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阮府。
阮兰的院落人影惶惶。
自晚间发动至今,几个时辰过去,产房内的动静时紧时缓,却始终未有那一声婴啼传来。
只间歇传出她压抑不住的低吟与痛呼。
产婆与侍女们进出匆匆,盆中的热水端进去,换出来的却染了淡淡的红。
空气中弥漫着紧张与血气的混合味道,压得人心头发沉。
房内,阮兰瘫在浸透汗水的锦褥之中,发丝凌乱地贴在苍白的面颊上。
往日那双明媚张扬的眸子此刻因剧烈的痛楚而失了神采。
又是一阵宫缩袭来,她猛地攥紧了身下的被褥,指节泛白,终于忍无可忍地哭喊出来:
“不生了……我不生了!”
门外,三姐妹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阮月尚且能维持镇定,只是那紧蹙的眉头泄露了她内心的焦灼。
阮芝几乎要跺脚,来回踱步,不住地朝着门缝张望,嘴里念叨着:
“怎么还没好?这都多久了!二姐平日贪嘴,身子骨也不知……”
话未说完,便被阮月一个眼神制止。
阮桂吓得眼圈发红,双手合十,不住地祈求满天神佛保佑。
直至暮色低垂,一声嘹亮而清脆的婴儿啼哭才传出来。
产婆也是满头汗水,但是喜气洋洋地来报:
“生了!生了!是一位千金!母女平安!”
门外三人顿时长舒一口气,脸上这才后知后觉地涌上狂喜。
房内,温热而湿润的血气尚未散去,混杂着淡淡的皂角与药草味道。
阮兰虚脱地陷在凌乱的锦被间,浑身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每一根发丝都被汗水浸透,无力地黏在苍白的额角与颊边。
她连抬一抬指尖的气力都已耗尽,唯有微微起伏的胸口证明着她还活着。
产婆小心翼翼地将清理妥当的婴孩放入她的臂弯。
那小小的一团仍是红彤彤、皱巴巴的模样,活像只孱弱的小猫,可发出的啼哭却格外响亮有力。
阮兰垂眸,目光有些涣散地落在女儿脸上。
阮月坐在榻边,亦倾身望去,看着那小小襁褓中的婴儿。
她的脸上不由自主地缓缓漾开一种极其柔软而明亮的光彩,仿佛所有的等待与焦灼都在这一刻得到了报偿。
她期盼一个属于她们的孩子已经太久太久了。
她忍不住抬起手,用指尖极轻极轻地碰了碰婴儿那吹弹可破的娇嫩脸颊,眼中盈满了前所未有的爱怜与温柔,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美梦:
“兰儿,你看她呀……多好……”
然而,半晌过去,却未听见阮兰丝毫欣喜的回应。
阮月疑惑地抬首,只见阮兰拧着一双秀眉,正用一种近乎挑剔的眼神打量着臂弯里的亲生女儿。
脸上不见半点初为人母的喜悦,反而带着几分不敢置信的嫌弃。
“怎的……”阮兰的声音因脱力而沙哑,却依旧带着她那特有的、娇纵的调子,“……怎的这样丑?”
刚踏进门来的阮芝正巧听见这句,又是好笑又是好气。
她快步上前,先仔细看了看那婴孩,才温声笑道:
“净胡说。刚出生的孩儿都是这般模样,红彤彤的才健康。二姐且养几日再看,保管一天一个样,到时你可别爱得舍不得撒手。”
阮兰闻言,眉头依旧蹙着,又仔仔细细盯了女儿好几眼,仿佛想从那张小脸上找出些能入眼的证据来。
最终,她像是彻底认命了一般,整个人瘫软下去,深深地陷进枕头里,有气无力地哀叹一声:
“罢了罢了……横竖是我生的……丑便丑吧……”
话虽如此,她那虚软的手臂却下意识地将那团“小红猫”更拢紧了些,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却又最让她无可奈何的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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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兰诞下的女儿起名叫“阮攸宁”。
出自《诗经·小雅》中的一句“君子攸宁”。
意为安宁、安居之所。
她们四人希望这孩子一生安宁顺遂,不再如母辈那般颠沛坎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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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便又到了暮春,宫苑中的繁花渐次凋谢,空气里漫起潮湿的暖意。
按着旧例,御驾不日便要启程往圆明园去避暑了。
这日。
前往圆明园的车驾已在宫门外列队等候,一派整装待发的景象。
安陵容却并未径直登车。
她细致吩咐了乳母好生看护静姝公主,随即只带了贴身宫女浮金一人,转身便往翊坤宫的方向行去。
她并未着人通传,径直推开了那扇略显寂寥的宫门。
院内,祺嫔瓜尔佳文鸳正慵懒地歪在树荫下的凉榻上小憩。
见她进来,也只是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并无起身行礼的意思,拖长了调子道:“给柔妃娘娘请安了——”
安陵容站定在她榻前,垂眸看着她,语气平淡无波:
“本宫即刻便要启程往圆明园去了。”
瓜尔佳文鸳嗤笑一声:“怎么?专程来我这儿显摆一番?”
“本宫没那份闲心。”
安陵容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只是临行前忽然想起,确有一桩小事,或需劳烦祺嫔妹妹。”
瓜尔佳文鸳眼波微动,依旧躺着没动:“何事?”
“皇后娘娘此番移驾圆明园,并不会带剪秋同往。”安陵容目光沉静地看着她,“本宫需要你留在宫中,照看好她。”
“不干。”瓜尔佳文鸳想也没想便一口回绝,拿起一旁的团扇慢悠悠地扇着,享受着春日透过叶隙落下的暖光,“你如今倒修起菩萨心肠了?连皇后身边失了势的奴才也要发善心护着?”
安陵容并不动气,只微微挑眉:
“哦?若本宫告诉你,将来能令皇后万劫不复的关键,十有八九便系在剪秋身上呢?”
瓜尔佳文鸳摇扇的手骤然一顿,猛地睁开眼,目光灼灼地盯向安陵容:
“能让皇后死得多惨?”
安陵容迎着她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要多惨,有多惨。”
瓜尔佳文鸳静默一瞬,随即嘴角咧开一个明艳的笑意,利落地吐出两个字:
“成交。”
安陵容唇角微扬,对此番交易颇为满意,转身便欲离去。
“等等。”瓜尔佳文鸳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安陵容脚步一顿,侧首回望。
却见瓜尔佳文鸳仍倚在榻上,只是目光灼灼地望过来:
“帮你这么大的忙,我还要收一点利息。”
安陵容眉梢微挑,静待她的下文。
瓜尔佳文鸳用扇柄懒洋洋地朝翊坤宫正殿的方向虚虚一点,语气轻慢:
“等秋日回銮,我要搬进那里去。”
安陵容闻言,眼底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
她并未多言,只轻轻颔首,吐出同样两个字:
“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