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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赌一把。”
林渊的声音不重,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望江楼前激起了层层叠叠的涟漪。
赌?
拿什么赌?怎么赌?
在场的所有人,脑子里都冒出了同样的疑问。一个穷酸书生,拿什么去跟富可敌国的藩王世子赌?拿他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儒衫,还是他那股不知从何而来的胆气?
高台之上,朱由榔先是愣住了,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他身后的吴子谦等人也是面面相觑,随即爆发出肆无忌惮的嘲笑。
“哈哈哈哈!我没听错吧?他要跟小王爷赌?”
“真是疯了!一个泥腿子,也敢上赌桌?他知道小王爷一顿饭要花多少银子吗?”
“我看他就是想死得体面点,找个台阶下罢了!”
朱由榔抹了一把笑出来的眼泪,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林渊,那眼神就像在看一只不知死活,妄图撼树的蚂蚁。
“赌?好啊!”他拍着栏杆,笑得前仰后合,“本世子最喜欢赌了!说吧,你想怎么赌?赌钱?本世子怕你把裤子当了都凑不齐一个像样的筹码。还是赌命?本世子怕你那条贱命,还不够给我的马喂草料!”
这番羞辱,恶毒至极。
然而,林渊的脸上,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对方说的不是自己。他这种油盐不进的从容,反而让朱由榔的怒火烧得更旺,有一种重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小王爷误会了。”林渊摇了摇头,那柄素白的竹扇在他手中轻轻转动,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金银俗物,怎配得上董姑娘这般风骨之人?我等读书人,自然要赌些风雅的东西。”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孙致远等几位老先生,又望向周围成百上千的百姓,声音清晰地传遍全场。
“小王爷方才说,这世上万物,皆有其价。在下却以为,世间总有些东西,是情义无价。”他话锋一转,直视着朱由榔的双眼,“你我二人,各执一词。不如,就以此为赌局。”
“你我各自拿出一件东西,作为赌注。不比金银,不比权势,只比这件东西在众人心中的‘价值’。由在场的孙老先生、诸位大儒以及南京城的父老乡亲们共同评判,谁的赌注,更有价值,更能代表‘情义无价’这四个字。”
林渊的声音温和而有力,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若是在下输了,我这条命,任由小王爷处置。从此南京城内,再无林渊此人。”
“可若是小王爷输了……”林渊的目光转向高台之下,那一直静立不语的董小宛,“小王爷便要还董姑娘自由,从此以后,不得再以任何方式骚扰纠缠。并且,要当着全城人的面,为今日的仗势欺人,向董姑娘赔礼道歉!”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这个赌局,太新奇,也太狠了!
它巧妙地绕开了朱由榔最强的领域——金钱与暴力,将战场拉到了一个全新的维度:人心的向背,价值的定义。
这根本不是赌博,这是一场公开的审判!
孙致远浑浊的老眼中精光一闪,他扶着拐杖的手微微收紧。他彻底明白了,这个叫林渊的年轻人,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跟朱由榔讲道理。他是在设一个局,一个用阳谋布下的,让朱由榔无从拒绝,只能眼睁睁跳进去的陷阱!
松鹤楼上,柳如是端起茶杯,送到唇边,嘴角那抹笑意再也藏不住。
公子这一手,真是绝了。他将评判的权力,交给了“民心”。而经过那首《桃花扇》的洗礼,此刻的民心向着谁,不言而喻。朱由榔若是拒绝,就等于承认自己心虚,承认自己的权势金钱在“情义”面前一文不值。他那可笑的自尊心,绝不允许他后退。
董小宛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她紧张地攥着衣袖,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看着那个青衫男子的背影,那背影并不魁梧,此刻却像一座山,为她挡住了所有的风雨。她从未想过,自己的“自由”,有朝一日会成为一场惊动全城的赌局的赌注。这感觉很荒诞,却又让她那颗沉寂的心,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朱由榔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不是傻子,他隐约感觉到这个赌局对他有些不利。什么“情义无价”,什么“人心价值”,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他一向嗤之以鼻。
他身边的吴子谦也察觉到了不对,连忙凑到他耳边,低声道:“世子,此人诡计多端,这赌局有诈!咱们不能答应!直接让护卫拿下他,一了百了!”
朱由榔眉头一皱,眼中闪过一丝犹豫。
林渊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不失时机地再次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讥讽。
“怎么?小王爷不敢吗?”
“还是说,在小王爷的府库里,搜罗了天下奇珍,却找不出一件能代表‘情义’的东西?若真是如此,那小王爷的人生,岂不是太过……贫瘠了些?”
