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东苑外的诵经声先渗了进来。
苏锦言正用银针挑亮烛芯,那声音像浸了露水的丝线,缠上她耳尖。
她放下针,指节抵着窗纸——这铜钵声比寻常佛音多了三分清冽,倒像是用碎玉敲出来的。
“姑娘,门房传话。”小蝉掀帘进来,发顶沾着细雾,“守铁门的周七说,有个白眉老僧在门外念往生咒,怎么赶都不走,说要给‘昨夜西市那团火里的亡魂超度’。”
苏锦言指尖顿了顿。
昨夜西市?
她记得寅时三刻曾有巡城卫敲锣示警,说西市柴房走水,可等她用谛听露探过去,那火势里分明裹着一缕青焰,和她心鼎之火同根同源。
“请秦九来。”她垂眸理着案上的药草,“那老僧不是普通游方僧。”
半个时辰后,东苑铁门处传来靴底碾过碎石的声响。
秦九穿着玄色短打,腰间悬着他惯用的淬毒匕首,眉峰紧拧:“大师既为超度,该去城隍庙。
东苑是王府内院,不相干的人——“
“阿弥陀佛。”老僧合掌,铜钵在晨风中嗡鸣,“昨夜西市青莲火起时,老衲正在城墙根歇脚。
那火非邪非煞,是舍身证道之相。“他抬眼,白眉下的眼睛像两口古井,”若强行压制,反噬必降于执权者。“
秦九心口一震。
三日前刑场上,苏锦言左眼燃着血丝,脚下青焰腾起时,他也见过类似的光。
当时他只当是错觉,此刻听老僧点破,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何为心鼎?”
“非印也,非伤也。”老僧伸手,掌心托着粒晨露,“乃医者以命承责之志。
私欲是柴,执念是风,烧尽了,火自清明。“
晨露在他掌心裂开,碎成星芒。
秦九望着那抹光,突然想起苏锦言替他治箭伤时,银针尖跳动的幽蓝火苗——原来不是药引在烧,是她自己。
日头爬过东墙时,小萤姨到了。
她裹着灰布斗篷,被小蝉扶着跨门槛,指尖还沾着草汁的青气。
苏锦言迎上去,刚触到她的手,就被攥得发疼。“锦言。”盲女的声音发颤,“你心口那团火......像极了你娘临终前的模样。”
苏锦言浑身一僵。
她想起前世最后一面,母亲咳着血把半本医经塞进她怀里,说“要活,要比所有人都活得明白”。
那时候母亲心口也烫得惊人,她以为是毒发,如今想来......
“你娘说过,’真正的药主,不怕烧,只怕冷‘。”小萤姨的手指沿着她心口青鼎烙印的轮廓摸索,“她走的那晚,整间屋子都亮着青莲火,照得房梁上的蜘蛛都不敢动。
她说那是药鼎认主,不是天赋,是选择。“
选择?
苏锦言闭了闭眼。
前世她怨这火是灾星,重生后她用这火炼毒丹、辨人心,却从未想过——这火从来不是枷锁。
是母亲用命承了医道之责,是她自己用恨续了这把火。
如今,该由她来选择,让这火烧得更明白些。
“小萤姨。”她握住那双手,“帮我传句话给裴昭南——‘琉璃火成,可启归藏门’。”
午后的日头晒得人发懒,东苑偏厅的炭盆却烧得噼啪响。
苏锦言掀开药炉盖,药气裹着血腥气涌出来——最后半瓶归元露,醒魂草的灰烬,还有她刺破指尖滴的七滴血,正在炉里融成一枚晶莹药丸。
“这是心引丹。”她用玉杵轻轻碾碎一点药末,放在鼻尖轻嗅,药香里混着她特有的心鼎火味,“不是治伤的,是开机关的钥匙。”
小蝉捧着锦盒站在一旁,看着她将药丸小心收进夹层:“姑娘要把这个给裴先生?”
“千药台地底有归藏门。”苏锦言指腹摩挲着盒盖,“三百年前初代药渊匠人藏了真药录在里面,能解兵解丹的根本。”她抬眼,眼底的火焰血丝比昨日更亮,“萧无衍现在被丹经异变搅得焦头烂额,等他查到兵解丹的解法......”
“姑娘!”
院外突然传来春桃的低喊。
苏锦言和小蝉同时抬头,就见春桃从游廊拐角闪出来,鬓边的珠花歪了半朵,手里攥着块染血的布条。
那是青奴跳井前攥着的半片药笺,苏锦言认得,上面还留着青奴指甲抠出的血痕。
“秦九妹要从角门送东西出去。”春桃喘着气,目光扫过小蝉手里的锦盒,“我跟了一路,守卫换班的时辰快到了。”她低头盯着手里的布条,指节发白,“青奴跳井前拽住我的裙角,说’求你帮锦言姑娘‘。
我那时候怕......怕主母罚我。“她突然把布条塞进苏锦言手里,”现在我不怕了。
我替你们拖一刻,你们快走。“
苏锦言捏着那半片带血的药笺,看着春桃转身往角门方向跑。
她的裙角扫过阶下的兰草,像只扑火的蝶——原来不是所有被腌进宅斗腌菜缸里的人,都甘心做那坛酸水。
子时的风裹着寒意灌进千药台。
裴昭南举着铜灯,看着地脉石槽里的心引丹慢慢融化。
整座台基突然震颤起来,石缝里渗出幽蓝的光,一道半人高的石门“轰”地裂开条缝。
“药为人奴,非人为药;鼎之所立,在心不在骨。”他借灯看墙上的铭文,声音发哑。
三百年前的匠人用刀刻下这些字时,是否也像苏锦言一样,被这把火烧得遍体鳞伤?
同一时刻,金匮库里的烛火突然全灭了。
萧无衍捏着火折的手顿在半空——他连试了七根火折,火星刚冒头就灭,像被什么无形的手掐断了。
“王爷?”外间亲卫的声音隔着门传来,“要属下掌灯吗?”
“不必。”萧无衍摸着黑走到墙前,指尖拂过悬挂的旧战甲。
那道金线针脚是苏锦言替他缝的,当时她捏着针说“战王的甲,该用最坚韧的线”。
此刻,那线在黑暗中泛着微弱的青光,像极了刑场上她眼底的火焰。
他突然笑了,笑声在空荡的库里撞出回音。
原来不是她在他的局里,是他早掉进了她的火里——从她替他吸毒那刻,从她在刑场燃起火那刻,从她用金线缝补他战甲那刻。
东苑的更鼓敲过三更时,铁门“吱呀”一声被关上。
八名铁甲卫持戟而立,甲叶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苏锦言倚着窗,看他们腰间的玉佩随着动作轻晃——那是萧无衍新换的亲卫,佩的是“玄”字令。
她摸了摸心口发烫的青鼎烙印,听见远处金匮库方向传来重物落地的闷响。
或许是萧无衍又摔了什么?
又或许......
窗纸上的月光突然被云遮住。
苏锦言望着铁门外的灯笼,它们在风里摇晃,投下的影子像极了母亲临终前,替她整理衣襟时的手。
这把火,才刚烧到最旺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