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下的石桌上摆着个粗瓷碗,碗沿磕了个豁口,里头盛着凉白开,水面浮着层细密的水珠——刚从井里拎上来的,凉得能冰透指尖。
三叔公蹲在石凳上,手里转着旱烟杆,烟丝燃出的青烟慢悠悠缠上葡萄架。“昨儿见你往筐里塞了把镰刀,”他忽然开口,烟杆往鞋底磕了磕,“是要去割柴?后山的柴草长得密,当心被荆棘勾住裤脚。”
我捏着碗沿晃了晃,水纹把他的影子搅得歪歪扭扭:“顺便去看看那丛野菊,前阵子开花了,该摘点晒干泡茶。”
“哦?就是你总念叨的那丛?”他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朵花,“上回你说花瓣带点蜜味,我让你婶子用它腌了瓶糖蒜,说等你回来就着吃。”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吱呀”声,二伯扛着捆艾草进来,艾草的青气混着汗味涌过来。“刚去坡上割的,”他把艾草往墙角一靠,袖子抹了把脸,“晒干了熏蚊子正好。对了,你要的野菊在哪?我顺道帮你摘,省得你跑一趟。”
我刚要指方向,三叔公突然咳嗽两声:“逞啥能?让孩子自己去!她盼这野菊盼了小半年,还差这几步路?”说着朝我挤挤眼,烟杆又转起来,“快去快回,晚了怕被山风卷落了花瓣。”
后山的风带着草木的潮气,刮得裤脚沙沙响。野菊长在石缝里,金黄的花瓣沾着露水,被风一吹就颤巍巍的,像星星落进了草丛。我蹲下身摘花,指尖刚碰到花瓣,就被刺了一下——花丛里藏着细密的小刺,扎得指腹有点痒。
“慢点摘,蒂上的刺尖着呢。”二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手里拎着个竹篮,“用这个装,别蹭掉了花瓣。”竹篮编得细密,篮沿还留着新削的竹青,透着股清爽的味道。
我把野菊一朵朵放进篮子,花瓣上的露水打湿了竹篾,留下星星点点的湿痕。二伯蹲在旁边帮我拨开荆棘,忽然指着一朵半开的花苞:“这个留着,明天开了更耐看。”他指尖粗糙,碰过的菊枝却没掉一片瓣,动作竟比我还轻。
摘到半篮时,风突然大了,吹得野菊东倒西歪,有几朵花瓣被卷着飘走。二伯伸手挡住风,让我赶紧把花拢进篮底:“别让风刮跑了,你婶子还等着用它泡茶呢。”他的手背被荆棘划了道细痕,渗出血珠,却毫不在意地用袖子擦了擦。
下山时竹篮晃悠着,野菊的香气混着竹篮的清苦,漫了一路。二伯走在前面,脚步声踩碎了山影,我看着他后背被汗水浸湿的地方,忽然觉得这篮子里装的不只是花,还有被风揉碎的阳光,和藏在粗粝手掌里的温柔。
野菊刚倒进陶罐时,还带着山尖的湿气,金黄的花瓣挤挤挨挨,把陶罐衬得亮堂了些。陶罐是前几年从旧货摊淘的,陶土粗粝,颈口收得紧,娘说这种罐最适合存干花,香气跑不了。
“得铺开晾两天,不然要发霉。”娘找了块细纱布,蒙在罐口,用麻绳松松系住,“纱布透气,还能挡挡灰。”她把陶罐摆在窗台最显眼的地方,阳光斜斜照进来,透过纱布在花瓣上投下淡淡的网纹,像给野菊盖了层薄被。
我总爱凑过去闻,刚采来的野菊带着点生涩的草气,晾了两天,渐渐透出清甜,混着陶罐的土腥,竟有种说不出的安神。“等干透了,抓一把泡在搪瓷缸里,比茶叶解腻。”娘擦着窗台,指尖划过罐身的纹路,“去年你三叔公送的野菊,泡到开春还有香味呢。”
傍晚起了雾,窗台凝了层薄露,纱布被打湿了,微微往下坠。我担心潮气进去,想把陶罐挪进屋里,娘却拦住:“雾水轻,正好让菊瓣慢慢收劲,太干了反而失了味。”她指着罐底,“你看这陶土,能吸潮气,比玻璃罐机灵多了。”
夜里躺在床上,总能闻到若有若无的菊香,从窗台飘进来,缠在枕头上。恍惚间好像又站在后山的石缝边,风卷着花瓣擦过脸颊,二伯的声音混在风里:“慢点,别被刺扎着。”
三天后,野菊彻底干透了,花瓣缩成小小的一团,颜色却更浓,像被阳光腌过的蜜。娘解开麻绳,抓了一小把放进搪瓷缸,沸水冲下去,干菊在水里慢慢舒展,茶汤染成浅黄,香气漫了满室。
爹端起缸子喝了一口,咂咂嘴:“比去年的更润些。”娘笑着往他缸里又添了点菊:“那是,今年的野菊,带着山风的劲呢。”
我看着陶罐里剩下的干菊,忽然觉得,这粗粝的陶罐装着的,不只是花,还有后山的石缝、带刺的枝桠、二伯划出血的手背,和被风揉碎的阳光——那些藏在日子里的细碎温柔,都酿成了这一口清苦回甘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