“贫瘠”二字,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朱由榔最敏感的神经。
他可以接受别人说他残暴,说他好色,但绝不能接受别人说他“贫瘠”!
“谁说本世子不敢!”朱由榔被这句话激得血冲头顶,猛地推开吴子谦,怒吼道,“本世子会怕你一个穷鬼?笑话!天大的笑话!”
他已经被愤怒和嫉妒冲昏了头脑。在他看来,林渊不过是在故弄玄虚。比“价值”?一个穷酸能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无非就是祖传的一块破玉,或者一本读烂了的破书。
而自己呢?自己随便从库房里拿出一件东西,都足以亮瞎所有人的狗眼!什么东海夜明珠,什么西域血玉佛,哪一件不是价值连城,能换来成千上万人的“情义”?
用这些东西,去碾压一个穷鬼,简直是杀鸡用牛刀!
“好!本世子就跟你赌!”朱由榔指着林渊的鼻子,脸上露出残忍的狞笑,“不过,赌注得加码!”
他扫了一眼台下那些对他怒目而视的读书人,又看了一眼梨花带雨的董小宛,心中的暴虐之火越烧越旺。
“你若是输了,不但要自裁当场,本世子还要把你那身臭皮囊挂在城门上示众三天!至于董姑娘嘛……”他舔了舔嘴唇,眼神淫邪,“她自然是本世子的战利品!本世子会当着全城人的面,让她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男人!”
这番话,已经下流到了极点。
孙致远气得浑身发抖,怒喝道:“朱由榔!你……你简直无耻之尤!禽兽不如!”
“老东西,给本世子闭嘴!再多说一句,连你一起收拾!”朱由榔彻底撕破了脸皮。
他转而看向林渊,挑衅道:“怎么样?你还敢赌吗?”
他以为,自己这番加码,足以吓退任何人。
然而,林渊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
“可以。”
只有一个词,却重若千钧。
仿佛朱由榔那些肮脏的、充满威胁的言语,对他而言,不过是清风拂山岗。
朱由榔彻底被林渊这副淡然的态度激怒了。他猛地一挥手,对他身后的一名心腹护卫吼道:“去!回王府!把本世子书房里,那个紫檀木盒子里供着的‘珊瑚王’取来!快去!”
“珊瑚王”三个字一出,人群中一些识货的商人顿时发出一阵惊呼。
“天哪!是那株传说中高三尺,通体血红,价值十万两白银的‘火树珊瑚’?”
“据说那是当年郑和下西洋时,从海外带回来的绝世珍宝,后来被赐给了藩王……”
“用此等宝物来做赌注,这……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议论声此起彼伏,所有人都被朱由榔的大手笔给镇住了。价值十万两白银的珊瑚王,这已经不是一个赌注,这是一座移动的金山!
听着周围的惊叹声,朱由榔脸上的得意之色又回来了。他挑衅地看着林渊,仿佛在说:看到了吗?这就是我的实力!你拿什么跟我斗?
他仿佛已经看到,林渊在听到“珊瑚王”的名号后,面如死灰,跪地求饶的狼狈模样。
可他再次失望了。
林渊的脸上,没有丝毫的震惊或恐惧。他只是将手中的竹扇,轻轻递向了高台的方向。
“在下的赌注,便是此物。”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到了那柄扇子上。
那是一柄再普通不过的竹骨折扇,扇骨是寻常的青竹,扇面是素白的宣纸,上面空无一物,连个落款印章都没有。这样一柄扇子,在街边的杂货铺里,恐怕花不了十个铜板。
用一柄十文钱的破扇子,去对赌价值十万两白银的珊瑚王?
这已经不是疯了,这是在公然戏耍朱由榔,戏耍在场的所有人!
“你……”朱由榔气得差点一口血喷出来,他指着那柄扇子,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林渊却不理他,而是转向孙致远,微微躬身。
“孙老先生,赌局已定,赌注已出。接下来,便要劳烦您与诸位大儒,以及南京城的父老乡亲们,做个公断了。”
他的声音平静而自信,仿佛他手中的,不是一柄廉价的竹扇,而是足以定鼎乾坤的传国玉玺。
朱由榔的脸上挂着稳操胜券的狞笑,他死死盯着林渊,等待着自己的护卫将那绝世宝物取来,他要用那耀眼的红光,彻底碾碎眼前这个男人的所有尊严。
而林渊,只是轻轻摩挲着手中的素白竹扇,扇骨的温润触感从指尖传来。
他的眼底深处,藏着一丝无人察觉的笑意。
那笑容里,有对猎物上钩的满意,更有对接下来那场好戏的,浓浓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