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驾到达圆明园。
住处较去年并无变化。
只是去年回宫时,静姝只是小小一个婴孩,如今来时却是一路上咿咿呀呀,没个消停。
自安陵容诞下宏宸公主静姝之后,宫中已是许久再未有嫔妃有孕。
皇子更是寥寥,膝下荒凉之象。
雍正面上虽一如既往的沉静,心下却并非不焦急。
太后乌雅氏更是几次三番于请安时出言催促,直言国本攸关,今年必得大选,以充掖庭,延绵皇嗣。
皇帝心中最属意能有孕的,依旧是碎玉轩的莞嫔甄嬛。
弘昭聪慧可爱已近三岁,胧月亦满了两岁,连静姝都能在毯子上爬得飞快,唯独甄嬛的肚子,却迟迟再无动静。
先前甄嬛曾自请避子汤药,暗中调息。
自得知年世兰给皇上下了那绝嗣的寒药后,她以为不必再饮那伤身的苦汁。
岂料太后一番催促,皇上竟又动了心思,特命太医院精心调配了一副温补助孕的方子,赐至碎玉轩,嘱她日日服用,不得间断。
甄嬛对着那每日准时送来的汤药,真是有苦难言。
她心下澄明如镜,皇上待她恩宠逾常,多半还是因着那“莞莞类卿”的情愫移影。
然则,雍正予她的好,却是真真切切。
这恩宠最直观的体现,便是甄氏一门的煊赫。
其父甄远道,原官居正四品大理寺少卿,掌刑狱复审,虽是要职,却终在京官序列之中。
如今竟蒙圣恩超擢,外放为从二品的四川布政使,一跃成为封疆大吏。
主理一省之民政、财政、户籍,权势与声威皆不可同日而语。
此番擢升,速度之快、恩遇之隆,朝野侧目,人人皆言是因其女深得圣心之故。
而其母更是早早被特旨钦封为正三品诰命。
浩命敕书抵家那日,甄府门前香案高设,仪仗煊赫,羡煞旁人。
甄嬛心中滋味复杂难言。
皇上的厚赏像是一道道金丝,将她与家族更紧密地捆绑在这深宫荣宠之上,她享受着这荣光带来的尊荣,却也深知其代价。
抵达圆明园不过数日,便迎来了甄嬛的生辰。
这一日,雍正赐下的并非寻常金银珠玉,而是一道明发上谕,晋封甄嬛为“莞妃”。
入宫三年,无子封妃,实乃非同寻常的恩宠,风头之盛,一时无两。
安陵容静立一旁,唇边噙着温婉的浅笑,随着众人一道恭贺。
然而,心底却有一根冰冷的弦被骤然拨动,发出刺耳的嗡鸣。
她想起一事。
那是上一世。
甄嬛晋封莞妃,行册封礼前,皇后暗中命人调换了内务府送去的吉服。
那是一件何等禁忌的衣裳。
是纯元皇后的旧衣,承载着雍正所有无法磨灭的缱绻与哀思。
那时的甄嬛,对这场精心布置的陷阱浑然未觉。
将其郑重穿上,一步步走向那象征着无上荣光的册封典礼。
结果,等待她的是帝王雷霆震怒的脸。
“脱下来!”
他当众厉声呵斥,字字如刀,命她即刻脱下那“僭越”的服制。
恩宠尽断,她被彻底禁足于碎玉轩。
那仅仅是一场漫长噩梦的开端。
紧接着,其父甄远道被罗织罪名,锒铛入狱,甄氏一族顷刻间大厦将倾。
彼时的甄嬛,身怀六甲,却不得不拖着沉重的身躯,在地上长跪不起。
她那样骄傲的一个人,抛弃尊严,哀求着向她那位年迈的丈夫、至高无上的君王,乞求一丝怜悯,为她父亲谋一条生路。
然而,换来的却是更残忍的真相。
她数年的恩爱,竟全然建筑在一场虚妄的幻影之上。
他透过她看到的,始终是另一个早逝女子的容颜。
雍正那冰冷彻骨的话语,如同最终判决,彻底碾碎了她对君王情爱的所有幻想:
“能有几分像莞莞,是你的福气。”
现在想来。
那时,他是真的厌极了她。
厌恶她父亲在前朝的“不识时务”。
厌恶她穿戴纯元旧衣争宠的“心机”。
更厌恶她空有几分相似纯元的皮囊,内里却全然是另一个灵魂。
有着他不喜的棱角、骄傲又不甘顺从。
少女甄嬛在心如死灰的哀恸中,早产生下了胧月公主。
而她忠心不二的侍女流朱,为了冲破森严宫禁为她求得一线生机,竟毅然决然地撞向了侍卫手中冰冷的长刀。
以最惨烈的方式,用自己青春鲜活的生命,硬生生撞开了一条生路。
若无流朱那般决绝的牺牲,当日冰冷彻骨的碎玉轩内,等待甄嬛的,无疑将是一尸两命的终局。
这一段血色斑驳的往事,如同鬼魅般紧紧缠绕着安陵容。
她望着窗外圆明园的潋滟湖光与喧闹宴乐,只觉得那一片浮华盛景之下,弥漫着无声无息,却能噬人骨血的寒意。
好在,这一世她手中也握有协理六宫之权。
诸般事宜皆可过问,一切调度尚有转圜之余地,不必如前世那般全然被动,受人掣肘。
念及此番是甄嬛的封妃大典,她更是格外上心,尤其是那套最为要紧的吉服。
连日来,她亲自前往内务府督看绣娘功程,从袍服的纹样、珠绣的排布,到腰间的玉带,乃至最细微的滚边针脚,皆一一细察,不肯放过半分疏漏。
心底深处,总萦绕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惶然。
她不敢深想若真出了纰漏会如何,更不敢想象若甄嬛因此再受打击、一病不起……
甚至心灰意冷,跑去甘露寺当姑子去!
她想起上一世甄嬛在甘露寺备受折磨,瑟缩在柱子后面的样子,只觉得胆颤。
沈眉庄在一旁瞧着,见她凝神蹙眉、查验得如此精细,不由莞尔,执扇轻掩唇角打趣道:
“瞧陵容你这般尽心尽力的模样,不知情的见了,只怕要以为不是嬛儿封妃,倒像是皇上特意为你册了位新嫔妃,由你亲自打点妆奁呢。”
安陵容浅浅一笑,眼波微转,轻声道:
“我素来便是爱操持的性子,总怕哪里稍有疏漏,误了嬛姐姐的大事。”
这些时日,她心底反复思量的,只有前世那桩惊心动魄的“纯元故衣”之事。
她苦思冥想,若此劫难避,该如何从中转圜、护得甄嬛周全,却始终觉得那仿佛是个无解的死局,想得越深,越是脊背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