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安粮寨被焚的消息,如同一声炸雷,狠狠劈在袁绍的头顶。当那份带着焦糊气息和败将韩莒子惶恐请罪言辞的军报被送到他邺城案头时,这位刚刚统一河北、志得意满的霸主,第一次在麾下文武面前失态了。
“废物!一群废物!”袁绍猛地将案几上的竹简、笔墨尽数扫落在地,胸膛剧烈起伏,脸色铁青,额角青筋暴跳。“五千人!守一个粮寨!竟让曹阿瞒两千贼众摸到眼皮底下,一把火烧了我数万斛粮草!韩莒子该杀!该杀!”
咆哮声在宽阔的大殿内回荡,谋臣武将们噤若寒蝉,连一贯倨傲的许攸,此刻也微微垂首,眉头紧锁。阴安之失,不仅仅是数万斛粮食的巨大损失,更是对颜良大军短期补给能力的重创,是对他袁本初威望的赤裸挑衅!尤其是在吕布刚刚捅了并州一刀的敏感时刻!
“主公息怒。”审配硬着头皮出列,“粮草虽损巨大,然我军底蕴深厚,已紧急从邺城大仓及周边郡县调拨补充,然筹集、转运尚需时日。前线大军存粮,恐仅能支撑旬月。当务之急,是速做决断,应对曹操此番挑衅,并稳定军心。”
“应对?如何应对?!”袁绍猛地转头,目光如利剑般刺向审配,又扫过众人,“吕布在晋阳虎视眈眈,曹操在濮阳负隅顽抗!如今更是敢主动出击,焚我巨万粮草!若不能速破曹操,我河北颜面何存?天下人将如何看我袁本初!”
他心中有一股邪火在灼烧。吕布的偷袭,他可以视为疥癣之疾,毕竟并州新附,威胁尚需时日发酵。但曹操,这个他曾经瞧不起的儿时玩伴,这个依附他袁家崛起的阉宦之后,如今竟成了他霸业路上最顽固的绊脚石,还狠狠撕掉了他一块血肉!
郭图察言观色,上前一步道:“主公,曹操侥幸得手,此刻必是志得意满,以为可凭此拖延时日。其城内粮草本就不足,经此‘大胜’,防备难免松懈。此正是天赐良机!”
逢纪也附和道:“公则所言极是。颜良将军与驻守白马的淳于琼将军兵力雄厚,合计不下四万之众。此前为围困濮阳,分扎数营,以防曹操突围。如今,正当合兵一处,集中全力,给曹操致命一击!若能趁其不备,一鼓作气拿下濮阳,则东线定矣!届时再回师西向,吕布孤掌难鸣!”
“合兵?全力一击?”袁绍喘着粗气,眼神闪烁。他渴望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来洗刷阴安的耻辱,来震慑西边的吕布。
许攸此刻终于开口,语气依旧带着几分超然,却点出了关键:“本初兄,合兵猛攻,势在必行。然需思量两点:其一,若一击不能破城,我军锐气受挫,粮草又接济不畅,则势必不可持久,届时是战是退?其二,曹操麾下郭嘉、程昱皆智谋之士,岂会料不到我军盛怒之下必行强攻?需防其有诈,尤其需防其在我军攻势受挫或撤退时,出城追击,反噬一口。”
袁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许攸的话提醒了他。他不能只凭一时意气。粮草被焚,已迫使他在战略上必须做出更果断的选择,要么速胜,要么暂时退却,无法再维持长期围困。
他猛地转身,目光变得冰冷而决绝,带着背水一战的狠厉:“子远顾虑,不无道理。然,此战必打!不仅要打,还要打得曹操永世难忘!”
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地图前,手指重重敲在濮阳位置:
“传令颜良、淳于琼!放弃外围营垒,所有兵马,包括骑兵、弩手、攻城器械,尽数集中于濮阳北门、东门外!我要在明日日出之时,看到我河北大军旌旗蔽日,兵临城下!”
“此战目的有二!”袁绍环视众人,声音斩钉截铁,“其一,趁曹操新胜懈怠,守军疲惫,倾尽全力,争取一举破城!若能成功,则万事皆休,东线平定,吕布之患不足为虑!”
“其二,”他语气一转,带上了一丝破釜沉舟的狠辣,“若曹操防备严密,一时难下……那便倾泻我军所有怒火,发动自开战以来最猛烈之进攻,持续猛攻一日!即便不能破城,也要最大程度消耗其兵力、箭矢、守城物资,更要将其残存的那点士气,彻底打垮!让其军民胆寒,让其再无余力,也绝无胆量,在我军因粮草不继而不得不暂退时,出城追击或袭扰!”
“待日落时分,无论成败,大军即刻有序后撤,退回黎阳、白马一线坚固营垒休整,依托防线,等待后续粮草,再图后计!”
这是一石二鸟之策,亦是当前局势下的最优解。最优结果是破城,最低目标是重创敌军,并为可能的战略收缩(因粮草和吕布压力)扫清后顾之忧,防止曹操像毒蛇一样追上来咬一口。数万斛粮草的损失,逼得他必须打出这样一场“胜仗”来掩护可能的撤退。
“主公明断!”众将齐声应诺。袁绍的这个决策,既展现了雷霆之怒下的决断力,也因应了现实的困境。
命令以最快的速度被送往濮阳和白马前线。
翌日,黎明。
当第一缕阳光照亮濮阳城头时,站在箭楼上的曹操和郭嘉,看到的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景象。
原本分散驻扎的袁军各营,如同百川归海,浩浩荡荡地汇聚而来。无数的旌旗在晨风中招展,刀枪剑戟反射着冰冷的光芒,组成一片无边无际的金属森林。高大的攻城塔、密集的井阑、沉重的冲车,被缓缓推至阵前。颜良、淳于琼的将旗在庞大的军阵中猎猎作响,整个河北大军的气势凝聚成一股实质般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守军的心头。
曹操倒吸一口凉气,昨夜因乐进成功焚粮而带来的一丝轻松瞬间荡然无存。他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脊椎升起。这不再是之前的围攻,这是决战的信号,是袁绍倾尽全力的、不成功便成仁的最后一搏!他看向身旁脸色苍白如纸的郭嘉,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奉孝,袁本初这是要……拼命了。”
郭嘉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扶着城墙,望着城下那恐怖的军容,眼中却闪过一丝了然与凝重:“他这是……被逼到墙角了。粮草被焚,吕布在西,他已无法久持。故而要毕其功于一役。或破城,或……打得我等再无还手之力,以便其安然退兵。好决断,好气魄……也好生狠辣……”
曹操握紧了剑柄,指甲几乎掐进肉里。他明白,真正的考验,最残酷的一战,现在才刚刚开始。乐进用命换来的喘息之机,需要用更惨烈的血战来扞卫。
“传令全军!”曹操的声音冲破清晨的寂静,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与一丝悲壮,“死守濮阳!后退一步者,斩!今日,便是决定我等生死存亡之时!”
战鼓声,从袁军阵中隆隆响起,如同死神敲响的丧钟。河北大军,这台庞大的战争机器,带着袁绍的滔天怒火与背水一战的决心,向着伤痕累累的濮阳城,发出了开战以来最猛烈、也可能是最后一次的冲锋。
血色朝阳,注定要见证一场更为惨烈的攻防,以及其后,必然引发的滔天巨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