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阳城头,旌旗在初春的寒风中猎猎作响,那风似刀,刮过垛口,卷起尘土,也卷动了曹操宽大的袍袖。他扶着冰凉的青石垛口,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目光如隼,死死盯着北方那片连绵无际的敌军营寨。那里,颜良、文丑的将旗在朔风中狂舞,如同两头蛰伏的巨兽,喘息声似乎已隐隐可闻,带着血腥的压迫感,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守城士卒的心头。
城墙之上,血迹与烟尘交织,勾勒出连日恶战的痕迹。守军将士们倚靠在残破的垛口后,大多面带疲惫,眼窝深陷,但眼神却如淬火的铁,坚定而锐利。他们紧握着手中的长矛弓弩,如同握住最后的生机。民夫们穿梭其间,搬运着石块、滚木,修补着被投石车砸出的缺口,空气中弥漫着石灰的呛人气味、隐约的血腥气,以及一种紧绷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沉寂。
“明公,”程昱沉稳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打破了这片死寂,“颜良部清晨的试探性进攻已被于禁将军击退,折损约百人。”
曹操没有回头,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百人……这数字如今听来,也足以让他心头一抽。吕布虽暂缓了那阴狠的经济绞杀,但兖州早已失血过多,元气大伤。眼下每一名士卒都是宝贵的种子,折损一个,便少一分生机。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胸腔里却满是滞涩。
“袁本初,”曹操的声音带着连日不休的沙哑,“这是铁了心要先碾碎我曹孟德。”他嘴角扯出一丝冰冷的弧度,“吕布在晋阳捅了他一刀,他反倒在我这里加紧了攻势。许子远的先东后西之策,他倒是从善如流。”
这是赤裸裸的阳谋。他曹操,就是袁绍选定的一块磨刀石,要用河北健儿的血和他曹军残存的骨血,来磨砺袁绍问鼎天下的兵锋。他看得分明,却挣脱不得。
程昱上前半步,低声道:“吕布虽得晋阳,然张合据守榆次,稳如磐石,黑山乌桓袭扰其后,其势未成气候。袁绍自是认为,只要速破我军,便可挟大胜之威,回师从容收拾吕布。探马来报,袁绍已增兵张合,并严令黑山张燕等加大攻势。吕布那边,日子也并不好过。”
曹操冷哼一声:“他吕奉先岂是坐以待毙之人?只是远水难解近渴。眼下这濮阳之围,还需我等自己挣出一条活路。”他转过身,开始沿着城墙马道缓缓巡视,程昱落后半步跟随。脚步踏在染血的城砖上,发出沉闷的回响。见到主将巡城,士兵们纷纷挣扎着起身行礼,曹操时而停下,拍拍某个年轻士卒尚未宽厚的肩膀,查看弓弦是否保养得宜,或是俯身询问伤兵汤药可足。这些细微的举动,无声地传递着与城共存亡的决心,悄然点燃着守军眼中不屈的火焰。
“城内粮草,尚能支撑几时?”曹操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风吹散。
程昱的回答同样低沉:“若维持目前配给,不足两月。”
两月……曹操的心直往下沉。时间,是袁绍最充裕的东西,却是他最奢侈的渴望。
“告诉子和,”曹操的目光锐利起来,“虎豹骑需如藏在鞘中的利刃,养其锐气,非至绝境,不可轻动。”那是他最后的底牌,是黑暗中或许能撕开一条生路的獠牙。
“诺。”
行至一处高大的箭楼旁,曹操驻足远眺。从此处望去,袁军大营的布置更是清晰——壕沟深掘,营垒森严,旌旗蔽日,一派长期围困、稳坐钓鱼台的架势。
“奉孝近日身体如何?”曹操忽然问道,语气中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切。郭嘉已数日未登城头,只靠程昱传递策谋。
程昱脸上掠过一丝阴霾:“奉孝先生旧疾复发,咳血不止,但仍强撑病体分析军情,昨夜更与潜入敌后的斥候细谈至三更。”
曹操眉头紧锁,郭嘉的才智是他于绝境中寻觅生机的关键,那具孱弱的躯体,却仿佛随时会燃尽的烛火,令他忧心如焚。“让他好生将养,非万不得已,不必亲涉险地。”他叹了口气,话锋一转,“粮道之事,可有眉目?”
“奉孝先生判断,‘阴安’确为袁军粮草中转之要害,守备相对空虚。乐进将军已精选死士,摩拳擦掌,只待时机。”
曹操目光倏地投向北方,仿佛要穿透重重营垒,看清那个名为“阴安”的地方。“时机……”他咀嚼着这两个字,语气森然,“等待时机,亦是在消耗我等所剩无几的性命。告诉文谦,战机稍纵即逝,一旦窥得破绽,不必再请令,可临机决断,一击即中,远遁千里!”
“明白!”
恰在此时,北面袁军大营中,陡然响起一阵沉闷如雷的战鼓声。咚!咚!咚!节奏并不急促,却带着山雨欲来的沉重压迫,一声声敲在守军的心头。营门洞开,一队队盔明甲亮的袁军步兵,在骑兵的两翼策应下,列出密密麻麻的严整阵型,如同移动的钢铁丛林,缓缓向濮阳城挤压过来。阳光照射在无数枪戟矛尖上,反射出令人心悸的寒光。
又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进攻,即将来临。
曹操猛地挺直了原本微驼的脊背,脸上所有的疲惫瞬间被钢铁般的冷峻所取代。他霍然转身,手按剑柄,目光如电扫过城头每一个将士的脸庞,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之音,清晰地穿透了初春的寒风:
“诸君!袁本初又来馈赠战功了!守好你们的位置,让那些河北儿郎好生见识一下,我兖州男儿的铮铮铁骨!”
命令如山,层层传递。城墙之上瞬间沸腾起来,弓弩手疾步就位,绞弦之声嘎嘎作响,滚木礌石被迅速抬上垛口,军官们的呼喝声、脚步声、兵甲碰撞声汇成一股紧张的洪流。
曹操屹立在箭楼之下,身形如岳,纹丝不动,成了这濮阳城头最稳固的基石。他知道,此刻,他不能退,不能摇,甚至不能露出一丝一毫的犹疑。身后,是残破的兖州,是最后的根基,是生死存亡之地,退一步,即是万丈深渊。
他冷眼看着那如同潮水般缓缓逼近的袁军阵线,眼神冰寒刺骨,无声的誓言在胸中激荡。
“来吧。”他于心中默念,握紧了腰间的剑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