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只岛----望泷村
“哲平!”
派蒙人还未到,那充满焦急和担忧的、带着哭腔的呼喊声就已经先一步传了过来,打破了小屋周围的寂静。
这突如其来的大叫,让正端着一杯热水从屋里走出来的天一吓得一个激灵,手中粗糙的陶制水杯没能拿稳,“啪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温热的清水溅湿了她的鞋面和裤脚,如同某种不祥的预兆。
空紧随其后,快步登上通往哲平小屋的木质楼梯,他的脸上写满了急切与不安,看到天一,立刻问道:“天一!你看见哲平了吗?” 他们从珊瑚宫那里得知了邪眼的事情就立刻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
天一看着地上碎裂的陶片和洇开的水渍,又抬眼看了看空和派蒙那焦急万分的面孔,她沉默了一下,那双总是带着点疏离和茫然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出了一丝沉重与不忍。她微微侧过头,避开空直视的目光,视线投向小屋后方那片被阳光照亮的空地,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平静:
“在屋后...阳光能照到的地方......” 天一顿了顿,似乎觉得语言在此刻显得苍白而残忍,最终只是轻轻地、几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算了,你们...自己去看吧。”
天一弯下腰,默默地收拾着地上的碎片,动作缓慢而细致,仿佛想借此拖延那注定要面对的残酷一幕。“我...再去接杯热水。” 她低声补充了一句,转身又向屋内的水缸走去,留下一个略显单薄和孤寂的背影。
派蒙看着天一异常的反应,一个让她恐惧的念头瞬间攫住了她的小心脏。她捂住嘴,声音颤抖,带着哭音:“难道...难道哲平他...?!”
空的心也猛地沉了下去,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涌上心头。他没有再犹豫,迈着沉重的步伐,绕过小屋,走向那片被午后阳光笼罩的屋后空地。
当空的视线落在屋后那个倚靠在柴堆旁的身影时,他的脚步瞬间僵住了,呼吸也为之一窒。
那是...哲平吗?
只见那个熟悉的身影蜷缩在那里,原本充满活力的、带着健康小麦色的短发,此刻已变得一片灰白干枯,如同秋日衰败的野草。那张总是带着憨厚笑容、充满朝气的年轻脸庞,此刻却布满了深深浅浅、如同刀刻般的皱纹,皮肤松弛,黯淡无光,仿佛在短短时间内走完了数十年的光阴。
哲平整个人缩在并不温暖的阳光下,身体微微佝偂着,透出一股浓重的、无法言说的疲惫与苍凉。
“哲平?” 空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听到声音,那个苍老的身影缓缓地、极其费力地抬起了头。当那双浑浊、失去了往日神采的眼睛辨认出空和派蒙时,哲平的脸上艰难地挤出了一丝扭曲的、几乎算不上是笑容的表情,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发出沙哑而虚弱的声音:
“啊...是你们啊...你们来了?” 他的声音气若游丝,仿佛随时都会中断。他尝试着用手臂支撑地面,想要像往常一样站起来迎接朋友,但手臂颤抖了几下,最终还是无力地垂下。“等一下啊...我先...站起来......” 他喃喃自语,又试了一次,身体却只是不受控制地晃了晃,根本无法凭借自己的力量起身。
“奇怪...” 哲平低下头,看着自己不受控制颤抖的双手,语气中充满了困惑与一丝茫然的无助,“总觉得...身体...没什么力气......”
空看着眼前这个仿佛一夜之间步入风烛残年的“老人”,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传来阵阵刺痛。他强忍着翻涌的情绪,蹲下身,与哲平平视,声音沙哑地问道:“哲平...你最近...”
