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谷场的木锨斜靠在草垛旁,木柄被晒得发黄,锨头的木板边缘有些卷翘,像片被风吹翻的枯叶。是爹年轻时亲手做的,选的老榆木,说这木头硬实,扬谷时不颤手。
晌午的日头正烈,谷粒在场上摊成金晃晃的一片,被晒得发烫。爹扛着木锨走过去,脚踩在谷堆上“咯吱”响。他把木锨插进谷里,往上一扬,谷粒混着碎糠在空中划出道弧线,风一吹,糠皮飘向远处,饱满的谷粒“簌簌”落回场中,在地上砸出细碎的响。
“扬谷得看风向,”他擦了把汗,木锨往地上顿了顿,“风从左边来,就往右边扬,不然糠皮落回谷里,白费劲。”我学着他的样子握住木锨,刚插进谷堆就被烫得缩手,爹笑:“这木头晒透了才得劲,握久了手心发热,冬天扬谷不冻手。”
邻家的狗剩抱着个大西瓜跑过来,把瓜往谷堆边一放,“叔,歇会儿吃瓜!”爹直起腰,木锨往肩上一扛,“你这瓜哪来的?”“我爷种的,刚摘的,甜着呢!”狗剩说着就拿刀劈瓜,红瓤溅出的汁水落在谷粒上,他赶紧用手去擦,爹却说:“没事,晒晒干就好了,谷粒不嫌弃这点甜。”
瓜甜得齁人,爹咬了两口就起身,拿起木锨接着扬谷。阳光照在他背上,汗珠顺着脊梁往下淌,滴在谷堆里,像给金子镶了几颗亮钻。木锨扬起又落下,谷粒在空中翻飞,碎糠被风卷着,在场上空织出层薄薄的白纱。
“这木锨扬过的谷,比机器筛的干净,”爹指着场角堆起的谷堆,“你看这颗粒,个个饱实。机器快是快,却辨不出哪粒谷该留,哪片糠该走。”
日头西斜时,谷粒收进了麻袋,木锨被竖在谷仓门口,锨头上还沾着几粒谷,像镶了几颗金牙。爹用布擦着木柄,说:“这老榆木认主,你对它上心,它就给你出力,扬谷时稳当,装袋时也能铲得干净。”
我摸着木锨上被爹握出的凹痕,掌心能感受到木头的温度。这把旧木锨,扬过春麦,扬过秋谷,也扬过无数个晴日里的阳光,把日子扬得金灿灿、干净净,像场角那堆饱满的谷粒,实在,又踏实。
灶膛里的火苗“噼啪”地舔着柴禾,把娘的脸映得红扑扑的。她正用铁钳夹起一根枯树枝,往灶膛深处送了送,火星子“蹭”地窜起来,落在青砖地上,像撒了把碎金子。
“娘,我来烧火吧。”我凑过去,想接过她手里的铁钳。娘却往旁边挪了挪,腾出个位置:“你烧不好这硬柴,得顺着木纹塞,不然总熄火。”她边说边示范,手指捏着树枝的一头,轻轻一转,柴禾就顺着灶膛的弧度滑了进去,火苗立刻“腾”地高了半尺。
灶台上摆着个粗陶罐子,里面咕嘟咕嘟煮着什么,甜丝丝的香气顺着罐口往外冒。“是冰糖雪梨?”我吸了吸鼻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陶罐。娘被我逗笑了,用手背蹭了蹭我的鼻尖:“就你鼻子尖。昨儿见你总咳嗽,特意给你炖的,放了川贝,得慢火煨着才出味。”
陶罐的盖子被蒸汽顶得“咔嗒”响,娘伸手把盖子掀开条缝,一股更浓郁的甜香涌出来,混着灶膛里的烟火气,让人心里暖洋洋的。“这陶罐还是你姥姥传下来的呢,”娘用布垫着罐底,把陶罐往灶台里面挪了挪,“当年她怀着我,就用这罐子炖补品,现在轮到我给你炖了。”
我看着陶罐上细密的冰裂纹,像极了姥姥脸上的皱纹。记得小时候,姥姥总抱着这罐子,坐在藤椅上晒太阳,罐子里有时是银耳莲子,有时是红枣桂圆,每次打开盖子,都能看见她眼里的光,比罐子里的糖水还甜。
“火别太大了,”娘又往灶膛里添了根细柴,“川贝这东西娇气,火太旺就失了药性。”她说话时,额前的碎头发被热气熏得打了卷,我伸手想帮她别到耳后,却被灶膛里突然窜出的火苗吓了一跳,手一抖,差点碰到滚烫的灶沿。
“慢点,”娘拉住我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过来,带着柴禾的烟火味,“这灶膛跟人一样,得顺着性子来,你急它就给你脸色看——要么烧糊了锅底,要么炖不出香味。”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卖糖葫芦的吆喝声,“冰糖葫芦——酸甜开胃哟——”我咽了咽口水,眼睛不由自主地往门口瞟。娘看出了我的心思,从兜里摸出几枚硬币:“去吧,买两串,记得给隔壁丫丫留一串。”
我接过硬币,刚跑出两步,又被娘叫住:“回来,把这个带上。”她从灶台上拿起块刚蒸好的红薯,用帕子裹着塞给我,“空腹吃甜的不好,先垫垫。”红薯的温度透过帕子渗出来,暖得人心头发烫。
等我举着糖葫芦跑回来时,陶罐里的雪梨已经炖得酥烂,娘正用勺子轻轻压着梨块,把果肉碾成泥。“快趁热吃,”她盛出一碗,往我手里递,“凉了就腻了。”
我吹了吹,舀起一勺送进嘴里,甜丝丝的,带着川贝的清苦,却一点不呛人。娘坐在对面,手里也捧着一碗,小口小口地喝着,灶膛里的火渐渐小了,只留着点余烬,在柴禾底下明明灭灭,像藏着些说不完的老话。
“你姥姥炖这罐子时,总说‘慢工出细活’,”娘忽然开口,目光落在陶罐上,“那时候日子紧,冰糖都是省着用的,可她每次给我炖补品,冰糖总放得足足的,说‘孩子长身体,不能亏了甜’。”
我看着娘眼里的光,忽然觉得这粗陶罐子真神奇,它装过姥姥的疼爱,现在又装着娘的牵挂,罐口的沿儿被磨得光溜溜的,像被无数个温柔的手掌摩挲过。
夕阳把灶膛的影子拉得老长,娘用布擦着陶罐,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宝贝。我摸着肚子里甜甜的梨汤,看着灶膛里渐渐熄灭的火苗,忽然明白,所谓传承,大概就是这样——一把火,一个罐,一种味道,从姥姥的手里传到娘的手里,再传到我的手里,把日子炖得稠稠的,甜甜的,像这陶罐里的雪梨汤,慢火煨着,总有喝不完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