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请小王爷……下来说话。”
林渊的声音不轻不重,像是在自家后院里,邀请一位友人共品新茶。
可这句客气话,落在望江楼前每一个人的耳中,却比冬日里最凛冽的寒风,还要刺骨。
高台之上,朱由榔脸上的表情,仿佛一幅被瞬间冻结的油彩画,定格在了从癫狂到错愕的那一刹那。他喉咙里准备喷薄而出的咆哮,被硬生生堵了回去,化作一声短促而滑稽的抽气。
他看着台下那个青衫依旧的男子,又看了看自己脚边,那些平日里耀武扬威,此刻却像一滩滩烂泥般瘫软在地的家丁护卫。每一个护卫的脖颈上,都架着一柄暗沉无光的狭刀,那些戴着银色面具的白衣人,如同从地府里爬出的勾魂使者,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冰冷,且不祥。
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暂停。
秦淮河水仍在流淌,风仍在吹拂,可那数千人的嘈杂与尖叫,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躲在林渊身后的董小宛,心跳得如同擂鼓。她透过林渊的肩头缝隙,看着眼前这颠覆常理的一幕,那双盈满水雾的眸子里,震撼与迷茫交织。
方才,她以为自己必将坠入深渊,可这个男人的背影,却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将所有的风雨与污秽,都挡在了另一边。他只是打了一个响指。一个清脆的,甚至有些随意的响指。然后,世界就变了。
这种感觉……就好像一个溺水之人,在绝望中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捞起,呼吸到第一口新鲜空气时,那种头晕目眩的、不真实的眩晕感。
二楼雅间,柳如是端着茶杯的手,稳如磐石。她将杯沿送到唇边,轻轻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滑入喉咙,她嘴角的笑意,终于再也无需掩饰。
公子这一手,何止是绝。
他不仅算准了朱由榔会恼羞成怒,撕破脸皮,更算准了撕破脸皮后的每一个步骤。那场关于“情义无价”的赌局,从来就不是为了赢,而是为了给朱由榔一个“名正言顺”发疯的理由。
只有当这头野兽彻底抛弃伪装,露出最狰狞的獠牙时,公子才能用最直接、最震撼的方式,一锤定音。
杀鸡儆猴。这只鸡,选得实在是太肥了。
高台上的寂静,终于被朱由榔粗重的喘息声打破。他的大脑,在经历了极致的震惊后,开始重新运转,但流淌在里面的,不是理智,而是被恐惧与羞辱扭曲后的、更加病态的狂怒。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他的声音因为干涩而有些沙哑,却依旧竭力维持着藩王世子的威严,“你们知道本世子是谁吗?睁开你们的狗眼看清楚!本世子乃是当今圣上的堂弟,桂藩王府的世子朱由榔!”
他试图用自己的身份,来唤醒这群白衣人的“理智”。在他过去二十年的人生里,这四个字,就是无往不利的通行令牌。
“在本世子的地盘上,动本世子的人,你们是想造反吗?”他色厉内荏地吼道,“现在,立刻给本世子放下刀滚蛋!否则,本世子保证,不出三日,定将你们九族尽诛,挫骨扬灰!”
然而,那十余名白马义从,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他们像一群没有感情的雕塑,维持着制服敌人的姿势,纹丝不动。那银色面具之下,连眼神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
这种彻底的无视,比任何反驳都更具杀伤力。
朱由榔感觉自己的拳头,又一次重重地打在了棉花上,那种憋屈的感觉,让他几欲吐血。
他的目光,终于越过那些白衣人,死死地锁定了台下的林渊。
“是你!是你搞的鬼!”他指着林渊,那张因纵情声色而略显浮肿的脸,此刻扭曲得如同恶鬼,“你到底是谁?你以为找来几个江湖草莽,就能跟本世子斗?天真!愚蠢至极!”
林渊看着他,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丝浅淡的,近乎于怜悯的微笑。他没有回答朱由榔的问题,只是将手中的竹扇轻轻一合,再次重复了之前的那句话。
“小王爷,时辰不早了。请下来说话吧。”
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语调,仿佛只是在催促一个磨蹭的晚辈。可这份从容,却让朱由榔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对方根本不在乎他的身份,不在乎他的威胁。
“你……你敢!”朱由榔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脚跟却撞到了被他自己踹翻的桌案,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林渊的耐心似乎用尽了。他不再说话,只是对着高台的方向,微微抬了抬下巴。
一个简单的动作。
两名离朱由榔最近的白马义从,立刻松开了脚下的护卫。他们的动作依旧悄无声息,如同两道白色的影子,瞬间便出现在朱由榔左右。
朱由榔大惊失色,尖叫道:“滚开!别碰本世子!”