哲平似乎没有完全理解空问话背后的深意,或者说,他的思维也已经变得有些迟缓。他听到“最近”二字,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竟然又微弱地亮起了一丝光,那是属于曾经那个热血青年、渴望建功立业的哲平的光芒。他断断续续地,带着点自豪,又带着更深的疲惫说道:
“嗯?哦哦...还没来得及...和你细说。” 他喘了口气,努力组织着语言,“我最近啊...又立了好几件...功劳呢。乘船与幕府军海战...我一个人...击退了好几个幕府士兵...还、还营救了被围困的同伴......” 他的脸上露出一丝向往,“以前的...我...做梦都不敢想...自己能做这些事......”
哲平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无尽的不甘和渴望:“如果……我能再强一点……就好了……再强一点……就能做到……更多的事了……就能……帮上更多的忙了……”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自己衣服的口袋,似乎在寻找着什么,摸索了半天却一无所获,脸上露出了孩童般的迷茫和焦急:“奇怪...我的「秘密武器」呢...怎么不见了...没有它...我......”
空张了张口,看着哲平这副至死都执着于力量、却浑然不知自己已被那力量彻底摧毁的模样,所有准备好的、关于邪眼真相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化作一阵酸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天一端着两杯重新接好的热水,默默地走了过来。她的脚步很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一个冷静的旁观者,但那双紧握着杯壁、指节有些发白的手,却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她没有看哲平那苍老的面容,而是直接将一杯水递给了空,另一杯则小心地、稳稳地放到了哲平那双不停颤抖、几乎握不住东西的手边。
然后,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哲平,用一种近乎冷酷的、直接到残忍的语气,问出了那个关键的问题:
“那东西,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用的?”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刺破了此刻弥漫的悲伤与沉默,直指核心。
哲平被这个问题问得愣了一下,涣散的眼神努力聚焦,似乎在回忆:“什么时候...什么时候......” 他喃喃着,努力搜索着逐渐模糊的记忆,“大概...就是空...被封为剑鱼二番队队长...不久之后吧......”
他的思绪仿佛飘回了那个改变他命运的时刻:“我遇到了资助方的神秘人。他们给了我这个...然后跟我说...只要心里渴望变强,这个秘密武器就会回应我......”
哲平脸上露出一丝虚幻的、带着怀念的笑容,那笑容在他苍老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眼,“哈哈...简直...就像是...「神之眼」一样吧?...我没用过神之眼...也不知道有什么区别......”
“那不是神之眼。” 空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打断哲平的话,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艰难,却又无比清晰,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将这个残酷的真相烙印在哲平最后的意识里,“那是...「邪眼」。”
“邪...眼?” 哲平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汇,眉头因为困惑而微微皱起,脸上的皱纹也因此显得更深了,“听上去...是个...不太好的东西呢......” 他像个求知的孩子,用最后的气力问道,“和神之眼...有什么...不一样吗?”
空凝视着哲平那双依旧带着一丝纯真和不解的眼睛,心脏如同被撕裂般疼痛,但他知道,必须告诉他真相。他深吸一口气,用最直白、也最残酷的话语回答:
“邪眼...会透支使用者的生命。”
“............”
哲平沉默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周围只剩下海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以及远处望泷村隐约传来的、孩童嬉戏的笑闹声——那代表着生机与未来,与哲平此刻的状况形成了绝望的对比。
一阵带着海藻咸味的清风适时拂过,吹动了海只岛特有的、在空中轻盈飘浮的晶莹泡泡,也吹动了在场几人额前的发丝,仿佛神明无声的叹息,拂过这即将逝去的生命。
哲平低着头,看着自己布满皱纹、如同枯枝般的手,沉默了许久许久。最终,他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仿佛释然,又仿佛带着无尽嘲弄的轻笑。
“这样吗...” 他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几乎要消散在空气里,“确实...像这样来历不明的东西...有风险...也很正常吧......”
他抬起头,望向远处蔚蓝的天空,眼神空洞,仿佛在回顾自己短暂而仓促的一生:“最近这几天...我越来越疲倦...心里也隐约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顿了顿,语气平淡地陈述着一个事实,“之前...只是战斗后...会累一点...结果今天回来之后...我突然发现...自己...看不清东西了......”
