驳的光晕。
他背着药筐,行走在惯常采药的山路上。在行至一处较为开阔的山坳时,他停下了脚步。
前方不远处,正是清晨来敲门的那队鬼杀队支援成员。他们此刻的模样与清晨时截然不同,来时那股锐利的悲愤已被一种近乎麻木的沉重取代。
他们走得极慢,小心翼翼地用临时制作的简易担架抬着几具残缺不全、布满撕咬痕迹的遗体。
那些遗体上还残留着明显的战斗痕迹和鬼气,显然是被找到时已然如此。
深色的队服被凝固的血污浸透,破损处露出惨白的皮肉。
没有人说话,只有压抑到极致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和脚步踩在积雪与枯枝上的沙沙声。浓重的悲伤与绝望几乎凝成了实质,笼罩在这支小小的队伍上空。
他站在林木的阴影里,平静地看着这一幕。看着那些年轻队员脸上未干的泪痕,看着他们因用力抬担架而紧绷的指节,看着那曾经鲜活、如今却支离破碎的生命。
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如同深潭,映照着眼前的惨状,却激不起一丝涟漪。
他没有避开,也没有上前,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如同山间一棵沉默的树,目送着那支承载着死亡与悲伤的队伍,缓慢而艰难地消失在下方蜿蜒的山道尽头。
然后,他转过身,继续向山林深处走去,开始寻找今天需要的药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