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翠园的喧嚣已被远远抛在身后。李寻欢默立于一座废弃钟楼的飞檐之上,目光如寒星,冷冷扫视着脚下那片突然“活”过来的死寂之地。火把的光亮如同鬼眼,在林府深处明灭闪烁。
杀机已如附骨之疽。
那黑暗中诡异的一击,那死者手中冰凉的水晶碎屑,还有那声催命的惨叫……一切线索,都指向更深的迷雾。
风更冷了,吹动他微湿的衣摆。
就在这时,一个极轻微、几乎与风声无异的叹息,自他身后响起。
“唉……”
叹息声清越,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熟悉。
李寻欢全身肌肉骤然绷紧,指尖飞刀几乎立刻就要激射而出!但他硬生生止住了。因为这声音……
他缓缓转身。
只见身后屋脊的阴影里,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站着一个白衣人。月色如霜,洒在他一尘不染的白衣上,仿佛笼罩着一层朦胧的光晕。身形挺拔如孤松,脸上覆着一张毫无特色的木刻面具,唯有一双眼睛,在夜色中亮得惊人,正透过面具的孔洞,静静地望着他。
那眼神,清亮如秋水,却又深邃如寒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倦意,还有一种…难以掩饰的欣慰与复杂。
李寻欢的心脏猛地一跳。这双眼睛,他绝不会认错!
“师……”他几乎要脱口而出。
那白衣人却抬手,极轻地摇了摇,阻止了他。他的动作优雅而从容,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跟我来。”白衣人声音清朗,却刻意压低了声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说完,他身形一晃,已如一片流云般飘下钟楼,向着林府最偏僻、荒废已久的西北角掠去。其身法轻灵飘逸,白衣在夜风中拂动,恍若仙人临世,不带丝毫烟火气。
李寻欢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提气纵身,紧随其后。
两人一前一后,如同白鹤与青影,在连绵的屋脊与荒废的庭院间疾驰,避开了所有巡更与暗哨,最终落入一处早已荒废、断壁残垣的祠堂院落。
院子里杂草丛生,只剩半边的祠堂门匾上,依稀可辨“忠义”二字,在凄冷的月光下,显得格外讽刺。
白衣人默立于院中残破的香鼎旁,缓缓摘下了脸上的木刻面具。
面具下,是一张清俊绝伦的脸庞。眉如墨画,目似朗星,鼻梁高挺,唇色偏淡,本该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此刻却笼罩着一层难以驱散的倦色与风霜。但那双眼眸,依旧清澈锐利,此刻正带着一种复杂难明的情绪,深深地看着李寻欢。
正是汪小闲!
“师父!”李寻欢上前一步,声音压抑着激动。自济南府一别,历经生死追杀,此刻再见,恍如隔世。
汪小闲微微颔首,目光在李寻欢身上细细扫过,尤其是在他扣着飞刀的右手上停留片刻,眼中欣慰之色更浓:“你的刀,快了。也…更稳了。”他顿了顿,语气低沉,“这一路上的风雨,看来并未白捱。”
李寻欢默然片刻,道:“弟子愚钝,至今仍未能窥得飞刀真谛,有负师父教诲。”
“真谛?”汪小闲轻轻摇头,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飞刀无甚真谛。杀人,或者救人,不过一念之间。重要的是,握刀的手,和握刀的心。”
他抬头望了望残缺的屋檐外那弯冷月,声音愈发飘忽:“我本以为,还需些时日才能再见你。但林府之水,比我想象的更浑,更深。你方才在积翠园所见,不过是冰山一角。”
李寻欢目光一凝:“师父可知那杀手来历?还有那暗中出手之人?”
汪小闲默然片刻,缓缓道:“杀手是‘天尊’外围雇来的亡命徒,炮灰而已,死了便死了。那暗中出手之人…身法诡异,路数不似中原,倒像是…西域‘幽冥鬼姥’一脉的‘幻影迷踪步’。”
幽冥鬼姥!又是她!
李寻欢想起那夜破庙中冰儿惊惧的眼神,心中寒意更盛。这诡异的势力,触角竟已伸入林府?
“至于那水晶碎屑…”汪小闲眼神变得极其凝重,“若我未看错,那是‘天机仪’核心枢纽的碎片…此物本应由朝廷工部秘造,绝不该流落江湖,更不该出现在一个杀手手中!”
天机仪!这牵动无数江湖豪杰命运、引动天尊追杀的秘宝,竟以这种方式,再次显现踪迹!