他的目光缓缓转向一旁始终沉默、面无表情的天一。天一感受到他的视线,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随即猛地转过头,避开了他的目光,紧紧抿着嘴唇,看向远处的海平面,仿佛那里有什么极其吸引她的东西。她不想,也不敢,去直视那双即将熄灭的生命之火,去见证这注定的悲剧在自己眼前上演。
哲平看着天一回避的姿态,似乎明白了什么。他重新将目光投向空,那个他一直想要追赶、视为目标和伙伴的旅行者。他的脸上,再次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容,那笑容里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感——有不甘,有遗憾,有释然,还有一丝...对自己命运的嘲弄。
“真是...遗憾啊......” 他轻声说着,声音越来越微弱,“本来还以为...要赶上你了...哈哈......”
这声笑,比哭还要让人心碎。
哲平深深地、用尽最后力气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声中,仿佛卸下了所有的执念、所有的挣扎、所有对未来的憧憬。
然后,他用一种近乎呓语般的、飘忽的声音,说出了那句仿佛凝结了他一生所有不甘与认命的话:
“我果然...没有被神明...注视着啊......”
这句话,如同最沉重的铅块,狠狠砸在空、天一和派蒙的心上。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与悲伤。派蒙早已忍不住,飞到一个角落,小声地啜泣起来,肩膀不停地耸动。
哲平似乎并未期待任何回答,他看向空,眼神中带着最后一丝请求,声音断断续续,几乎难以听清:
“空...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空立刻凑近了些,用力点头:“你说。”
“等我们的...队服做好了...你帮我...把我那份...也取回来...” 哲平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对某种象征性归属的渴望,“我们...一起...换上......”
他看着空脸上那无法掩饰的、混合着悲伤、愤怒与痛苦的表情,竟然还试图用玩笑来安慰对方,尽管那玩笑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你那...是什么表情啊...伙计...” 他的气息越来越微弱,眼皮也开始沉重地耷拉下来,“让我休息一会儿...休息一会儿...说不定...就没事了......”
说完这最后一句话,哲平仿佛耗尽了生命中最后的一丝能量,一直强撑着的头颅终于无力地垂落下去,靠在身后的柴堆上。他那双曾经充满热情与斗志的眼睛,缓缓地、永久地闭上了。
一直被他勉强握在手中的水杯,从失去力量的手指间滑落,“咚”地一声掉在木质地板上,杯中尚未喝完的热水,从杯口汩汩流出,顺着木板的缝隙,蜿蜒流淌,如同他悄然消逝的生命线。
杯中的水,越流越少,最终只剩下一圈湿痕。
象征着哲平年轻而炽热的生命,也随着这流淌的温水,彻底走到了尽头。阳光依旧洒在他花白的头发和布满皱纹的脸上,却再也无法唤醒这具失去了灵魂的躯壳。
“哲平...!” 派蒙终于忍不住,放声哭了出来,小小的身体在空中颤抖。
空死死地盯着哲平安详的遗容,紧握的双拳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却远不及心中的万分之一。一股滔天的怒火混合着无尽的悲伤,如同岩浆般在他胸中翻涌、奔腾!
“愚、人、众——!!!”
他从牙缝里,一字一顿地挤出这三个字,声音低沉而嘶哑,充满了刻骨铭心的仇恨与杀意!
下一秒,他猛地转过身,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不顾一切地朝着村外冲去!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找到那些散布邪眼的愚人众,让他们付出代价!
“空!你去哪?!喂!冷静一点!” 派蒙见状,吓得停止了哭泣,急忙呼喊着追了上去。
一直沉默伫立的天一,看着空失控冲出去的背影,又回头看了一眼在阳光下永远沉睡的哲平,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对着焦急的派蒙说道:
“我们跟上。”
派蒙含着眼泪,用力地点了点头:“嗯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