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楼的阴影斜斜地拉长,将石砌露台切割成明暗两半。佩恩正倚着冰冷的垛墙,眺望着下方这座庞大而喧嚣的王都。夕阳的余晖为他胸前的家族纹章镀上了一层黯淡的金边。此刻德隆步履沉稳地走到他身边,身上甲叶与剑带发出的轻微摩擦声,在寂静的黄昏中格外清晰。
“看下面,佩恩,”德隆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伸出手指,指向外城区那一片片混乱的窝棚与炊烟,“多么‘繁荣’的景象。”
佩恩顺着他的手指望去,眉头微蹙。他看到了那些密密麻麻、衣衫褴褛的人群,如同蚁群般在狭窄的街道上蠕动。“流民……比我想象的还要多。不过,贝克拉尔侯爵在北境不是招募了大量人手吗?我听说王室和各大家族都在尽力分流安置,愿意离开寻求活路的,应该都已经走了。”
德隆发出一声极轻的、近乎是鼻息的冷笑,他从腰间的皮囊中取出一个扁平的银酒壶,拔开塞子,却没有喝,只是嗅了嗅那辛辣的气息。“愿意走的,确实是真正的难民,一次活下去的机会,没人会拒绝。北境侯爵做得很好,他帮我们完成了一次无声的筛选。”他转过头,那双深邃的眼睛在阴影里闪烁着锐利的光,“那么,告诉我,佩恩,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不愿意’走?他们赖在这座物价飞涨、拥挤不堪的城市里,依靠着每日那点微薄得可怜的教会施舍,或者……用他们根本不该拥有的钱币自己购买食物。这,正常吗?”
佩恩转过身,正对着德隆,他感受到了对方话语里沉重的分量。一种不祥的预感开始像藤蔓一样缠绕上他的心脏。“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德隆打断他,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但却像锤子一样敲在佩恩心头,“真正的流民,早已在各方贵族的安排下,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顺从地离开了。现在还留在这里,赖着不走的……”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他们根本就不是流民。他们是提前安排进入的——‘共生会’伏兵!”
“什么?!”佩恩猛地站直了身体,背后的披风因他突兀的动作而猎猎作响。他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仿佛一桶冰水当头淋下。他难以置信地盯着德隆那张饱经风霜的脸,“这不可能!这么多人……无声无息地渗透进来?”
德隆脸上露出一抹苦涩而自嘲的表情,他终于仰头灌了一口酒,喉结剧烈地滑动了一下。“不可能?事实就摆在你眼前。我们根据粮食消耗、户籍排查和隐秘线报反复核对过,”他伸出两根手指,在渐浓的暮色中显得异常清晰,“城内目前至少有六万无法核实来源和身份的人口。保守估计,这其中混入了至少两万以上‘共生会’的人。”
“两万以上?!”佩恩倒吸一口凉气,这个数字让他感到一阵眩晕。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剑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仿佛能看到,下方那些看似麻木无助的人群中,隐藏着无数双充满阴谋和杀意的眼睛。“两万多伏兵……他们想干什么?在即将到来的加冕仪式上发动叛乱?!”他的声音因为震惊而微微发颤。
德隆深深地看着他,眼中是化不开的无奈和沉重。“除了这个,还能为了什么?让整个王国的贵族和未来的国王,在一次盛典中化为灰烬。”他用力将酒壶塞回皮囊,动作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佩恩,如果不是局面已经糜烂到如此地步,如果不是我们的人手……已经在边境和内部的数次清剿中快要打空了,我绝不会来找你。王室和忠诚于王室的军队,如今用兵早已捉襟见肘。所以,我需要你们,需要你们这些真正与帝国同呼吸、共命运的贵族力量。”
佩恩的大脑在飞速运转,消化着这个惊天秘闻带来的冲击。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追问道:“那你们打算怎么办?提前秘密清除这些隐患?但这不可能做到无声无息!”
“秘密清除?”德隆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近乎残酷的冷笑,“当毒疮已经化脓,唯一的办法就是剜掉它,哪怕会流很多血。我们不可能一点点去拔除,一旦动手,就必须是全面的、彻底的清洗!以雷霆之势,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将他们连根拔起!”
暮色彻底笼罩了露台,只有远处塔楼的火把投来摇曳的光影,映照在德隆坚毅而冷峻的脸上。佩恩看着这位老友,终于明白了他的决心。
“那你的意思是……”佩恩的声音干涩。
德隆向前一步,踏入火光能照亮的地方,他的影子被拉得巨大而扭曲,投在身后的石墙上。“长痛,不如短痛。这个脓包早晚要爆,与其等到加冕日那天被动接战,让局势彻底失控,不如我们提前引爆它!至少现在动手,我们还能掌握一丝主动,事后……也还有转圜和收拾残局的余地。”
“那你要我做什么?”
“他们藏匿武器的地点和接应的贵族,太多了,我需要你帮我控制西区的酒馆区域,阻断乱时来取武器的伏兵,压制甚至消灭这区域中里应外合的贵族,这里有名单,等下给你。”
佩恩沉默了。他再次望向下方那座在夜色中渐渐亮起零星灯火的城市,此刻在他眼中,那已不再是繁华的王都,而是一个随时可能喷发的、充满了背叛与杀戮的火山口。德隆的话语,一字一句,如同丧钟,在他心中沉重地回响。
他下意识向前迈了半步,冰冷的铁手套攥住了德隆的前臂,甲叶相撞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那我的家眷呢?”佩恩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每个字都像是被碾碎了一般,“她们难道就待在领主接待庄园里等着战乱开启?”
“参与的贵族家属都会转移到王城内堡,在国王的眼皮底下。”德隆说,同时手腕轻轻一抖,不容置疑地挣脱了佩恩的钳制,“现在,说说你该做的事。”
佩恩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的铁甲随之发出轻微的咯吱声。“给我多少人完成任务?”
德隆缓缓竖起一根手指。石壁火炬的光在他指节的茧上投下跳跃的阴影。
“一千?”佩恩的声音陡然拔高,头盔下的脸色瞬间惨白,“疯了吗?叛乱的巴雷斯子爵光是亲兵就不下一千,更别说其他那些叛变的贵族们,还有近两万多渗透的流民!”他把头发一把向后梳理,额发已被冷汗浸透,“你是让我带着这一千人去送死?正好,我的家人还在内堡充当着人质,对不对?”
他话音未落,德隆突然爆发出一阵洪亮的大笑。笑声在石壁间冲撞回荡,惊起了远处梁上栖息的鸽子。几个正在搬运箭矢的士兵惊讶地转头望来。
“想象力真丰富,佩恩。”德隆终于止住笑,用力拍了拍佩恩的肩甲,震得他向后微晃。他上前一步,靴跟重重踏在石地上,另一只手“唰”地展开一直握在手中的羊皮地图。
“看清楚了,”他苍白的指节敲打着图上用朱砂标记的十几个点位,“你的任务只是守住旧城门到酒馆区这一段。其他地方——”他的手指划过整张地图,“我们有六个这样的千人队在同步行动。而外城,”他抬起眼,灰眼睛里闪过一道冷光,“外围还有我亲率的部队在消灭一切潜在危险的流民,你们只是防控城中内乱的一个环节。”
佩恩的视线死死钉在地图上,喉结上下滚动。他看见德隆的手指在代表旧城门的小塔楼上重重点了三下,每一记都像是敲在他的心上。
“现在,”德隆收回手,声音沉如铁砧,“你还认为自己是要被扔去喂狼的诱饵吗?”
佩恩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德隆的肩膀,最后瞥了一眼外城的人间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