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下停停,几日不绝。天地间只剩下一种颜色,白得刺眼,也白得绝望。破屋像个被遗忘的雪馒头,孤零零杵在村尾,烟囱里冒出的那点稀薄炊烟,还没升多高,就被凛冽的北风撕得粉碎。
苏宁的日子,变成了一场和严寒与孤寂的拉锯战。
水缸冻得结结实实,每天早上,她都得用斧头背哐哐砸上好一阵,才能凿开一个冰窟窿,舀出混着冰碴子的水。手冻得没了知觉,碰到冰冷的铁斧柄,像被咬了一口,钻心地疼。柴火金贵,她舍不得烧炕,只敢在做饭时把灶膛烧旺一点,借着那点余温暖和一下冻僵的手脚。晚上睡觉,她把能盖的东西全压在身上,依旧冷得缩成一团,牙齿咯咯作响。
吃食更是简单到可怜。红薯、冻得硬邦邦的野菜团子、掺着大量麸皮的玉米粥,就是一日三餐。那点珍贵的细粮和腊肉,她一口也舍不得动,得留着,万一……万一生病,或者有别的急用。偶尔煮猪食时,看着那翻滚的、带着点油星的野菜糊糊,她都会恍惚一下,想起陆信在家时,两人围着灶台吃一碗热乎饭的情景。那时觉得清苦,现在回想,竟有种遥不可及的暖意。
草编是她对抗虚无的唯一武器。手指冻得僵硬不听使唤,她就编一会儿,把手揣进怀里暖一暖,再继续。油灯的光线昏暗,她就把凳子挪到窗户边,借着雪地反射的微光干活。眼睛酸涩得流泪,她就用冷毛巾敷一敷。她不再编那些费时费力的精巧玩意儿,而是专注于供销社订单需要的实用筐篓,速度更快,换钱也更稳妥。每一个编好的筐子,都像是通往春天的一块垫脚石。
每隔十天半月,她依旧会全副武装地去一趟公社,找王老头交货、拿钱。来回二十几里雪路,深一脚浅一脚,摔跤是常事。有一次,她脚下一滑,整个人摔进路边的雪沟里,篮子飞出去老远,草编品散了一地。她趴在冰冷的雪地里,半天没爬起来,不是因为疼,而是那一瞬间涌上来的、铺天盖地的委屈和无力感,几乎将她淹没。她真想就这么趴着,再也不动了。
可最终,她还是咬着牙,一点一点爬出来,拍掉身上的雪,把散落的东西一件件捡回来,重新捆好。路,还得自己走。
这天,她从公社回来,天色已晚。风雪更大,吹得人睁不开眼。她挎着空篮子,怀里揣着刚换来的几毛钱和一小包盐,缩着脖子,顶风往家赶。快到村口时,隐隐约约听到老槐树下有几个人影,似乎在争吵什么。风雪声太大,听不真切,只模糊听到“陆信”、“水库”、“出事”几个字眼。
苏宁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她几乎是踉跄着冲过去,拨开风雪,看清了树下的人——是王老五和赵小栓,还有两个面生的汉子,正围着一个穿着邮局绿制服、推着自行车的人问话。
“咋回事?谁出事了?”苏宁的声音因为惊恐和寒冷而变调,冲上去抓住那邮递员的胳膊,“是不是陆信?水库那边怎么了?”
邮递员被她吓了一跳,看清是个年轻媳妇,叹了口气:“你是陆信家的?别急别急,不是啥大事。就是水库工地那边前两天下大雪,塌了点方,伤了几个人,陆信好像……胳膊被石头蹭了下,不严重,工地卫生所处理了。这边有他捎回来的一封信,正好,给你吧。”
邮递员从挎包里翻出一个皱巴巴、沾着点泥污的信封,递给苏宁。
苏宁接过信,手指抖得厉害,几乎捏不住。王老五和赵小栓凑过来,嬉皮笑脸地想看热闹:“信子里写的啥?信哥没事吧?”
苏宁把信紧紧捂在胸口,像护着什么绝世珍宝,狠狠瞪了他们一眼,转身就往家跑。风雪扑打在她脸上,和滚烫的泪水混在一起,她也顾不上擦。
冲回破屋,插上门栓,背靠着门板,她才颤抖着撕开信封。信纸只有薄薄一页,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是陆信的笔迹,比平时更潦草,显然是用没受伤的左手写的。
“苏宁,安好。雪大,塌方,胳膊碰了下,没事,别担心。工钱月底结,托人捎回。家里如何?猪和鸡照顾好你自己。陆信。”
寥寥数语,没有任何修饰,甚至带着点刻意轻描淡写的生硬。但苏宁却反反复复看了无数遍,每一个字都像炭火,熨帖着她冰封的心。
没事,他说没事。
眼泪再一次汹涌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委屈和害怕,而是失而复得的庆幸和后怕。她想象着大雪纷飞中,山石滚落的惊险场面,想象着他胳膊受伤却只能用左手艰难写信的样子……心口一阵阵发紧。
她把那页薄薄的信纸贴在胸口,感受着上面仿佛残留的他的气息,哭得不能自已。这封信,像黑夜里的一盏孤灯,虽然微弱,却让她知道,那个远在百里之外的男人,还活着,还惦记着这个家,惦记着她。
哭了不知多久,情绪才慢慢平复下来。她小心翼翼地把信纸折好,和之前纳好的布鞋、写好的回信放在一起,藏在枕头底下最安全的地方。
然后,她站起身,走到水缸边,用冰冷的井水洗了把脸。镜子里(一块破水缸片)映出一张苍白憔悴、眼睛红肿的脸,但眼神却重新变得坚定。
他没事。她也不能有事。
这个家,得稳稳地立着,等他回来。
她走到灶台边,生平第一次,奢侈地舀了小半碗白面,和了玉米面,决定今晚包顿饺子。没有肉,就用剁碎的干菜和一点点猪油渣当馅儿。
外面风雪依旧,破屋里,却响起了笃笃笃的剁馅儿声。
烟火气,一点点重新聚拢起来。
她知道,往后的日子依然艰难,但有了这封远方的信,心里就好像有了锚,再大的风浪,似乎也能扛过去了。