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甲卫的皮靴声在青石板上敲出规律的鼓点,苏锦言被架着穿过王府侧巷时,发间沾的晨露正顺着后颈往下淌。
东苑旧屋的朱漆门“吱呀”一声洞开,她踉跄着栽进满是霉味的砖地,抬头正撞进秦九冷凝的视线。
“苏姑娘,得罪了。”他手按剑柄,身后四名铁甲卫呈扇形散开。
苏锦言扶着斑驳的木床缓缓坐起,左眼里的火焰血丝还未褪尽,照得秦九腰间的玄铁令牌泛着冷光。
她扯开袖口露出腕间淡青血管,又掀起裙角露出踝骨——都是寻常女子的素白肌肤,连颗痣都找不出。
最后那名铁甲卫从她袖中抖出片干枯的醒魂草叶,脆得指尖一碰就碎成齑粉。
“王爷说,您若再动用医术,格杀勿论。”秦九的声音比刑场的池水还凉,可他的拇指却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吞口兽的眼睛——那是他从前在战场上紧张时的习惯。
苏锦言歪头看他,发丝间几缕银白在穿堂风里晃:“那你为何没带镣铐来?”
秦九的喉结动了动。
晨光透过糊着旧棉纸的窗棂漏进来,在他脸上割出明暗交界。
他突然想起刑场上那三百死囚叩首时的声浪,震得他耳鼓生疼——那些本应被兵解丹蚀骨焚心的死士,此刻却像见了活菩萨。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说了句“末将告退”,转身时玄甲擦过门框,撞落一串蛛丝。
门闩落下的瞬间,苏锦言摸向床板第三块裂缝。
指腹触到炭笔的棱线时,她忽然笑了——秦九没带镣铐,是因为他也在怀疑,那个敢用命换三百人性命的女子,是否真如王爷所说,是乱国的妖医。
夜漏三更,窗纸被风掀起一角。
苏锦言正就着月光翻母亲留下的残卷,忽闻窗外传来细碎的抓挠声。
她抄起枕下的乌金针,却见个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小身影从狗洞挤进来——是药童阿灰。
“医...医姐姐...”阿灰的指甲缝里全是黑泥,双手抖得厉害,在青砖地上画出歪歪扭扭的线条,“我...我又看见那个炉子了。
三条道,像三条蛇...第七日,第七日要开...“
苏锦言凑近细看。
那图里的熔炉画得极糙,却让她想起前世看过的《九曜丹经》——兵解炉,以活人作药引,取精魄炼毒丹。
她的指尖划过图中交汇的三条通道,忽然顿住:“阿灰,你是不是又吃了逆脉丹的残药?”
阿灰点头,额角渗出冷汗:“昨日在药库...我偷尝了半颗渣子...然后...然后就看见王爷站在炉边,他说...说要把你...”
“投入核心阵眼。”苏锦言替他说完,声音轻得像叹息。
她摸出怀里最后半块桂花糖,塞进阿灰发颤的掌心。
小药童含着糖,渐渐平静下来,蜷在她脚边睡着了——这孩子残留的药力,倒成了她最锋利的刀。
苏锦言取来炭笔,在阿灰掌心一笔一画写:“明日午时,厨房老刘会倒茶晕厥。”阿灰迷迷糊糊捏紧手掌,等天快亮时,像只小耗子似的又从狗洞钻了出去。
次日正午,东苑外突然响起嘈杂的脚步声。
苏锦言倚窗望去,见两个禁军架着老刘往柴房拖,他怀里的蓝釉茶壶摔在地上,琥珀色的茶汤正顺着砖缝往她脚边淌。
“迷心粉!”有禁军高喝,“在老刘袖里翻着的!”
苏锦言垂眸盯着脚边的茶汤——那是她昨夜让小蝉在老刘的桂花糕里下了“醒神散”,专克迷心粉的药性。
老刘本是萧无衍安插在厨房的暗桩,今日这一出,不过是要坐实“王府有内鬼”的戏码。
她摸着心口的青鼎烙印,能感觉到里面有小火苗在跳。
这时,院外传来铁甲卫的斥喝:“什么人?”
“给东苑送午膳的。”是小蝉的声音。
苏锦言听见竹篮被翻检的声响,接着是小蝉带哭腔的:“军爷行行好,这馒头都要凉了...”
等竹篮被递进窗时,苏锦言摸到篮底的粗麻线——她昨夜让小蝉缝进去的纸条还在。
她捏着纸条进了里间,借着如厕的由头,将“戌时三刻,北闸换防空隙”几个字写在碎瓷片上,又悄悄塞回篮底。
戌时三刻,东苑外的更鼓声刚落。
苏锦言站在漏风的窗前,能听见北闸方向传来换防的口令声。
她取出乌金针匣里最细的那根针,刺入左耳后三寸的“听息穴”。
一滴幽蓝的血珠渗出来,她用瓷碟接住,凑到鼻端轻嗅——这滴“谛听露”,是她用心鼎之火反炼体内残毒所得,能让她听见半里内的心跳声。
“咚,咚,咚——”
她闭着眼,分辨着各种心跳的节奏。
有铁甲卫的沉稳,有小蝉的急促,还有...她猛地睁眼——那道比常人快三倍的心跳,正往角门方向去。
是黑衣录事!
他怀里的木匣磕着大腿,发出闷闷的响,那是装着“兵解丹”密档的声音。
与此同时,皇宫承明殿的烛火突然亮如白昼。
皇帝捏着密档的手在抖,末页“主药引定为苏氏”几个字刺得他眼疼。
赵太常跪在阶下,声音发颤:“陛下,战王私炼毒丹,残害死囚,此乃谋逆大罪!”
而在王府最深处的金匮库,萧无衍正对着一本《丹经》皱眉。
他分明记得三日前在这页批注了“第七日启”,可此刻烛火下,那四个字竟像被水洗过似的,慢慢淡成了一片模糊。
他突然按住心口,那里有团无名火在烧——是刑场上那道青焰留下的?
还是...
“王爷!”外间传来亲卫的急报,“御史台送来八百里加急,说兵解丹的事...”
萧无衍猛地合上丹经,玄袍扫落案上的烛台。
火星溅在羊皮卷上,腾起一缕黑烟。
他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忽然想起刑场上苏锦言左眼的火焰血丝——原来她早就在布局,而他竟以为自己是执棋人。
夜色渐褪时,苏锦言靠在床头打了个盹。
迷迷糊糊间,她听见东苑外传来清越的铜钵声。
那声音像颗石子投进心湖,荡开层层涟漪。
她睁开眼,看见窗纸上映着个高大的影子——是个白眉老僧,手持铜钵,正站在铁门前。
“阿弥陀佛。”
晨钟恰在此时响起,老僧的声音混着钟声,像颗种子落进了冻土。
苏锦言摸了摸心口发烫的青鼎烙印,眼底的火焰血丝渐渐凝成一点星芒——这把火,才刚烧到最旺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