他挥舞着手臂,想要推开靠近的人。可他的手,刚一抬起,就被一只铁钳般的手掌握住了手腕。那力道之大,让他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要被捏碎了。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了望江楼前的寂静。
紧接着,在数千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一幕足以让他们记一辈子的场景发生了。
那两名白衣人,一左一右,架起这位不可一世的藩王世子,就像是乡下屠户拖拽一头待宰的肥猪,根本没有让他走下台阶的意思,而是直接将他从三尺多高的高台上,拖拽了下来。
“砰!”
一声沉闷的肉体撞击声。
朱由榔被结结实实地摔在了青石板上,他那身用金丝银线缝制的华贵袍服,瞬间沾满了尘土与污垢,头上的紫金冠也歪到了一边,发髻散乱,狼狈得像一条丧家之犬。
这一下,摔得他七荤八素,眼冒金星,半天没能爬起来。
全场,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如果说,方才白马义从的出现,是震撼。那么此刻,将一位藩王世子像丢垃圾一样丢下高台,就是颠覆!
是彻彻底底的,对皇权与秩序的践踏!
吴子谦等一众朱由榔的跟班,早已吓得面无人色,双腿筛糠似的抖个不停,有些人甚至已经瘫软在地,裤裆处传来一阵骚臭的气味。
林渊缓缓踱步,走到了在地上呻吟的朱由榔面前。
他蹲下身,手中的竹扇轻轻敲了敲朱由榔的肩膀,将他身上的一片菜叶拨开。
“小王爷,”林渊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探究的趣味,“方才您在台上,说这世间万物,皆有其价。不知您这条命,价值几何?”
朱由榔捂着剧痛的胸口,抬起头,正好对上林渊那双平静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愤怒,没有杀意,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仿佛在观察某种有趣生物的淡漠。
这一刻,朱由榔终于明白了。
眼前这个人,是个疯子!一个不按常理出牌,完全无视规则的疯子!
恐惧,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怒火与尊严。
“你……你不能杀我……”他的声音颤抖着,再也没有了方才的嚣张,“我爹是桂王……你杀了我,他不会放过你的!朝廷……朝廷也不会放过你的!”
“哦?”林渊挑了挑眉,“这么说,小王爷是觉得,自己的命,还挺值钱的?”
他站起身,不再理会地上的朱由榔,而是转向那名单膝跪地的白马义从首领。
“堵上他的嘴,太吵了。”
“遵命!”
那首领起身,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块破布,根本不顾朱由榔的挣扎与“呜呜”的叫喊,动作麻利地塞进了他的嘴里。
做完这一切,林渊的目光,才缓缓扫过全场。
他看到了人群中那些惊恐、好奇、却又带着一丝快意的复杂眼神。他看到了那些吓得魂不附体,正悄悄向后挪动,企图溜走的官绅富商。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几名穿着官服,本是来看热闹,此刻却恨不得把自己变成柱子的南京地方官员身上。
林渊的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温文尔雅的,人畜无害的笑容。
“诸位大人,想必都看到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那几名官员浑身一颤,如遭雷击。
“藩王世子朱由榔,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视国法律令为无物,更纵容家奴行凶,意图伤人。桩桩件件,人证物证俱在。”
林渊顿了顿,那笑容更深了几分,却也更冷了。
“本官奉旨巡查江南,恰逢此事。想来,南京府衙的诸位大人,定会秉公执法,还董姑娘一个公道,还南京城一片朗朗乾坤,对吧?”
“本官”两个字,如同平地惊雷,在几名官员的脑海中炸响。
奉旨巡查?
他们惊恐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林渊,又看了看那些杀气腾腾的白衣人。那种制式的面具,那种冷酷的纪律……一个可怕的,让他们不敢深想的猜测,浮上了心头。
难道是……京城里那两座凶名赫赫的衙门?锦衣卫?还是东厂?
看着那几名官员瞬间惨白的脸色和豆大的冷汗,林渊满意地点了点头。他转过身,对那白马义从的首领下达了最后的命令。
“将此人,连同他的一众恶奴,一并‘送’去南京府衙。告诉知府大人,三日之内,本官要看到一份,让我满意的判决。”
“若是看不到……”林渊的声音轻了下来,带着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笑意,“那就请他,亲自来跟我解释一下,这南京城的法,究竟是谁家的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