汪小闲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重新回到李寻欢身上,锐利如刀:“敌踪已现,杀局层层推进,你如今的飞刀六式虽已纯熟,但欲破此迷局,恐仍有不足。”
他忽然踏前一步,身形虽略显疲惫,气势却陡然攀升,如藏锋古剑骤然出鞘三寸!
“看好了!今日,我再传你三式!能领悟多少,全看你造化!”
不等李寻欢回应,汪小闲袖中已滑出一柄普普通通的柳叶飞刀。
“第七式!流刀归墟!”
他手腕看似极缓地一抖,刹那间,竟有七点寒星呈北斗之状激射而出!飞刀并非直射,而是在空中相互碰撞、借力,轨迹流转不定,宛如百川奔流,最终所有刀光竟汇于一点,狠狠钉入远处残墙!噗地一声,墙灰簌簌落下,那一点竟被打出一个深不见底的小孔!
“刀发连环,意贯始终!如百川归海,万刃归一!”
“第八式!焚刀燎原!”
飞刀再出!这一次,刀身竟隐隐泛起赤芒,破空之声变得尖锐炽烈,仿佛带起一股灼热的气浪!飞刀击中院中一株枯树,并非穿透,而是“轰”地一声爆起一团火光,瞬间将那枯树吞没,烈焰熊熊!热风扑面,李寻欢竟感到须发欲焦!
“气贯刀身,灼敌经脉!如劫龙焚天,触物即燃!”
“第九式!御刀璇玑!”
最后一刀!汪小闲并指如剑,虚空一引!那飞刀竟似活物般,绕着他周身盘旋一周,划出一道道蕴含天地至理的弧线,轨迹变幻莫测,如依北斗星轨运行!最终随着他指尖一点,飞刀无声无息没入黑暗,片刻后,远处竟传来“叮”的一声极轻微的回响,仿佛击中了数十丈外某处特定的金属之物!
“以气驭刀,以意锁魂!如执掌璇玑,巡天御宇!”
三式演罢,汪小闲气息微喘,额角隐现汗珠,显然耗费极大心力。他静静看着李寻欢:“此三式,已超脱技之范畴,近乎于道。非内劲圆融、灵台澄澈不可为。切记,刀是死的,人是活的。”
李寻欢默立于原地,双目紧闭,脑中飞速回闪着方才那神乎其技的三刀轨迹,体内内力不由自主地随之奔涌流转。藏刀、出刀、震刀、回刀、坠刀、逆刀、流刀、焚刀、御刀……九式刀法在他心中渐渐连成一片,仿佛破碎的图谱终于补全最后关键的三块!
豁然开朗!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精光爆射,如冷电划破夜空!
无需言语,他手腕一翻,三柄飞刀跃入指间!
流刀归墟!七点寒星乍现,虽不及汪小闲那般圆转自如,却已初具百川奔流之气象!
焚刀燎原!刀身赤芒隐现,破空之声带起灼热厉啸,击中残垣,轰地炸起一团火光!
御刀璇玑!飞刀绕身疾走,轨迹玄奥,虽仅能维持片刻,却已窥得一丝以意御刀的门径!
汪小闲眼中爆发出难以抑制的赞赏与激动,连连点头:“好!好!想不到你进境如此之快!竟能初窥门径!”
李寻欢收刀默立,周身气息翻腾不息,眼中神光却愈发沉淀凝练。他知道,这新得的三式,绝非旦夕之间可以完全掌握,但其蕴含的至理,已为他推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
汪小闲欣慰之色渐收,语气复归凝重:“此间事毕,我需立刻离去。林府乃是非之地,你万事小心。尤其…小心林仙儿那丫头。”他提到这个名字时,眼神变得极其深邃难测。
“师父要去何处?”
“去查清一些早该查清的事。”汪小闲望向南方,目光仿佛穿透重重夜幕,“关于‘天机仪’,关于幽冥教,关于…三十六年前那场血战的真相。”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或许,也关于你父亲真正的死因……”
话音未落,他身形一晃,已如一片流云般飘上残垣,白衣在月色下仿佛透明。他深深看了李寻欢最后一眼。
“刀已予你。路,要你自己走。”
身影一闪,彻底融入夜色,消失无踪。
仿佛从未出现过。
荒园之中,只剩李寻欢一人,默立于冷月残垣之下。
怀中,那枚冰冷的水晶碎屑,硌得他心口发疼。
父亲的血仇,天尊的追杀,幽冥教的阴影,林府的迷局,还有这新得的、重若千钧的三式飞刀……
一切,都压在他年轻的肩膀上。
但他的背,依旧挺得笔直。
他的刀,也握得更紧。
风过荒园,呜咽如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